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全：重新認識中國「製造」

時代周報：你在書里提到，「積木式創新」已成為目前美國高新技術創業企業的基本模式，適不適合這套發展模式？

王煜全：目前不適合。第一，「積木式創新」需要很強的高校科研能力做支持，但如今的高校研究能力和產業還是比較脫節；第二，這種模式需要一個完整的生態。既然是「積木式」，就需要每一塊積木配合，才能玩積木式創新。現在的只有兩三塊積木，所以咱們就創不了。這就好像打麻將，我們常開玩笑說「三缺一」還能打，但是「一缺三」就不好組局了。現在的，可以說就是「一缺三」的情況。

政府提出「夢」以後，外界容易形成一個誤解，就是什麼東西都要在另搞一份。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夢」的本質應該是，能不能在世界這個新的生態里取得足夠有影響力甚至是主導的地位。不要忘了，「夢」的前提是「全球村」，全球已經扁平了，獨立於世界之外是完不成夢的。

時代周報：現在最火的話題之一就是產業轉型和升級，從「製造」走向「智造」。但是你卻認為，「製造」才是在積木式創新這一全球風口中的機遇所在。為什麼？

王煜全：這裡說的「製造」和大家說的「製造」不完全一樣，大家說的製造還是強調製造本身，不外乎要將製造變得更聰明一點、更好一點，但是我認為解決製造業轉型的關鍵不是讓製造能力變得更好—我們的製造能力已經足夠好了，iPhone都做得出來—我們的問題是沒有好東西可造，的絕大多數製造業是沒有iPhone可造。這樣的情況下，繼續增強工廠的自動化能力和個性化生產能力，沒有用。

時代周報：書里提出了「美國科技+製造」這樣一個模式，這個模式跟現有的製造模式似乎很相似？

王煜全：雖然都是製造和全球先進的科技合作，但實質是不一樣的。一方面是合作對象不同。現在的代工廠主要給誰代工？都是大企業、跨國企業，我們很少給小的科技創新企業代工；第二，深度不同。過去我們和大企業合作，沒有股權的問題。比如你給iPhone代工，不能要求蘋果公司的股權讓我佔一點，但是給小企業代工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帶一點股份？咱倆形成戰略聯盟？甚至我還順便投資你？一旦跟這樣的小企業合作，市場就等於幫忙開拓了，的很多企業同時兼具生產和銷售的能力，所以從理論上來講，人做代工的同時，其實可以自己掌握市場。

這套模式用在世界500強企業那裡是不行的。對他們來說，代工就是代工，銷售是我自己的事，但是小企業本來就沒有時間去市場銷售，所以如果企業能夠幫忙解決全球生產的同時，還能順帶解決銷售的問題，再有資本注入的話，那簡直太好了。以自己的三個優勢：製造、市場、資本這三樣加在一起，可以博得更大的話語權，形成更深入的合作，而不只是收個加工費了事。

光有匠人精神沒意義

時代周報：現下很火的一個詞叫「匠人精神」，很多時候會用這個詞去形容德國、日本的企業，當下的製造業是不是缺少這樣的精神？

王煜全：我倒不這麼覺得，人不缺這玩意。德國人、日本人再牛，iPhone是他們做的嗎？說人造假，可是做出來的iPhone質量差嗎？所以我認為對人來說，講匠人精神是對的，但是光有匠人精神還是不行。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談德國和日本的時候，我們說不出有哪顆新星在閃耀，而美國企業中的新星卻同時擁有匠人精神。在今天這個時代，匠人精神是個必要條件，是做好事情的前提，但不充分，也沒有競爭優勢，光有匠人精神沒有意義。

時代周報：書里提到，要讓開放創新系統得以成型，必須要有相應的文化配合。德、日、韓都是封閉式的大企業運營得最好，它們都有集體主義的特點，和的文化更為接近。這是不是意味著德、日、韓的模式在會比較容易實現？

王煜全：德日韓的模式跟的企業有共性，但也有差異。是一個非常怪的社會，總體而言，它偏保守，但同時又是保守社會裡唯一支持改革的社會。日本、德國其實並不主張改革和創新，實際上也是一個保守環境。他們希望把事做到極致，同時不喜歡玩顛覆。但在，天天有人喊，要顛覆要創新。創新要求百花齊放，要求至少允許失敗。

這樣一來，就造成了在全球風口上的發展機會：利用「不創新」的生產能力去支持創新者，也就是開放性地去支持創新者。的製造業和日、德的製造業有本質區別。日、德的製造業很精良，也有匠人精神，但它是封閉的，東芝就給東芝製造，西門子不會給第三方製造，包括德國人喊的工業4.0，也是他們自己的：我建立一個標準化的系統，外面的公司可以到我這來，把它的創新拿給我，讓我來生產，但東西歸我了。德國人的骨子裡，是惟我獨尊的。

現在在美國，恰恰是一堆小企業在掀翻大企業。他們需要的是一個開放的、能夠幫他們製造大規模的、複雜產品的能力。日、韓、德都有這個製造能力，但是他們不開放。這三個條件全部具備的，從全世界來看，只有。在全球這一輪開放創新的浪潮里，擁有的巨大優勢，就是在開放的產業鏈里，去完成最不創新的最後一個環節，即大規模生產。也就是說，「創新」需要「不創新」作保障。

認為創業很時髦是完蛋的想法

時代周報：深圳為什麼沒有成為矽谷？

王煜全：很簡單，高科技在哪？矽谷的核心是高科技。我們對矽谷的認識是籠統的。其實矽谷經歷了三種「矽谷」，第一種是工程師的矽谷，也就是所謂的「車庫精神」，就是幾個工程師在調試、測試儀器和儀錶，一點都不浪漫。第二種矽谷，矽谷叛逆的矽谷。喬布斯為什麼去矽谷？扎克伯格為什麼從東岸搬到西岸？因為別人容不下他們，矽谷卻有足夠的容忍度。現在的矽谷，已經進入到第三種矽谷，即以斯坦福的MBA為代表的所謂精英們組成的矽谷。他們西服筆挺地給你講商業模式，動不動就說「我要改造世界」。時至今日，第二種矽谷已經越來越少了，因為另類在矽谷已經很難生存，但第一種矽谷還存在。

不過精英們已經把第一類矽谷給整合了。今天的矽谷工程師不再像過去那樣獨立創業，而是變成為精英們效勞，精英負責圈錢，工程師負責設計。比如前一陣很出名的Magic Leap，他們做的鯨魚就那麼憑空地從地板中躍出。那個東西，實際上還遠沒實現，他們只是先用動畫做了一個演示，說我將來要做成這樣而已。這其實是背離工程師文化的，美國的工程師們永遠不會做一分就說十分，往往是做了十分說八分。但這些所謂矽谷精英，特別會忽悠，特別會講故事，特別會融錢，才會把工程師才開發到一的東西說成十。為什麼他們還能活得很好？因為大家對創業有熱情，對矽谷有崇拜。此外，畢竟他們手裡還有一張牌，即工程師和高科技。今天的矽谷，斯坦福的分量比以前重了很多，以前，比爾·蓋茨、喬布斯都不是斯坦福的。

時代周報：在，現在是不是一個創業的好時機？

王煜全：我覺得既是也不是。說它是，是因為有大環境主導，現在政府的重視程度包括地方對創業的支持，都會比以前好很多。但為什麼也不是呢？因為現在的企業太浮躁。整個創業環境是，天天，這出來一個明星，那又出來一個「一年做大」，太浮躁了。如果能找到自己的優勢領域，能耐得住寂寞，借著機會儲存過冬的糧食，這種創業者會脫穎而出。如果只是借著創業的機會風光一下，認為創業很時髦，這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