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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絲路上的古今費爾干納

張騫鑿空之旅,在他的時代,當然堪比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即使如今重走,這條道路仍然神秘。

有待再發現的世界

20天的中亞之旅即將過半時,我終於到達了傳說中的絲路古城撒馬爾罕。連日的長途奔波和驕陽灼烤令人疲憊。聽烏茲別克嚮導強尼說要帶我們去阿夫羅夏伯古城遺址,我有些意興闌珊:看看那些來自日本、義大利、法國和北美的旅行團就知道,今天撒馬爾罕的聲名是由雷吉斯坦廣場及其周圍的宏大伊斯蘭建築構成的。而阿夫羅夏伯古城遺址,我昨天剛剛路過它,那是撒馬爾罕城北一片蒿草叢生的荒蕪高地,旅行指南上的介紹只有寥寥數語。1220年,成吉思汗大軍摧毀了整個阿夫羅夏伯城。在那之前,粟特人曾在此建立興旺的絲路城邦。

順著台階爬上那片高地,最先到達的是一座門可羅雀的小博物館。買完門票,向我推銷旅遊手冊的女人搖身一變成了講解員。她把我引向一間昏暗的展廳。展廳三面牆上都是壁畫。「60年代,政府打算在這一帶修路,意外發現了宮殿遺址。你現在看到的都是7世紀的壁畫原跡。」聽她這麼一說,我來了些勁頭。

她帶我從左面的壁畫開始看起。畫面上的藍色、紅色和黃色依然瑰麗,依稀能辨識出粟特王拂呼縵、他的父母妻子、騎駱駝的衛士、獻祭的牲口、穿白衣的宗教領袖。「這描繪的是掃墓的場景,遵循的是拜火教文化傳統。」中間的一幅,拂呼縵端坐在畫面中央上方,四周是來自各國的使臣。講解員通過服飾讓我辨認出他們中的波斯人和高麗人。「你看得出嗎?最中間正在被接見的六位使臣來自唐王朝。前面幾位手捧的是絲綢布匹,最後面的那位提著一串橄欖形的東西,那是蠶繭。」

我還未來得及為這不期而至的收穫唏噓,第三幅壁畫就將我完全吸引了去。這一次,畫面中的風物不再陌生。左側,雲鬢高聳、面龐豐滿的仕女正在泛舟。旁邊船上的男人穿袍衫,戴襆頭。右側,同樣穿著的男子策馬揚鞭,正以長矛狩獵野獸。沒錯,這是一幅完全描繪唐代風貌的壁畫。早在3世紀,粟特人就以商隊的形式在長安、洛陽和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之間往返。「壁畫原本是被安放在宮殿的接待大廳里的。」講解員補充說,「這說明,粟特王希望昭告天下,他與唐王朝的關係非同一般。」

塵封在歲月里的勾連兀然現身。在阿夫羅夏伯遺址的小小博物館里,「絲綢之路」這個說起來熟悉,但實則極為抽象的概念突然具體起來。走出博物館,我穿越荊棘叢生的荒原去看考古開掘的遺址。頭頂的天空風起雲湧,我感到自己彷彿同時處於多個歷史時空之中。今天的撒馬爾罕似乎已經與壁畫上的那個時代沒有多大聯繫。拜火教早已是過眼雲煙,遠處伊斯蘭古迹鮮艷的藍色身影統率著天際線。不遠處,有人在放牧羊群。我分不清他是烏茲別克族還是塔吉克族。傳說中的粟特人,早已消融在現代中亞民族的血液里。

一個多月前,當我在朋友圈裡宣布要去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時,幾乎所有人都視我將要去一片未知之地。「據說那裡就旅行而言相當貧乏。」「聽說很不安全,要小心。」「他們吃什麼?說什麼話?好像是伊斯蘭國家?」「遠不遠?時差幾小時?要坐多久飛機?」事實上,若非在臨行前做了些功課,我心目中的中亞也僅是草原、沙漠、駝鈴的簡單混合體:從心理距離上,它比非洲更遙遠;在文化認知里,它幾乎是世界版圖上最徹底的空白。

阿夫羅夏伯終令我切身認知到這樣一個事實:眼前這片陌生的土地,曾是人最為熟悉的他國,是中華文明與廣闊世界的最直接勾連。

公元前138年,「博望侯」張騫開啟「鑿空」之旅。歷史學家翦伯贊將其與哥倫布到達美洲相提並論。對西域諸國的認識從無到有,從茫然到逐漸清晰,自此「使者相望於道,諸使外國一輩大者數百,小者百餘人……漢率一歲中使多者十餘,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返」。《後漢書·西域傳》說史學家班固「記諸國風土人俗,皆已詳備前書」。《隋書·西域傳》中共記載了西域和中亞20多個國家的位置和風土人情。

唐玄奘以前,已有成千上萬的僧人奔走在絲綢之路上,包括曹魏時的朱士行,西晉的竺法護、僧建,後秦的法顯、智猛,北魏的惠生、宋雲等,僅北魏去西域取經的僧人就有5000之多。

至唐,政府派遣官員到蔥嶺以西,「訪其風俗、物產及古今廢置,盡圖以進」。661年,唐在於闐以西,波斯以東,包括帕米爾的廣大地區,共設置16個都督府,80個州。其中的康居都督府是今天烏茲別克的撒馬爾罕地區;大宛都督府是烏茲別克的塔什乾地區;安息州是烏茲別克的布哈拉地區;怯沙州在撒馬爾罕以南的沙赫里夏勃茲、貴霜州在撒馬爾罕西北60英里;休循州是今天由烏茲別克、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共有的費爾干納地區。

在阿夫羅夏伯遺址博物館,壁畫最令我唏噓的是它所展現出的心理親近感。畫面中的唐代男女人人自得其樂。為了將那個東方帝國表現得更加生趣盎然,畫師甚至在壁畫中添上了一隻家禽,正在餵食它嗷嗷待哺的雛兒。

漢時,張掖郡昭武縣的漢民們遷居中亞,融入了當地的粟特人中,建立了一系列小國:「康者……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昭武九姓」是旅居長安的外商,也是唐王朝的戰士和將軍。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直接參与了的歷史進程。「安史之亂」的安祿山和史思明,向契丹人割讓幽雲十六州,滅了後唐的石敬瑭都是粟特人。

「花門將軍善胡歌,葉河藩王能漢語」的時代早已結束。20天中的中亞之行,我不斷地在歷史、現實、陌生與熟悉之間來回穿梭。這是一次個人的「鑿空」之旅,那個掩埋在歷史塵埃中的「絲綢之路」終於顯出了它的輪廓。

路的誕生

一條道路意味著什麼?為解答這個疑問,我們試圖沿著前人的腳步還原絲綢之路。

史學界對張騫出使西域的具體路線頗有爭論。按照一般的看法,他所抵達的大宛國位於費爾干納盆地。隨後,他從費爾干納腹地南下。大月氏大約位於烏茲別克南部與阿富汗接壤的鐵爾梅茲古城。「鑿空」之旅的終點則在阿富汗境內。用今天的眼光看,張騫向西的探索並不太遠。

627年秋,僧人玄奘從長安出發。西安慈恩寺有一面石刻圖:他身著僧服,胸前墜著佛珠,腳穿草鞋,腰掛小包裹,左手拿經書,右手持拂塵,背著經書箱,書箱頂上支一把傘,傘前掛一盞油燈。玄奘向西走得更遠。他輾轉達到的地區大致包括吉爾吉斯西北的伊塞克湖、吉首都比什凱克一帶、烏茲別克首都塔什干、費爾干納盆地、撒馬爾罕、布哈拉,最西到達「貨利習彌迦國」,也就是波斯語中的「花剌子模」,其中心是今天烏茲別克的希瓦城一帶。我們的旅程就將這些坐標點串聯了起來。

為進入今天的吉爾吉斯,玄奘一行經新疆阿克蘇翻越天山,繞過海拔7000多米的汗騰格里峰,選擇了西南邊4284米高的勃達嶺,經歷了7天7夜「懸釜而飲,席冰而寢」的山險跋涉。

今天,舊時天山古道已經成謎。清晨飛機從烏魯木齊起飛,腳下是「寒風慘烈」、漫無邊際的巍巍雪山,後來雲層漸厚,一片混沌,兩個小時后我就在比什凱克降落了。我們決定不作停留,逆行向東,去看看世界第二大高山湖泊伊塞克湖。

汽車一路沿著吉爾吉斯與哈薩克的國境線東行。比什凱克向東出城的道路就叫「絲綢之路」。實至名歸,大約60公里后,我們到達了托克馬克市。

相傳詩仙李白出生於碎葉。648年,唐朝廷平定龜茲后,即設鎮於碎葉,它一度是唐代安西四鎮中最西的一個軍鎮,但8世紀以後,碎葉就逐漸荒廢了。上世紀,蘇聯考古工作者在托克瑪克西南8公里的阿克別希姆發現了風化成巨大土堆的城牆式建築,出土了「一件非常精緻的瓷制殘龍」和流行於唐代建築物上的蓮花紋瓦,斷定這一帶就是傳說中碎葉的所在地。

今天的旅行者在托克馬克停留,主要是為了去看11世紀的布拉納塔。這座磚結構的圓柱形塔經蘇聯復建尚殘存25米高,佇立在一片鬱鬱蔥蔥、點綴著罌粟科橘色野花的開闊原野上。布拉納塔說明,托克馬克地區並沒有隨碎葉而沒落。古塔百米外有一片石雕,是9世紀突厥人留下的墓碑。那時候中亞的伊斯蘭化尚不完全。這些墓碑顯示出佛教傳統的影響——它們刻著人的具象面目,這是伊斯蘭教義所不允許的。12世紀,布拉納塔還見證了契丹人的城市八剌沙袞,即古代西遼的國都。出乎我意料,我到的這天,布拉納塔人聲鼎沸,除了成群結隊的在學校學生,還有大批拖家帶口的本國遊客,我耐心等待了十幾分鐘,也沒能有機會爬到殘塔頂端去瞧一瞧。嚮導奧爾佳告訴我,布拉納塔相當于吉爾吉斯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人們還把它當作拍婚紗照片的熱門場所。「你知道,吉爾吉斯留存下來的古迹非常有限。」奧爾佳解釋說,「除了南部奧茲貢有一片古代陵墓,也就是這裡了。」

現在的托克馬克有6萬人居住。沙俄1864年在此處興建了現代城市。1938年,蘇聯建成了通往比什凱克的鐵路。以吉爾吉斯的標準看,托克馬克經濟相對發達,有大型玻璃廠、採石廠等企業,是該國對外開放條件最好的城市之一。近兩年,也有企業在這裡投資建設煉油廠。進城界的時候,我看見路中立著一架飛機。據說這一帶的薄霧天氣十分適合飛行員訓練,是吉爾吉斯的航空訓練基地。

直到5天後到達南部重鎮奧什,我再未途經較大的城市。事實上,首都比什凱克有125萬人,佔全國人口的近1/4,第二大城市奧什有50萬人。這幾乎就是吉國的全部城市人口了。

如何理解吉爾吉斯的經濟形態?最直觀的感受是:一切脫不開「地理」二字。比什凱克往南40公里就是依天山支脈吉爾吉斯山建立的阿拉阿查國家公園。然而我們一路向東,所見是雪山之間的大片沃野農田。公路沿一條蜿蜒的水道而行,那是楚河,天山北麓第二大河流。楚河在吉爾吉斯山和外伊犁山-楚伊犁山的包夾之中形成一片開闊的河谷。河流的冰川融水和降雨足以支撐農業生產。這正是托克馬克一線長盛不衰的原因。1220年,道長丘處機應成吉思汗之邀,西行赴中亞與之西征中的蒙古軍相會。在他的隨行弟子李志常撰寫的《長春真人西遊記》中記載了楚河的農業情況:「其風土、氣候與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頗多以農桑為務,釀葡萄為酒,果實與同,惟經夏、秋無雨,皆疏河灌溉,百穀用成。東北西南,左山右川,延袤萬里。」

李志常用「萬里」來形容,不免有些誇張。出托克馬克向東一小時后,我們就在怪石嶙峋的山間夾道里行進了。等到眼前再度開朗,天邊顯出一片藍色,伊塞克湖到了。

伊塞克湖在世界高山湖泊中水深居第一、集水量居第二,從東至西浩蕩182公里。「山行400餘里」后的玄奘留下了歷史上關於伊塞克湖的第一筆記錄:「周千餘里,東西長,南北狹。四面負山,眾流交湊,色帶青黑,味兼咸苦,洪濤浩瀚,驚波汨忽,龍魚雜處,靈怪間起。所以往來行旅,禱以祈福。水族雖多,莫敢漁捕。」

我們沿湖北岸行進,農田消失了,路過幾個冷清的小村莊,幾群放牧的牛羊,在傍晚到達了湖岸中段的喬蓬阿塔鎮。喬蓬阿塔鎮在蘇聯時代就是療養旅遊的集散中心,老主顧包括勃列日涅夫。小鎮北面,山腳下的高地有一片廣袤地帶,布滿了冰期岩石塊。石塊上留有許多以野生動物為主題的岩畫,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的青銅時代。這個露天博物館的前邊有一截古怪的「公路」。過去,運送遊客的蘇聯飛機從山腳下加速,在沖向湖岸的過程中一飛衝天,想來倒是十分有趣。

如今,喬蓬阿塔的湖光山色之間遍布度假村,還有一個頗為扎眼的摩天輪。5月初,冷風習習之下,小鎮頗為冷清。七八月份,當比什凱克陷入40攝氏度的高溫,太陽傘就將遍布沙灘。大批富裕的哈薩克人在這兒享受28攝氏度的涼爽。他們從遊走的小販手裡購買鯡魚以佐啤酒。鯡魚是從湖裡撈出來的,鹽腌半風乾製成。我沿途花50索姆(約合人民幣6元)買了一條,30厘米長,撕去皮吃,不怕腥的話,算得上肉厚脂香。不過,蘇聯時期,伊塞克地區並不對外國人開放。湖的東端有一片軍事基地。蘇聯海軍在湖裡測試高精度魚雷。據說現在還有老化退役的海軍快艇組成的船隊用來運輸貨物和旅遊觀光。

第二天清晨,我走到棧橋盡頭待了一會兒。夜裡下過一陣小雨,空氣清冽,湖北昆格山脈的模樣清晰起來。山巔頂著薄雪,雲霧就在山間流淌。明代外交官陳誠於永樂十二年(1414)抵達伊塞克湖。時值農曆六月初四,與我時節相仿,他的觀感也與我相似:「沙淺浪平清見底,煙消岸闊遠無邊……今夜客槎堤畔宿,月光如水水如天。」

伊塞克海拔1600米,並不太高,以其廣闊卻沒有孕育出繁盛的農業文明,其原因依然在地理。玄奘在冬季抵達伊塞克湖,他見湖面未曾結冰,便命名為「熱海」。與許多高山湖泊一樣,伊塞克湖是鹹水湖。我在岸邊嘗了湖水,微有鹹味。過了一會兒,湖上的雲漸漸散了,南岸的半空隱隱顯出一排雪峰,那是泰爾斯凱山脈。

衛星雲圖特別清晰地顯示,這個龐大的湖泊其實是昆格山脈和泰爾斯凱山脈之間的凹地。它的生命力依賴大約80條河流。這些河流中,只有3條來自北岸山巒,因此我們一路沿湖看到的地貌都頗為乾旱。

陳誠記述伊塞克湖「千崖萬壑響流泉,一海中寬納百川」。他和玄奘一樣,都是沿南岸而行。高山融雪在那兒形成一片豐饒的草場。然而,草場再向南去,天山山脈從東北到西南斜著橫掃了吉爾吉斯的大半壁國土。根據旅遊指南的說法,那是吉爾吉斯風光最美的地區。我們本來打算去吉第一大高山淡水湖松克爾湖看看,但得到的消息是:五月飄雪,一個月後,牧民將驅趕牲畜奔赴高山牧場,他們一路清除積雪后,遊人才可能在越野車的幫助下一觀松克爾的美貌。而松克爾也只是天山山脈的邊緣地帶。這當然也決定了絲路的走向。當年,在吐魯番盆地高昌國國王的建議下,玄奘帶著高昌文書和禮物,從南岸繞過伊塞克,直奔碎葉一帶而去。在那兒,他拜見了西突厥可汗,得到一支騎兵小分隊沿途護送。《大唐西域記》中,從碎葉到鐵門關(現烏茲別克鐵爾梅茲附近),玄奘再沒有留下任何行路艱難的記載。

封閉和開放

看過伊塞克湖,我們花三天的時間奔向費爾干納盆地。

從喬蓬阿塔折返向西,伊塞克湖最東端的城市巴爾克奇(Balykchy)是一個分界點。公路從小城中央穿過,依次路過體量巨大的水泥糧倉、成排的俄羅斯民居小木屋和蘇式公寓樓。蕭條肅殺的小城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幾個沒精打採的居民在路邊支起鐵架子,掛上腌魚,擺上蜂蜜,期待過路車輛賞光。路過中央車站時,嚮導奧爾佳驚訝地發現車站房頂上的列寧像「終於」不見了。廣場上的那尊去年剛被挪走。不過列寧同志依然「堅守」在駕駛學校門前。依我所見,巴爾克奇的新建設,除了一座簇新的清真寺,就是一尊民族英雄瑪納斯史詩傳唱者的塑像了。

巴爾克奇的名字取自吉爾吉斯語中的「漁夫」一詞。蘇聯時期,伊塞克湖的漁業一度十分發達。巴爾克奇藉此成為船運樞紐。出城時,我看到一段鐵路,是「二戰」時德國戰俘修建的,通向比什凱克。一度,俄羅斯人是巴爾克奇的主要居民。吉爾吉斯現代經濟的一大問題是長期處於蘇聯產業鏈的一個環節,獨立后原料、生產、消費相互脫節。巴爾克奇的命運也是如此。加之伊塞克湖的漁業資源因管理不善瀕臨枯竭,俄羅斯族大批返回俄羅斯,這座城市迅速衰落了下去。

當我們離開巴爾克奇,進入吉爾吉斯山南麓的山谷,蔥翠延綿的高山草甸和潺潺溪流就將我們包圍了。和巴爾克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這裡,吉爾吉斯人保持著另一種生活方式,蘇聯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也未曾改變過它。

我在車上遠遠望見巴克古爾的圓頂帳篷。碰上巴克古爾是我的運氣。一般在這個季節,牧民們還沒有從聚居的小鎮回到牧場上來。巴克古爾正在戶外勞作,丈夫外出了,十幾歲的兒子忙著用樹枝製作一支弓箭。一個幹活男人是她的僱工。前兩天,一家人剛剛從幾公裡外的小鎮搬回到牧場,必須儘快建好畜欄。巴克古爾的50頭牛、60匹馬、13隻羊就在周邊的山坡上悠閑地溜達。

10月1日,巴克古爾會回到村鎮上躲避嚴酷的冬天。在這以前,草場是巴克古爾生活的全部內容。帳篷里沒有電視機,也沒有互聯網。一家人的最大娛樂是草原上的傳統節日和古老競技。「烏拉克塔提西」運動最受歡迎,人們要在飛馳的馬上俯身用一隻手將重達50公斤的無頭羊撿拾起來。那是對騎術的終極考驗。騎手們嘴裡咬著一撮羊毛,這樣他們就不會在身體痛苦時喊出聲來,也不會咬掉自己的舌頭。

巴克古爾沖我笑起來,露出一排閃亮的金牙——中亞民族的傳統時尚。她17歲結婚,在我所經過的這個位置她已經度過了30年的放牧時光。巴克古爾告訴我,每個牧民的牧場都是固定的,每年她需要交給政府一筆管理牧場的費用。這大概是現代國家體制對她的最大影響了。除此之外,她夏季出售馬奶,冬季出售牛羊肉。她不大記得蘇聯解體對她產生過什麼重大的影響。畜牧產品的價格總是一年高一年底,她沒什麼好抱怨的。「巴克古爾」的意思是「幸福的花朵」。她就在這山坡上兀自開著。必要的時候,她會拿出一支獵槍,擊退山間遊盪的野狼。

吉爾吉斯的意思即是「山裡游牧人」。他們的先民居住在葉尼塞河上游地區,後來逐漸向西南遷至天山地區,與當地的突厥、蒙古部落相融合。那些以現代化視角看來有些「原始」的生活方式依然是吉爾吉斯人的現實生活,也是他們的身份意識所在。

「比什凱克」的意思是「攪拌馬奶酒的棒子」。巴克古爾只養母馬,馬奶是她最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們夏天喝馬奶,那是最解渴的。而烏茲別克人只會喝綠茶。」——我對中亞游牧和農耕民族的區別認知,竟然是通過飲料啟蒙的。

母馬在食用一段時間新鮮牧草后才會在夏天來臨前大量產奶,吉爾吉斯人將發酵的馬奶做成低度酒精飲料「庫密斯」。公元前2世紀末的漢武帝時期,楚河河谷一帶是康居國的所在,往東伊塞克湖至伊犁河谷是烏孫國。漢朝和親、嫁給烏孫王的細君公主曾作有《黃鵠歌》:「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酪」即是馬奶製成的飲料。13世紀法國人威廉·魯布魯克詳細地記述了製作馬奶酒的方法及過程:「他們把奶倒進大皮囊或袋裡,開始用一根特製的棍子攪拌它,棍的下端粗若人頭,並且是空心的。他們用勁拍打馬奶,奶開始像新釀酒那樣起泡沫,並且變酸發酵,然後他們繼續攪拌到他們取得奶油。這時他們品嘗它,當它微帶辣味時,他們便喝它。喝時它像葡萄酒一樣有辣味,喝完后舌頭上有杏乳的味道,使腹內舒暢,也使人有些醉,很利尿。」這是關於馬奶酒製作的最詳細的歷史記錄。

如果是在夏季,路邊會有大量帳篷出售「庫密斯」。我心生好奇,想買些嘗嘗,可時節不對,一路都沒有找到。到奧什逛巴扎的時候,終於偶遇一個游販。他從蛇皮袋裡掏出一個大可樂瓶給我。打開蓋子,一股特殊的濃烈膻味衝出來。魯布魯克關於味道的描述太過浪漫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勉強嘗了一小口,味道微酸,極為刺激。

雖然尚沒有馬奶招待我們,但巴克古爾還是大方地讓我參觀自家帳篷。這種俗稱「蒙古包」的民居並不只是蒙古人的專利。一般來說,吉爾吉斯人的帳篷比哈薩克人的小,但比蒙古人的大。巴克古爾很驕傲地告訴我,她每5年會更換帳篷外面的羊毛氈,這頂帳篷已經使用了20年,現在買同樣一頂帳篷得花費1000美元到2000美元。在伊塞克湖南岸,有兩個村子以製作帳篷著稱。出色的匠人備受尊重。他們的作品還被吉爾吉斯斯坦當作國禮使用。

巴克古爾的帳篷直徑大約4米。靠門邊的灶台上正滾著牛奶粥。其他地方一覽無餘,收拾得空曠整齊。圓頂帳篷有它自己的使用秩序。門左邊是男主人睡覺的地方,那裡同時存放打獵和騎馬的用具。女兒和孩子睡在門右邊,靠近灶台的位置。正中間能升火籠。一家人在那兒圍坐用餐或者接待客人。嚮導奧爾加叫我往上看。帳篷頂上的毛氈是掀開的,露出一個圓形的開口。生火時煙塵從那裡散出去。六根木頭在圓形開口處橫豎各三根,呈十字交叉。「記得我們的國旗長什麼樣子嗎?就是它。」圓頂帳篷的這個結構叫「tunduk」,這是吉爾吉斯人的圖騰,代表友誼、力量和團圓。

告別巴克古爾之後,我們不斷穿梭于山谷、草場、隘口和點綴它們的小小村鎮,四面永遠是美不勝收的雪山。7世紀起,中亞開始伊斯蘭化進程。就像巴克古爾,今天的吉爾吉斯人即使不會虔誠地履行宗教儀式,也會秉持穆斯林的自我認知,這在墓地上體現得最為直觀。許多吉爾吉斯墓冢修建得特別用心,人們用磚頭砌出縮小版的伊斯蘭建築,有穹頂和拱門。或繁或簡,都會在墓頂上插著星月標誌。

一路旅行,我經過了無數墓地。之所以總是看到它們,是因為它們永遠出現在路邊。「過去,人們在游牧遷徙過程中死去,親人就將他們就近安葬在道路邊上。這個傳統一直保持了下來。現在即便是在定居的村莊,人們也會將大片的公共墓園修在路邊。」奧爾佳告訴我。那些墓園給我這個匆匆過客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就在遼闊的草甸之上,一大片土黃色的穹頂建築,有些已經風化坍塌了,遠遠望去,彷彿一座荒棄的城池。

然而,不管我如何嘗試理解,傳統的根深蒂固還是超過了我的想象。我曾在一個偏僻山坳里的小村子借宿一晚。25歲的靦腆女主人有兩個女兒,照料著一間家庭旅館。第二天上午,我們開了大半個小時車,到了另一個雪山環繞的大村莊蘇薩米爾。我在村裡閑逛。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女孩們拉著水罐。嚮導奧爾佳和我談起吉爾吉斯的女人,說她們照看家裡的一切,永遠在忙碌。「人們都說找老婆得到這樣的村子里來。去過比什凱克的女孩就會學化妝,講漂亮,沒那麼勤快了。」奧爾佳突然想起了什麼,「你知道嗎?昨天的那個女主人原來就住在這個村子。她是個『搶婚』新娘。」我在《孤獨星球》指南上看到過「搶婚」,我輕描淡寫地把它看作獵奇軼事,全沒料到它會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

傳說,「搶婚」的風俗起源於12世紀的吉爾吉斯汗國。當時,部落間不斷發生偷盜馬匹和女人的現象,逐漸演變成「搶新娘」。法律從1994年起明確禁止這種行為。但很顯然,它依舊很「時髦」。一種較「文明」的方式是,男人向中意女孩的父母表明心意,奉上牲口作為聘禮。在「岳父母」的默許下,他有權將行走在路上的女孩擄回家去。許多父母並不會提前將這樁婚事告訴女兒,這正是我們的女主人所遇到的情況。另一些時候,「搶婚」則會變成一次赤裸裸的綁架。在女方家庭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女孩被劫掠到男方家裡。只要男方的家人能讓她戴上新娘頭巾,這樁婚姻就算成了。有人權組織統計說,20%以上的綁架會以「強姦和性折磨」告終。一些人為「搶婚」辯護,說這是傳承民族風俗,能夠減少婚禮成本。無論是哪種情況,被「搶婚」的女孩基本只能接受現實,「從男方家裡跑出來被認為是有辱家門的行為」。

作為女性,我無法戴著「傳統文化」的玫瑰色眼鏡看待這種行為。在蘇薩米爾,村裡的男孩用有限的幾個英文單詞和我們聊天,關切地詢問iPhone6手機和單反相機的價格。現代消費文化的滲透力並不能掩蓋這樣一個事實:大多數吉爾吉斯斯坦人依然生活在十分封閉的環境里。

海拔1500米以上的高山占吉國土面積的90%以上。歷史上,絲綢之路這一龐大路網帶來了佛教文明、伊斯蘭文明、突厥人、蒙古人,也創造了吉爾吉斯民族。但它已經衰落了數百年。蘇聯時代,吉爾吉斯完全依賴莫斯科與世界發生聯繫。蘇聯解體以後,吉爾吉斯經濟遭遇了巨大困難,迄今仍是中亞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巴爾克奇那段德國戰俘建設的鐵路現在依然用於運送糧食和油品。吃苦耐勞的馬匹依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國家大多數地方都沒有像樣的公路。很多時候,我們的車只能長時間地以每小時不到30公里的龜速前進。

但「地理」也同時意味著開放的可能性:這個人口不到600萬、面積不到20萬平方公里的小國正處於中亞樞紐,它與四國接壤,擁有4170公里的邊境線,其中1096公里與新疆毗鄰。

從比什凱克到伊塞克湖的路上,我們就遇到了的築路隊。奧爾佳提醒我們,第二天雖然只有大概200公里的路程,但由於路況很差,會花費很長時間。「人還沒完工。」她說。當時,我們只是會心一樂,直到一路過去不斷看到的施工隊伍,才知道她並不是在說俏皮話。奧爾佳說:「我有一位從業30年的同事總是感嘆:從吐爾尕特口岸(位於新疆喀什)到納倫(吉爾吉斯中部城鎮、交通樞紐)過去要走9個小時,現在只需要兩個半小時了!」

駐吉大使齊大愚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吉爾吉斯斯坦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交通過境國,希望成為地區的商品和貿易的轉運中心。這恰好是這塊土地在歷史上曾扮演的角色,從2001年開始,路橋工程公司在吉共修建了約1400公里的道路。在建的約600公里,未來規劃修建的還有1000公里左右,這將形成吉爾吉斯公路的主幹線骨架。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歐發行和歐盟在吉爾吉斯都有築路項目。從資金規模上比較,來自的資金佔到70%。

在圓頂帳篷里守著牲畜的巴克古爾也處在類似的變化之中。牧場多了兩件新鮮事物:帳篷外面靠著一塊太陽能板,「是貨」。她抬手指向對面的山坡,簇新的大電塔閃閃發亮。「人建的,剛完工不久。」

絲路遺產:核桃、棉花與絲綢

吉爾吉斯最好的一條公路是連接比什凱克和第二大城市奧什的M41公路。它翻過吉爾吉斯山向南插去。我們在蘇薩米爾村以西拐上這條路,翻過幾個海拔3000米的隘口,一路瑰麗的風光讓騎行過川藏線的攝影師也忍不住大呼過癮。海拔下降的速度很快,大概不到兩個小時工夫,我們歷經了壯闊的雪原、延綿的綠色草甸和蔥翠的針葉林。還沒等我回過神來,茂密的植被抹去了所有一切。我們匆忙脫去一路緊裹的薄羽絨服和厚外套,只想找杯冰飲解渴。

費爾干納盆地以驕陽炙烤迎接了我。在天山和吉薩爾-阿賴山之間,費爾干納盆地嵌在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和塔吉克三國的領土內,東西長約300公里,南北最寬處約為150公里,加上周圍8萬多平方公里的山區,總面積大約10萬平方公里。從面積上看,它並不大。但經歷了吉爾吉斯山間的數天旅行后,我格外能領會它的珍貴。

盆地向西徐緩傾斜,正好讓納倫河流淌進來。納倫河是中亞母親河錫爾河的最大支流。公路沿著這條綠絲絨緞帶蜿蜒。過了中亞最大的托克古爾水庫,村鎮和良田便成了大地的主宰。

巴什克莉裹著頭巾,在田裡一面拔草,一面和朋友們有說有笑。她並不是真正的「農民」。和許多人一樣,5年前,她曾在莫斯科的冰淇淋廠打工,經濟略有好轉后回到家鄉。平時,她在附近鎮上的商店工作。在那兒,她有公寓、有熱水、有網路,兩個孩子都在接受高等教育。休息的時候,她都會來幫朋友打理農田。一方面,收穫季節能有筆額外收入;另一方面,「祖祖輩輩干慣了農活,我的公寓里可沒有這樣的陽光」。馬路對面,伊薩庫諾夫正在照料家裡三口人擁有的一公頃土地。他種植的土豆、西紅柿和洋蔥,都是餐桌上最重要的蔬菜。「托老天的福,收成一直都不錯。」

費爾干納盆地被群山環抱。對於古絲綢之路的旅人來說,只要能克服千辛萬苦翻越帕米爾高原,就能在這兒享受難得的溫和氣候和豐饒物產。盆地西南部有一個不大的缺口,正是進入中亞腹地的最方便通道。玄奘對費爾干納盆地也有描述,相隔約1400年,他和我的所見並無不同:「土地膏膚,稼牆滋盛。多花果,宜羊馬。」《史記·大宛列傳》中說:「大宛之跡,見自張騫。」大宛即位於費爾干納盆地。秉承著解匈奴之患的使命,張騫在這兒的最大發現是:「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史記集解》解釋說:大宛國有高山,山上有馬,人們無法將其捕捉到手,於是放養五色母馬于山下,與其交配后的馬駒即汗血馬。

對於漢武帝來說,好馬等同於國家安全。為此,他發動了兩次跨越沙漠、高山、草原的艱難遠征。第二次遠征,6萬士兵當中,活著回到玉門關的不過1萬餘人。但良馬終於被運抵長安。

費爾干納地區從公元前2000年就開始培育馬匹,但汗血寶馬只存在於傳說中。我所見到的當地馬匹並不高大威猛。精幹的外表倒是與它們長於耐力的說法相符。它們能夠在一周時間裡持續日行100公里,或者在24小時內完成160~260公里的路程。但是,這些馬匹的血緣早已含混不清。19世紀後半葉,沙俄佔領中亞以後,就以形體更大的俄羅斯馬種與吉爾吉斯馬混合。蘇聯曾在伊塞克湖和納倫建立育馬場,用進口的外國馬匹,特別是歐洲馬匹與吉爾吉斯馬雜交,使它們更符合現代賽馬運動的要求。如今,一匹中等好馬在吉爾吉斯依然能賣出1000~1500美元的均價,但它們被世界覬覦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了。

不過,在今天的費爾干納盆地,絲綢之路留下了另一些生機勃勃的物產。它們依然是這個相對封閉的地區與外界產生聯繫的重要紐帶。

深入盆地之前,我決定先去小村莊阿爾斯蘭博布看看。公元前3世紀,張華在《博物志》一書中說:「張騫使西域,得還胡桃種。」我並不知道張騫是在哪兒取得的核桃種子,但在阿爾斯蘭博布,有一片世界上最大的野生核桃林。

阿爾斯蘭博布在盆地邊緣的深山裡,海拔1700米。車一路開過去,風景了了。村子地無三尺平,看不出什麼名堂。旅遊指南推薦了兩條徒步線路:爬到村子半山的瀑布去,或者去看800年的古核桃樹。我時間有限,又一心想儘可能地看到核桃林全貌,只能不走尋常路。

29歲的男青年羅瑪成了我的嚮導。他身材高大,個頭長相都不像典型的吉爾吉斯人。他告訴我,他父系一支是17世紀時搬到阿爾斯蘭博布來的阿拉伯人,母親則有哈薩克血統。

羅瑪帶我離開村子,爬另一側的山。天氣很熱,人踩出來的山道有時很陡,淌下水流讓地面泥濘不堪。但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跋涉了大概一小時,我轉身看山谷。北面是費爾干納山區的最高點、4400多米的巴巴夏塔雪峰。融雪在山間掛出一條豐沛的銀鏈,村莊沿著河流在山谷里鋪開。綠樹疊在村莊上方,間雜著一些還沒有長出葉子的樹種。它們棕色的枝幹密密麻麻覆蓋了我對面的層層山巒,一直伸向無盡的遠方。「那就是核桃樹。」羅瑪說,「前兩個星期發生了一場霜凍,葉子還沒能長出來。」

我們一鼓作氣爬到山頂,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山頂居然是一片沃野。牧民坐在緩坡上靜靜看護他的牛羊,小型拖拉機在田裡來回勞作。不遠處是起伏連綿的小山丘。棕色的核桃樹、盛放白花的櫻桃樹和開滿熱鬧粉花的蘋果樹團團點綴著它們。下午17點的斜陽撫過一切,我深信,陶淵明所說的世外桃源也莫過於此。

「阿爾斯蘭博布」在吉爾吉斯語里的意思就是「森林之王」。正因為有它,吉爾吉斯斯坦的森林覆蓋率才能達到4%。一個故事和先知穆罕默德有關。傳說,他派出使者尋找人間天堂。使者被山谷的美麗和溪流的清澈所動,他將先知給他的一袋果樹種子播撒在這裡,於是形成森林。不過,先知穆罕默德出生於公元6世紀,而當地又另有傳說: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遠征至阿爾斯蘭博布,正是從這兒將核桃種子帶回了歐洲。現代科學研究顯示,這片森林應該是距今6500萬年到180萬年的地質第三紀的產物。現在森林的面積是1.1萬公頃,而它曾經有63萬公頃之廣闊。核桃究竟從何時成為這裡的統帥,我並沒有找到確切的說法。

據說,核桃是從伊朗傳入中亞的。這個物種的到來對阿爾斯蘭博布和周邊村莊的人們來說意義非常。羅瑪說,核桃在9月中旬開始收穫。幾乎所有家庭都會拖家帶口住到林子里去。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們要趕在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前儘可能收穫更多的核桃。男人爬到樹上去,用力晃動樹榦和樹枝。女人和孩子則在樹下撐開口袋。每個收穫季節之後,所有人的手掌都被核桃皮染成了棕黃色,歷月才能消退。

蘇聯時代,整個森林為國家所有。那時,社區旅遊機構的負責人哈雅特·塔里科夫是護林員:「我們對誤入核桃林的山羊只有一種對策,舉起獵槍擊斃它。沒什麼比保護核桃樹更重要。」村民相當於農場的工人,完全不用操心核桃銷路。獨立后,對外經濟聯繫中斷。村民為了謀生,毀林開荒放牧的情況一度十分嚴重。近兩年,吉爾吉斯斯坦政府明令禁止了林木砍伐。為此,村裡的兩家核桃木傢具廠都關張了。但對於森林來說,更重要的轉機是:從前,1公斤帶皮核桃的售價只有100索姆。5年前,土耳其人率先摸到這裡,開始大批量收購。現在核桃價格翻了5倍。羅瑪一家三口分到1公頃森林,其中包括85棵核桃樹。去年大豐收,一家人收穫了1噸果實。我算了算,這大約相當於7萬元人民幣的收入。在人均GDP剛剛超過1000美元的吉爾吉斯斯坦,這真是筆不小的財富。每年,整個核桃林大概能收穫1500噸到2000噸果實。最近兩年,人們已經開始嘗試栽種新的核桃品種。「土耳其人是通過互聯網找到這兒來的。」羅瑪告訴我,「現在也有商人過來。相比土耳其,把核桃運到去要容易多了。」

作為中亞難得的農耕中心,費爾干納盆地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之一。蘇聯解體后,費爾干納盆地分別隸屬於烏茲別克、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三個國家。其中,隸屬於吉爾吉斯斯坦的領土面積為7.99萬平方公里,人口約300萬,而隸屬於烏茲別克的領土面積僅約為1.8萬平方公里,覆蓋的人口居然超過800萬。這個現象的原因之一是吉爾吉斯占的盆地面積雖大,但大多是邊緣山區,而烏茲別克擁有更多的可耕種土地。

奧什市區外5公里有烏茲別克和吉爾吉斯兩國邊境口岸。過了口岸就是一馬平川。從自然景觀主導的吉爾吉斯過來,我頗不適應。車一路開著,只有農田、村莊和城鎮。

烏茲別克淡水資源的分佈集中,費爾干納盆地佔有34.5%,居全國之首。這裡很早就有發達的灌溉農業文明。烏茲別克的國徽上就有兩種農作物,左邊是棉花,右邊是小麥。以西方的眼光來看,橫跨歐亞大

陸的廣闊路網將古的絲綢帶到了歐洲。對中華文明而言,這張路網則意味著另一重要紡織材料的輸入。東漢的《說文解字》並沒有「棉」字。裡面的「綿」指的是絲織品。我們祖先的衣被主要是以絲和麻為原料製成的。棉花原產於印度,它進入的途徑恰好與佛經相同。王恆銓在《唐代植棉史考證》中指出,公元前119年張騫再次出使西域時,中亞國家已種植棉花。康居(今撒馬爾罕)曾以其特產「金綉白疊,貢贈」。因此,清代肖雄等認為正是張騫帶回了棉種。

棉花對的經濟意義,比絲綢之於西方更為重大。9世紀阿拉伯旅行家蘇萊曼在其《蘇萊曼遊記》中記述,他在北京地區見到棉花被種植在花園用作觀賞。陳鍾毅和趙岡在《棉業史》中指出,北宋時代,麻逐漸被棉取代。當時的人口首次突破l億大關,進入了一個人口增長達幾個百分點的階段。棉花成為一種更為經濟更有效率的選擇。

費爾干納盆地氣候乾燥,溫差大,日照時間長,且當地能夠保持充足的灌溉,正好符合棉花的生長需求。5月上旬,棉花只長出了小小的綠苗。在安集延地區,人們精心地在田壟上鋪上薄薄的塑料布,希望給棉苗保溫,能讓它們長得更快一些。

19世紀末,沙俄佔領費爾干納,決定讓這兒成為自己的紡織原材料供應基地。後來,蘇聯專家調研認為,只要能保證水澆地的面積,蘇聯其他地區不能生產或產量不多的一些高利潤喜溫作物,都適合在中亞地區種植。從此,以費爾干納盆地為中心的地區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棉花產地之一。獨立時,棉花出口占烏茲別克貨物總出口的45%。今天,烏茲別克依然是世界第二大棉花出口國。據海關統計,去年,從烏進口的商品中,棉花列第二位,占進口額的32.92%。

棉花的經濟戰略地位如此之重,它的種植和管理一直嚴密掌握在政府手中。烏茲別克沿用蘇聯「義務勞工」的做法。在收穫季節,學生和公務員都會被集體派遣到農田幫忙收割棉花。這個政策一度飽受西方輿論的指責。作為回應,2008年,政府頒發決議,不允許單位和個人強迫未成年兒童參加勞動。法定招工年齡從16歲起。不過,15歲的兒童,如果有其父母的書面同意則允許參加勞動。

烏茲別克的村莊和農田一樣整齊單調。淡黃色牆壁加紅色屋頂,一模一樣的小屋就像等待檢閱的衛兵,在道路兩旁鑄成不透風的牆。這是政府出資建設、以貸款形式賣給農民的村舍。在扎爾肯特村,我有機會去村民穆斯塔法的農場參觀。

我們的車從主路插入田間的土路,土路上灑過水,「這是烏茲別克人迎接客人的方式」。農場令我大開眼界。精心料理的田地比我在吉爾吉斯看到的廣袤氣派多了。夜幕微垂,大型農機還在勞動。除了兩套整齊的院子,還有兩間非常大的傳統土牆院落正在建設。同行的嚮導桑托難掩羨慕之情,向我感慨地說:「這兒的農民可都是富人。不過,農民可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的。」

在烏茲別克,所有的土地都屬於國家。土地的使用權並不均分在每一個家庭頭上。穆斯塔法租賃了43公頃土地,僱用了村裡的50個人在田裡幹活。政府對農田的作物種類、面積和產出標準都有嚴格規定。穆斯塔法有22公頃棉花、21公頃小麥。每年,他大概能收穫88噸棉花。包括棉梗在內,棉花地的一切產出都要交給政府。棉花的收購價格是每公斤1500蘇姆(依照官方匯率,大概相當於0.6美元)。小麥則可以自己留下一部分。穆斯塔法今年43歲,幾年前還是司機,料理農場不過是三五年的事。我好奇他為何能找到這門營生。詢問再三,嚮導桑托說:「你必須是個好農民,也必須有路子。穆斯塔法是當地人,他的父母就是在蘇聯農場里的工人。」

穆斯塔法精打細算,土地還能有其他產出。他在田地的邊上穿插種植櫻桃樹和蘋果樹,土路兩邊則栽種楊樹,隨時可以作為建築材料使用或者出售。路邊還有一溜兒桑樹。人們把桑葉採下來賣給蠶場。

在5月,烏茲別克的物產,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桑樹。我們出費爾干納盆地后,一路向西幾乎穿過整個國家。只要有綠洲的地方,除了棉花,則必然有桑樹。它栽在田間地頭,也栽在清真寺的院子里供人納涼。在撒馬爾罕一帶,孩子們興奮地採摘成熟的桑葚,大方地和我分享。

早在公元4世紀,蠶桑業即由傳入。費爾干納盆地開始建立蠶業基地,以後逐漸傳播到中亞其他地區。烏茲別克人均桑蠶養殖量為世界第一,蠶繭產量佔世界第三。距離扎爾肯特村不遠的小鎮馬爾吉蘭就是自古以來的絲織重鎮。如今,到費爾干納盆地旅行的外國遊客都會被帶到絲綢工廠里參觀一番。

費爾干納的暗流

從天山山區到費爾干納盆地,改變的不僅是自然和物產。就要到達阿爾斯蘭博布時,一群婦女在路邊樹蔭下野餐。她們戴著花頭巾,渾身的衣著五顏六色;與吉爾吉斯族蒙古化的長相相比,高眉深目。這些女人們的熱情勝過她們的花衣裳。司機們停車問路,三言兩語之間,一張大餅就遞進了車裡。我們想下車看看,立刻被被團團圍住:茶、牛羊肉、饢應接不暇地遞了過來。大媽們決定要和我合影,二話不說一左一右地攬住我,親熱極了。這就是烏茲別克族給我的第一印象。

在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交匯的費爾干納盆地邊緣,烏茲別克族和吉爾吉斯族共同維繫著繁榮的貿易站奧什。奧什是吉爾吉斯斯坦第二大城市。從市區內200米高的蘇萊曼山山頂,可以俯瞰全城。城市邊緣是層層疊疊的雪山:向東南越過阿賴山谷,能到達新疆南部重鎮喀什;向西南,帕米爾公路通向塔吉克。

2000年10月,吉爾吉斯斯坦熱烈慶祝了奧什建城3000周年,將它定為共和國第二首都。除了伊斯蘭聖地蘇萊曼山,城裡沒有什麼古迹,但是它保留了自己的靈魂——一個大巴扎。

人聲鼎沸的傑伊瑪巴扎(Jayma Bazaar)設在溝渠般的阿克布拉河西岸,緊鄰一個簡陋的兒童遊樂場。集裝箱改建的門臉、小木屋、露天攤和大棚混搭在一起,延綿大概有兩三公里長。烈日高懸,人們在通道上方鋪滿了各種顏色的塑料布,令整個巴扎更加五彩斑斕起來。傳說,自絲綢之路起始,貿易市場就在這個位置生根發芽了。傑伊瑪仍然是今天中亞最大、最重要的巴扎。

我們從東南朝西北走,先後經過了服裝區、蔬菜水果區、乾貨乾果區、麵包區、肉鋪、布匹區、農具區、鐵匠鋪子和傢具鋪子。食品區是整個巴扎面積最大、最熱鬧也最五彩繽紛的部分:各色水果蔬菜整整齊齊、水靈靈地碼放在攤位上;賣饢的麵包鋪飄著麥香;乾貨攤上有40多種乾果和堅果,其中葡萄乾就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十幾個品種;這之間夾雜著五花八門的調料鋪子、種子攤、冷飲亭、盆栽和鮮花攤點。交易的討價還價聲、飛奔的手推車夫的吆喝聲、試圖在窄巷裡穿過的計程車的喇叭聲和鐵匠揮舞鐵鎚的叮噹聲亂作一團。有的時候,市場上空突然響起廣播,一個女聲念念有詞。市場的北邊有個廣播站,人們在那兒的公告牌尋找車輛和工作信息。每周花上50索姆,就能讓廣播員推銷自己的好貨。

乍一看,傑伊瑪巴扎是個挺鄉土化的市場,但它絕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隨便在一個攤位問問,草莓是本地貨,黃瓜來自烏茲別克,橘子來自巴其斯坦,西紅柿來自,蘋果來自、伊朗甚至波蘭。我們這些東亞面孔一路走過去,被這個問題團團包圍:「你們從哪兒來?啊,!」對傑伊瑪巴扎的人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這裡的服裝和布匹絕大部分都來自。在賣調料的攤點,攤主大媽熱情向我們展示了某品牌的國產陳醋、醬油和味精。大概十幾年前,比什凱克和奧什出現了這些中餐調料。人們在日常用起它們已經是得心應手了。距離奧什市區25公裡外的卡拉蘇就是吉南部地區規模最大的商品集散地,能輻射到烏茲別克和塔吉克部分地區。在巴扎里的一個撞球室,一位老大爺向我們豎起大拇指:「烏魯木齊,好地方,我去過。」

在我這個「老外」看來,奧什的巴扎是個節奏歡快的地方,人們看上去都友好極了。但我看不到的是:奧什市的吉爾吉斯族人口和烏茲別克族人口大致相當。在大巴扎,吉爾吉斯族商人只說吉爾吉斯語,烏茲別克族商人只說烏茲別克語。

傍晚的時候,我和奧爾佳在蘇萊曼山的山頂上享受難得的涼風,雪山懷抱里的整個城市顯得寧靜而又美好。奧爾佳很感嘆:「2010年騷亂平息后的幾個月,我到過奧什。你能想象嗎,整個城市70%的地方都變成了廢墟。大巴扎也是。」2010年6月,受吉爾吉斯斯坦政權更迭和極端勢力的影響,奧什發生了烏茲別克族和吉爾吉斯族之間的暴力衝突。根據官方的統計,共有442人死亡,整個地區有50萬人淪為難民。奧爾佳告訴我,在那之後,政府採取了一些措施,比如每對跨族通婚的新人都會得到10萬索姆的獎金,但人們之間的隔閡並沒有完全消失。「在大巴扎,還是可以感覺到戒心。我用俄語問人們是烏茲別克族還是吉爾吉斯族時,有些人會很嫌棄地強調:『不不不,我可是純正的吉爾吉斯人!』」

事實上,如我所見,「純正的」烏茲別克族和吉爾吉斯族在外表上並不難以分辨。奧爾佳在大巴扎犯難的原因是:在費爾干納盆地,跨族通婚原本就是尋常現象。

19世紀70年代沙俄征服中亞之前,在整個中亞地區,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身份認同主要建立在社會等級地位、宗教信仰(遜尼派、什葉派和伊斯瑪儀派、蘇菲派各兄弟會組織)、經濟文化類型(游牧、農耕)、所屬地理區域、血緣關係、氏族-部落等基礎之上。每個汗國,甚至每個地區的居民都有自己的名稱。當時,整個費爾干納盆地都是浩罕汗國的領土,盆地內暢通無阻,沒有邊界。

為了便於統計居民數量、建立現代體制的地方行政管理,1897年,以「持何種母語」為基礎,俄國對中亞居民進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20世紀20年代,蘇聯政權根據語言和部落關係,在中亞地區進行了大規模的民族國家劃界和組建工作,最終成立了哈薩克、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土庫曼、塔吉克五個以主體民族命名的社會主義加盟共和國。民族混居的費爾干納盆地成了劃界的大難題。歷史上長期存在的經濟和社會聯繫不得不被生生切斷。一個典型的現象是:小小的費爾干納盆地共有8塊飛地,是世界上飛地最多的地區之一。

過奧什口岸,一個小時車程能到達烏茲別克的安集延。在那兒,「城市中心」和「十字路口」是一個詞。過去,安集延和奧什緊緊聯繫在一起,構成了費爾干納盆地東面的貿易樞紐。在今天的南疆和東疆,不少地方的巴扎都叫「安江巴扎」。「安江」即是安集延。15世紀時,許多後來的「烏茲別克族」順著這條貿易線路遷入新疆,從事商業和手工業,一度稱為「安集延人」。蘇維埃政權劃分民族國家界限時,奧什市烏茲別克族佔總人口的70.1%,吉爾吉斯族佔總人口的20%。在蘇聯大家庭,人們依舊通婚,邊境不過是地圖上的一根線而已。

然而現在,從奧什到安集延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在烏茲別克海關,一切貴重物品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申報。我的行李箱被打開,在查看完衣物之後,海關工作人員拿出我的收納袋,讓我一一指認解釋每一種藥品。我們一行,硬碟等存儲設備都被連上電腦查看。工作人員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花了20分鐘瀏覽我的私人照片和健身視頻。過境之後,車行不遠又連續遇到三次關卡,每一次都需要詳細登記護照信息。

我在一處關卡看到了通緝激進分子的通告牌。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使虛擬的國家邊界突然變成實實在在的邊境。中亞各國從未有過獨立的民族國家管理經驗,奉行的民族復興政策客觀上製造了主體民族與非主體民族之間的隔閡。費爾干納盆地人口密度極高,資源競爭尤為激烈,難免成了極端民族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跨境活動的重點區域。

緊張氣氛一直持續到出費爾干納去首都塔什乾的路上。嚮導強尼一見面就告誡我們,這條路與塔吉克邊境相鄰,除了一處高山觀景平台外,絕對不允許拍照攝像。果然,一路的隧道、關卡都有身著迷彩服、頭戴鋼盔、端著機槍、蒙著面的軍人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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