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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人文地理丨天上的水和淚

天山的水與淚

來自新疆人文地理

音頻:FM105.3音樂廣播 主播

文昊

正午陽光下的雪崩:博格達的重金屬搖滾。冰川的融化,滴滴清冽的雪水,則是天山的低吟淺唱。這是強音之後的低音和弱音,如同豹尾虎齒西王母的長嘯化為一縷縷不易覺察的嘆息。人間的耳畔仍迴響著一位憤青的搖滾:「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山海經》和《穆天子傳》誕生得太早了,來不及收錄這句箴言。時隔三千年之後,一位當代憤青彷彿替西巡的天子說出了愛的誓言和驚人的表白。

攝影/ 王春亮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問題是,並且常常是:水和淚,一起汩汩湧出,以便我們同時啜飲;水和淚,有著同一個高寒而荒涼的源泉。水和淚,需要一起選擇兒,一起朝拜。最終分不清:哪兒是山的水,哪兒是山的淚。搖滾歌手熱衷於抽刀斷水的遊戲,固執地分開了水和淚的界限,通俗歌手則像一個和事佬,努力將它們變成一滴苦澀的抒情:「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淚……」由此看來,通俗歌手的憂傷不亞於搖滾歌手的憤怒和深情,正如群山的嘆息每每蓋過孤獸的長嘯。這是自然的真相、生活的現實。

攝影/ 趙登文

曾經,山羊們背負磚瓦去山上建築廟宇、道觀,它們選擇了佛光呈祥的一個山窪,以便建立起一個精神海拔,與大自然的海拔比拼一下。現在,一滴水離開了一塊冰,也就是說,一滴水卸下了冰山大廈的一點負荷、一片磚瓦。所以,冰山大廈一點點輕盈起來,在慢慢升高,如同三峰插雲、三位一體的懸空寺。我在烏魯木齊的二十年,從各個角度去觀察,這個懸空寺還在一年年抬升。幾年前在拉薩,布達拉宮也給了相似的「錯覺」——每天經過時,總覺得它比前一天高了些。

攝影/ 趙登文

我難於描述一滴冰川水的旅途,難於描述它的流浪生涯。或許大致情況是:一滴水離開了一塊冰。一滴水向一朵雪蓮花揮手告別。一滴水(冰川水)遇到一滴泉水,將它帶在身邊。一滴水乘著白樺葉漂流。一滴水騎著浪花飛流直下。一滴水融入湖中。一滴水跳下懸崖,摔疼了自己。一滴水帶走山谷里的羊群、風滾草和蘇鐵化石。一滴水走過特納格爾——物阜民康之地。一滴水穿越麥田、向日葵、啤酒花、葡萄園……此時,一滴水如果還是一滴水,是一個倖存者,終將消失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但在流浪的中途,它有一個漫長的逗留——彷彿一滴水的猶豫變成了一個湖:一池懸浮半空的憂傷。

攝影/ 李太保

所謂池在天上、天在池中,恰恰說的是:水在天上、天在水中。雲朵、飛鳥、森林、群山倒映在一滴水中,被一滴水收藏了。然後,通過一滴水,我們又一次看到了雲朵、飛鳥、森林、群山,看到了一個敞開的世界,甚至看到了雪豹的飛翔、峰巔的光芒和天上的瓊樓玉宇。一滴水是有記憶的,因為在天山瑤池,一滴水就是一個記錄、一部編年史:從遠古到今天,從神話到新聞,從穆天子與西王母神秘的約會到現代版的殉情故事。所有的向死而生,所有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所有的蝴蝶與毒藥,在今天即使駕八駿日行萬里,也是太慢了。一滴水被自己的履歷與經驗、夢境與傳奇修改,變成懸浮半空的一滴淚!一滴蔚藍的淚!

一部液體編年史中,水的遺骸漂向沙漠,水的遺址卻留在了半空。

一滴水中,有過去,有現在,有一個曖昧的未來。

一滴水中,有許多水滴的靈魂,許多淚水的嗚咽……

攝影/ 李保民

時光苒荏,群山巍峨。我們對天山的眺望是對一滴水的眺望,對博格達的祭拜是對一滴水的祭拜。關於東、西小天池是王母娘娘洗腳盆的表述過於惡俗,無異是對博格達神靈的一次惡搞和戲弄。面對天上美景、人間創傷,言語的失敗總是令人羞愧難當。現在有了一個擺脫遮蔽的例證:倘若大天池是一顆大淚珠,東、西小天池則是陪伴它的兩顆小淚珠,或是天山臉頰上兩道嫵媚的淚痕。我相信,這樣的表達並非出於修辭和感傷的需要。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山有淚,正如山有水。當水和淚不再是現實,而是一個遙遠的傳說,我們的瓦罐碎了,我們的眼睛乾涸了。而在不久的從前,作為天山子民和博格達遺民,「天上的水」和「你的淚」,我們曾經一道擁有並一飲而盡。

作者簡介

沈葦(1965—)浙江湖州人。浙江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1988年進疆,當過教師、記者,現為新疆作協專業作家,《西部》雜誌總編,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委員。

撰文/沈葦

編 輯:坤 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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