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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爾律治:老水手之歌

柯爾律治

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文藝批評家,湖畔派代表。曾在劍橋大學求學。早年同情法國大革命,後轉向保守立場。18世紀90年代曾和羅伯特·騷塞一道計劃建立烏托邦公社,未果。1795年與威廉·華滋華斯相遇並結成好友。3年後兩人聯合出版《抒情歌謠集》,開英國浪漫主義文學之先河。集中收有《古舟子吟》等當時最美的詩歌。還寫有《忽必烈》(1797)及哲學、文藝批評的論著《文學傳記》(1817)等。

《苦舟子詠》,又名《老水手行》/《老水手之歌》,是柯爾律治唯一一部完整的長詩。這部長625行的敘事謠曲是一個神秘恐怖的浪漫故事:一名老水手對一個赴結婚宴的客人講述了他自己的可怕的故事。客人想走開,趕快去赴宴,卻為老水手眼中的特殊表情所吸引住,不得不站在那裡把這個故事聽完了。老水手和同伴們坐了一艘船出海去。一路上很平安。然後遇到了一陣暴風,暴風過後,這位水手卻無端地射殺一隻了航海者認為好運象徵的信天翁。因此,厄運又降臨了。船駛進靜海中,那裡沒有風也沒有浪;太陽如火如荼地照耀著。海水綠綠地滿載著腐物。船停在那裡不動,老水手被視為這次厄運的造因者。水手們都渴得要死去,彷彿有一隻船要駛進救他們卻又消失不見了。那是一隻幻船,水手們一個個都死在甲板上,每個死者的眼光都註定在這位殺死信天翁的水手身上。全船的人,只有他沒有死。後來,他對於自所做的惡罪覺得悔恨。於是天使們可憐他的悲苦,使死屍們站了起來,仍去做水手們的職務。他們開上了帆。雖然沒有風,船卻漸漸地移動。於是,這船一直駛到了老水手的故鄉。一個領航者離了海岸,出來迎接。但在他到這船之前,它卻突然地沉下了,留下了這位老水手在海波中與死神掙扎著。他被領航者所救。後來,他一想起那時受的言之不盡的痛苦,便不能忍。他的心在體內燒著,一直到了把這可怕的故事說了出來,方才覺得舒服。

【英國】柯爾律治

譯者:楊德豫

這老年水手站在路旁,

來三個,他攔住一個。

「你鬍子花白,你眼神古怪,

攔住我為了什麼?

新郎的宅院敞開了大門,

我是他家的親眷;

客人都到了,酒席擺好了,

鬧哄哄,歡聲一片。」

他手似枯藤,鉤住那客人:

「從前有條船出海——」

「去你的!放開我!白鬍子蠢貨!」

他的手一下子鬆開。

他眼似幽魂,鉤住那客人——

那客人僵立不動,

乖乖地聽話,像三歲娃娃:

老水手佔了上風。

客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沒法子,他只能靜聽;

這目光灼灼的老年水手

把往事敘述分明:

「人聲喧嚷,海船離港,

興沖沖,我們出發;

經過教堂,經過山岡,

經過高高的燈塔。

太陽從左邊海面升起,

彷彿從海底出來;

它大放光明,在天上巡行,

向右邊沉入大海。

太陽一天比一天更高,

中午正對著桅頂——」

客人不能走,急得捶胸口,

他聽到簫管齊鳴。

新娘子臉兒紅得像玫瑰,

她來了,進了廳堂;

樂師們在她前頭走著,

點著頭,喜氣洋洋。

客人不能走,急得捶胸口,

沒法子,他只能靜聽;

這目光灼灼的老年水手

把往事敘述分明:

「海上的暴風呼呼颳起,

來勢又猛又凶狂;

它抖擻翅膀,橫衝直撞,

把我們趕向南方。

帆船飛奔,暴風狂吼,

彎了桅杆,濕了船頭;

我們一個勁向南逃走——

像被人追趕的逃犯

腳踩著追兵幽幽的黑影,

低著頭拚命奔竄。

起了大霧,又下了大雪,

天色變,冷不可支;

漂來的浮冰高如桅頂,

綠瑩瑩恰似寶石。

冰塊雪堆間,雪白的冰山

亮晃晃,可怖堪驚;

人也無蹤,獸也絕種,

四下里只見寒冰。

這邊是冰,那邊也是冰,

把我們圍困在中央;

冰又崩又爆,又哼又嚎,

鬧得人暈頭轉向。

冰海上空,一隻信天翁

穿雲破霧飛過來;

我們像見了基督的使徒,

止不住向它喝彩。

我們喂的食它從未吃過,

它繞船飛去飛回。

一聲霹靂,冰山解體,

我們衝出了重圍!

可意的南風在後邊吹送;

信天翁跟著這條船,

聽水手一叫,它就來到——

來啄食也來遊玩。

接連九晚,雲遮霧掩,

它停在帆檣上歇宿;

接連九夜,蒼白的淡月

映著蒼白的煙霧。」

「願上帝救你,老水手!魔鬼們

折磨你一至於此!——

你神情慘變!怎麼啦?」——「我一箭

便把信天翁射死!如今太陽從右邊升起,

彷彿從海底出來;

被一團迷霧蒙蒙罩住,

向左邊沉入大海。

可意的南風照舊吹送;

少了那可親的旅伴:

再沒有海鳥一叫就到——

來啄食也來遊玩。

我行兇犯罪,看來只怕會

連累全船的弟兄;

他們都念叨:全靠那隻鳥

引來了陣陣南風。

『你怎敢放肆,將神鳥射死!

是它引來了南風。』

不紅也不暗,朝陽金燦燦,

像天神頭頂般顯露;

眾人又念叨:全怪那隻鳥

惹來了重重迷霧。

『你於得真好,射死了妖鳥!

是它惹來了迷霧。』

好風吹送,浪花飛涌,

船行時留下紋路;

這幽靜海面,在我們以前

從來沒有人闖入。

南風停了,帆篷癟了,

陰慘慘,死氣沉沉;

我們找話說,無非想衝破

海上難堪的沉悶。

中午,滾燙的黃銅色天上,

毒日頭猩紅似血,

它端端正正對準了桅頂,

大小如一輪圓月。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船停著紋絲不動;

就像畫師畫出的一條船

停在畫出的海中。

水呀,水呀,處處都是水,

泡得船板都起皺;

水呀,水呀,到處都是水,一滴也不能入口。

連海也腐爛了!哦,基督!

這魔境居然顯現!

黏滑的爬蟲爬進爬出,

爬滿了黏滑的海面。

夜間,四處,成群,飛舞,

滿眼是鬼火磷光;

海水忽綠、忽藍、忽白,

像女巫燒沸的油漿。

有人在夢中得到確息:

是霧鄉雪國的神怪

一路將我們追逼折磨,

他藏在九尋深海。

一連多少天滴水不沾,

舌頭也連根枯萎;

人人都啞了,說不出話了,

喉嚨像灌滿煤灰。

可怕呀!全船的老老少少

瞪著我,何等凶暴!

我頸間十字架被他們取下,

掛上了那隻死鳥。日子真難過!喉嚨像著火!

眼睛都木了,呆了。

日子真難過!受這等折磨!

眼睛快睜不開了。

勉強睜開眼,我望見西邊

有什麼東西來了。

起初像小小一粒斑點,

隨後像一團霧氣;

遊動著,不斷遊動著,終於

顯出固定的形體。

斑點,霧氣,固定的形體,

游來了,越游越近;

它顛簸搖擺,左彎右拐,

像閃避水下妖精。

喉嚨已焦枯,嘴唇也變烏,

不透氣,哭笑兩難;

都成了啞巴,都站著不動!

我咬破胳臂,嘬血潤喉嚨,

才喊出:『是船!是船!』

喉嚨已焦枯,嘴唇也變烏,

他們張著嘴傾聽;

一聽說是船,謝天謝地!

都喜笑顏開,還大口吸氣,

彷彿在開懷暢飲。

『看看吧!』我喊,『它不再拐彎!

它前來賜我們好運;

沒一點微風,沒一點潮水,

它卻直挺挺前進!』

西邊的海波紅如烈火,

黃昏已近在眼前;

西邊海波上,臨別的太陽

又圓又大又明艷;

那船形怪物急匆匆闖入

我們與太陽之間。

一條條杠子把太陽攔住,

(願天國聖母垂憐!)

像隔著監獄鐵欄,露出

太陽滾燙的大臉。

哎呀!(我的心急跳不停!)

那條船來得好快!

那就是帆嗎——像縷縷輕紗,

夕照里閃著光彩?

像鐵欄一樣攔住太陽的

可是那船的肋條?

船上就只有那一個女子?

還是有兩個,另一個是『死』?

『死』,可是她的同僚?

嘴唇紅艷艷,頭髮黃澄澄,

那女子神情放縱;

皮膚白慘慘,像害了麻風;

她是個妖女,叫『死中之生』,

能使人熱血凝凍。

那條船過來,和我們並排,

船上兩個在押寶:

『這一局已定!是你輸我贏!』

她說著,吹三聲口哨。

殘陽落水,繁星湧出,

霎時間夜影沉沉;

怪船去遠,聲聞海面

頃刻便消失無痕。

我們邊聽邊斜眼張望:

恐怖,在心頭喝我的血漿,

彷彿在杯中喝酒!

帆上的露水滴落下來,

燈下的舵手臉色刷白,

星光暗,夜色濃稠;

一鉤新月從東邊升起,

有一顆亮星,不偏不倚,

在新月腳下勾留。

星隨月走,滿船的水手

來不及哼叫一聲,

都疼得亂扭,都將我詛咒——

不用嘴而用眼睛。

兩百個水手,一個不留,

(竟沒有一聲哼叫)

撲通撲通,一迭連聲,

木頭般一一栽倒。

魂魄飛出了他們的皮囊——

飛向天國或陰間!

個個遊魂掠過我身旁,

嗖嗖響,如同羽箭!」你叫我心驚膽戰,老水手!

你的手這般枯瘦!

你又細又長,臉色焦黃,

像海沙起棱起皺。

我怕你,你眼神好似幽魂,

你的手焦黃枯萎!」

「別怕,別怕,賀喜的客人!

我是個活人,不是鬼。

我孤孤單單,獨自一個

困守著茫茫大海,

卻沒有一位天神可憐我,

苦痛塞滿了心懷。

這麼多儀錶堂堂的漢子

都死了,木然僵卧;

成千上萬條黏滑的爬蟲

卻活了下來,還有我。

我看看腐爛發霉的大海,

扭頭把視線移開;

我看看腐爛發霉的船板,

船板上堆滿屍骸。

我兩眼朝天,待要禱告,

可是,沒等我張嘴,

便聽得一聲歹毒的咒語,

咒得我意冷心灰。

我閉上眼睛,老也不敢睜,

眼球跳動如脈搏;

不敢睜,怕的是天和海,海和天

悶沉沉逼壓我睏乏的兩眼,

還有死屍圍著我!

死者肢體上冷汗已消失,

身軀不腐也不臭;

瞪我的眼神仍然惡狠狠,

一如臨終的時候。

孤兒的詛咒可以把亡魂

從天堂拖下地府;

而死者眼中發出的詛咒

卻更加可驚可怖!

受這等磨折,我求死不得,

有七天七夜工夫。

月亮正移步登臨天宇,

一路上不肯停留;

她姍姍上升,一兩顆星星

伴隨她一道巡遊。

月光像四月白霜,傲然

睨視灼熱的海面;

而在船身的大片陰影中,

著魔的海水滾燙猩紅,

像炎炎不熄的烈焰。

那大片陰影之外,海水裡

有水蛇游來游去:

它們的路徑又白又亮堂;

當它們聳身立起,那白光

便碎作銀花雪絮。

水蛇游到了陰影以內,

一條條色彩斑斕:

淡青,油綠,烏黑似羽絨,

波紋里,舒捲自如地遊動,

游過處金輝閃閃。

美妙的生靈!它們的姿容

怎能用口舌描述!

愛的甘泉湧出我心頭,

我不禁為它們祝福;

準是慈悲的天神可憐我,

我動了真情禱祝。

我剛一祈禱,胸前的死鳥

不待人摘它,它自己

便掉了下來,像鉛錘一塊,

急匆匆沉入海底。睡眠呵!天下無人不愛你,

你性情多麼溫存!

讚美聖母瑪利亞!是聖母

把你從天國送來此處,

讓你溜入我心魂。

甲板上那些空水桶,在那兒

已多日停留未去了;

夢中見桶里接滿了露水,

我一覺醒來,下雨了。

嘴唇是濕的,喉嚨是涼的,

身上衣裳也濕透;

睡夢中想必喝了不少,

醒后更喝個不休。

我挪動,不覺得有四肢軀體,

輕靈如一片羽毛——

莫非我已在睡夢中死去,

這遊魂上了九霄?

我聽見咆哮的風聲:風起了,

還不曾刮到近旁;

而這些又薄又脆的帆篷

已在風聲里搖晃。

高空里突然熱鬧非凡!

來去匆匆的閃電

恰似百十面火旗飄舞!

慘白的星星跳進跳出,

忽而亮,忽而不見。

風聲越來越高昂尖銳,

帆篷呼嘯如蓑草;

一塊烏雲潑下了雨水,

月亮與烏雲緊靠。

那一塊濃黑烏雲裂了縫,

月亮還在它旁邊;

閃電劈下來,不留空隙,

像高山瀑布衝下平地,

又像陡急的河川。

那陣風總也吹不到船上,

船自己動了,往前開;

電光閃閃,月光慘慘,

死者們哼出聲來。

他們哼,他們動,他們站起來,

不開口,不轉眼珠;

眼見一個個死人又活了,

哪怕是做夢,也玄乎。

海上沒有風,帆篷不動,

舵手卻開船向前;

水手們又像往常那樣,

一個個拉繩牽纜;

手腳都僵直,像木頭家什,

鬼魂們駕一條鬼船!

我侄兒屍骸與我並排,

兩個人膝頭相碰;

他與我合力拉一根繩子,

可是他一聲不吭。」

「你叫我心驚膽戰,老水手!」

「沉住氣,賀喜的客人!

死者們魂魄早已飛走,

並不是遊魂又回到屍首,

是別有仙靈附身。

天一亮,他們就垂手歇息,

聚攏在桅檣四周,

徐徐唱出柔婉的歌聲,

歌聲又悠悠飄走。

聽寰海周遭,清歌繚繞,

這歌聲飛向晨曦;

不久又緩緩飄回海面,

獨唱與混聲交替。

有時像是雲雀的清音

從雲端飄灑下來;

有時又像是百鳥啁啾,

都想讓它們甜潤的歌喉

響遍長空和大海。

時而像一片急管繁弦,

時而像笛音寂寞;

時而像天使高唱聖詩,

天庭也為之靜默。

歌停了;但直到午刻為止,

帆篷還宛轉吟哦,

那音調好比蔥蘢六月里,

濃蔭遮沒的小河

徹夜向幽幽入睡的林木

哼一曲恬靜之歌。

午前,海上沒一點微風,

這船卻安然行駛,

不急不忙,順順噹噹——

水下有神怪驅使。

在九尋深海,有一位神怪

從霧鄉雪國開始

一路跟了來,如今是他在

推動這條船行駛。

帆篷在午刻終止了吟哦,

船行也驟然中止。

這時,太陽對準了桅頂,

把船固定在海面;

可是一會兒船就動起來,

動作又短又艱難——

它一退一進,一回只挪動

船身長度的一半。

突然,船就像烈馬脫韁,

猛一跳,向前飛駛;

熱血咕嘟嘟衝上我腦門,

我倒下,不省人事。

昏迷中,我到底躺了多久,

自己也說不分明;

我迷迷糊糊,還沒醒過來,

耳邊便聽到,心裡也明白

空中有兩個聲音。

一個說:『憑基督名義,告訴我,

兇手是不是此人?

信天翁實在馴良無害,

卻遭他利箭穿身!

那住在霧鄉雪國的神怪

對海鳥滿心喜愛,

那隻海鳥卻喜愛此人,

此人偏將它殺害。』

另一個語調平靜溫婉,

如蜜露滋潤心頭:

『此人雖有罪,已受了懲罰,

懲罰將延續不休。』第一個聲音

『說吧,說吧,再說幾句吧,

回答我一個問題——

這條船怎麼走得這麼快?

這條船得這麼快?

這海洋可曾出力?』

第二個聲音

『海洋溫順得像一名侍從,

不起風,也不起浪;

他安安靜靜,亮眼圓睜,

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嚮導,他向她請教

吉凶都聽她吩咐;

你瞧瞧月亮:她俯視海洋,

那神情多麼親睦!』

第一個聲音

『海上不起浪,也不見風來,

船怎麼走得這麼快?』

第二個聲音

『在船的前面,大氣被劈開:

後面,又合成一塊。

飛上來,老兄快飛上高空!

遲了只怕要誤事;

等到這水手醒過來以後,

船就會慢慢行駛。』

我悠悠蘇醒,船穩穩航行,

不冷不熱的天氣;

靜靜的暗夜,高高的淡月,

死者們站在一起。

甲板上,死者們擠在一起,

倒像是一座靈堂;

眼珠都凝滯,都對我盯視,

月光里閃著寒光。

他們眼中的痛苦和詛咒

比生前絲毫未減;

我無法逃避他們的怒視,

也無法禱告蒼天。

魔法終於解除了,我再度

望見碧藍的海洋;

我放眼遠眺,卻再難見到

往日的清平氣象。

好比一個人,膽怯心虛,

踏上了一條荒徑,

轉身望一眼,再不敢回頭,

只顧得拔腳逃命;

因為他知道有一名惡鬼

在背後牢牢跟定。

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

一股風吹到我身邊;

既不見水紋,也不見波影,

像不曾吹過海面。

飄動我頭髮,撫弄我面頰,

像吹過春郊綠野;

這股風夾雜著我的驚恐,

卻又像溫和親切。

飛呀,飛呀,歸船似箭,

卻又安舒而平穩;

吹呀,吹呀,惠風拂面,

只惠顧我一人。

美滋滋一場夢境!瞧呵,

這不是高高的燈塔?

這不是山岡?這不是教堂?

莫非我夢裡回家?

船漂過暗灘,靠近港灣,

我哭著,禱告不停:

上帝呵!讓我醒來吧,要麼

就讓我一睡不醒。

港灣像鏡子一般明凈,

鋪展得柔滑平勻;

月光灑布在港灣內外,

月影兒映在波心。

峭岩和岩上聳立的教堂

都在月光里閃耀;

高高的風向標穩定安詳,

讓靜靜月光朗照。

經月光浸染,這一片港灣

已變得銀白雪亮;

驀地,紅光閃閃的形影

紛紛湧現於水上。

那一群紅色形影就在

靠近船頭的地方;

我望望甲板——哦,基督!

見到了什麼景象!

見到了(我憑十字架起誓!)

甲板上屍身僵挺,

每具屍身上,都站著一位

紅光遍體的仙靈。

這一群仙靈揮手不停,

好一派神奇景象!

紅光閃閃,像明燈盞盞

把信號傳給岸上。

這一群仙靈揮手不停,

又全都默然無語;

這肅靜沁入了我的心靈,

好似雍容的樂曲。

我隨即聽到盪槳的聲音,

聽到領港人呼喚;

我掉頭張望,只見水上

划來了一隻小船。

來的是領港人和他徒弟,

來得快,感謝神明!

我滿心歡喜——這滿船屍體

也不能讓我掃興。

我瞧見小船上還有一個人,

聽嗓音,是那位隱者;

他正朗聲吟唱他自己

在林間所作的聖歌。

他會把信天翁血跡洗乾淨,

會幫我贖清罪惡。海畔山坡上有一片林莽,

隱者就住在林間;

他高唱聖歌,甘美歡快;

每逢水手們從海外歸來,

他愛和他們談天。

他清晨、午刻、黃昏都祈禱,

跪在膝墊上膜拜:

膝墊是老橡樹一截殘樁,

長滿厚厚的蒼苔。

小船過來了,船上人說著:

『這真是出了鬼了!

剛才亮閃閃那些信號

怎麼一下都沒了?』

『奇怪』,隱士說,『我們呼喚過,

可他們全不搭理!

瞧這些破帆又癟又干,

船板又歪又翹起!

這樣的破帆我從未見過,

簡直像冬天林子里

黃葉的殘骸,一片片落在

溪水上,順水浮漂;

那時,常春藤讓大雪罩著,

貓頭鷹吃著狼崽,還朝著

樹下的惡狼怪叫。』

『老天爺!這裡真像是有鬼!』

領港人叫道,『我害怕。』

隱士卻不慌不忙地說著:

『怕什麼!划吧,快划!』

划子挨近了這條大船,

我不動,也不開腔;

划子一靠攏這條大船,

便聽得一聲怪響。

響聲在水下,越來越大,

越來越驚心動魄;

劈裂深灣.撞擊大船,

船像鉛錘般沉沒!

這響聲沖犯高空和大海,

震得我神志昏迷;

像淹了七天七夜的屍骸,

我在水面上浮起;

比做夢還快,醒了,我躺在

領港人小小划子里。

大船一沉沒,便捲起漩渦,

划子也迴旋擺盪;

一會兒四境都歸於平靜,

只山崖兀自迴響。

我剛一開口,領港人立刻

叫一聲,昏倒在地;

修行的隱士兩眼朝天,

忙不迭禱告上帝。

我剛一拿槳,領港人徒弟

便嚇得神魂錯亂:

他放聲狂笑,笑個不了,

眼珠滴溜溜亂轉;

『哈哈!』,他笑道,『我明明見到,

敢情鬼也會划船。』

到底回來了!我踏上故鄉

牢牢實實的地面!

隱士從小船蹣跚走下,

站不穩,腿軟如綿。

『幫我贖罪吧,修行的善人!』

我向那隱士哀懇;

他畫著十字,答道:『你說呀!

快說你是什麼人?』

像周身骨架被掰開卸下,

我這時痛苦萬狀;

不得不如實講我的故事,

講完了才覺得松爽。

此後,說不準什麼時刻,

那痛苦又會來臨,

又得把故事再講一遍,

才免得烈火攻心。

我如同夜影,四處巡行,

故事越講越流暢;

誰該聽故事,該聽勸誡,

我看上一眼便能識別,

便對他從頭細講。

新郎的宅院歡聲一片,

客人們喧嘩鼓噪;

花園涼亭里,新娘和伴娘

唱著甜柔的曲調;

你聽!鐘聲響了,告訴我

晚禱的時辰已到!

客官!我曾經獨自一個

困守著茫茫大海:

那樣荒涼,那樣空曠!

彷彿上帝也躲開。

我覺得,和眾多信徒一起

上教堂虔心禱告,

那滋味,比參加婚禮華筵

不知要勝過多少。

和眾人一起走進教堂,

和眾人一起禱告:

老人和幼兒,親朋和伴侶,

快活的後生,俏麗的少女,

一齊向上帝彎腰。

再見吧,再見!賀喜的客官!

請聽我一句忠告:

對人類也愛,對鳥獸也愛,

禱告才不是徒勞。

對大小生靈愛得越真誠,

禱告便越有成效;

因為上帝愛一切生靈——

一切都由他創造。」

眼神清亮,鬍子花白,

老水手轉身走遠;

賀喜的客人也默默離開,

再不去新郎的宅院。

他彷彿挨了當頭一棒,

滿腔興緻都消失;

到了第二天,他性情大變——

變得又嚴肅,又懂事。

1797年至17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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