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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管不了的孩子 | 星期天文學

早晨七點半。一家餐廳後面,晃悠悠、咣噹噹、泥乎乎的機器正在搗碎一片小山,卡車運走碎渣。餐廳里,盤子在碗柜上咯咯發抖,桌子也在晃動。一個滿腦子音樂的和氣胖子低頭看著跳

動的早餐雞蛋黃。他妻子去外地走親戚了。他自己一個人。

這個和氣的胖子叫作喬治·M.赫爾姆霍茨,四十歲,林肯高中音樂系主任,也是樂隊指揮。生活對他不薄。每一年他都做同一個美夢。他夢想指揮地球上最好的樂隊。每年他都夢想成真。

他夢想成真,是因為他相信世上再無更美的美夢。面對這種咄咄逼人的信心,基瓦尼會、扶輪會、獅子會的人為樂隊購買制服,價格兩倍於他們的最好西服,學校領導允許赫爾姆霍茨從預

算里支錢買昂貴的道具,年輕人全心全意為他演奏。要是年輕人沒有天賦,赫爾姆霍茨就想辦法使他們用骨頭演奏。

赫爾姆霍茨的生活一切如意,除了財務狀況。他為了自己的美夢目眩神迷,成了市場上的傻小子。十年前,他把餐廳後面的小山賣給了餐廳老闆波特·奎因,售價一千美元。如今看來,赫

爾姆霍茨明顯被宰了。連赫爾姆霍茨也看出來了。

奎因和樂隊指揮一起坐在隔間里。他是個單身漢,小個子,皮膚黝黑,沒有幽默感。他活得不好。他睡不著覺,他不能停止工作,他不能溫暖地微笑。他只有兩種情緒:疑心自憐的情緒和倨傲自誇的情緒。虧錢時他是第一種情緒。賺錢時他是第二種情緒。

坐到赫爾姆霍茨身邊時,奎因的情緒是倨傲自誇的。他吱吱地吮著一根牙籤,談著眼界,他自己的眼界。

"我好奇,在我的前面有多少雙眼睛看過這座小山?"奎因說,"成千成千的人,我敢說-沒有一個看見了我看見的東西。多少雙眼睛?"

"有我的,至少,"赫爾姆霍茨說。以前,那座小山對他的意義僅限於氣喘吁吁的攀爬、免費黑莓、交稅和樂隊的野餐地。"你從你家老頭子手裡繼承了這座小山,對你不過是個累贅。"

奎因說,"所以你盤算著想甩給我。"

"我沒有想甩給你,"赫爾姆霍茨抗議,"上帝知道價錢比公道還公道。"

"你現在這麼說了。"奎因喜滋滋道,"當然了,赫爾姆霍茨,你現在這麼說了。現在你看見商業區要擴張。現在你看見了我以前看見的東西。"

"是的,"赫爾姆霍茨說,"太晚了,太晚了。"他環顧四周,想找點分心的事情,看見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朝著自己過來,正拖著隔間之間的走廊地面。

那男孩個子小小的,頸部和手臂卻有異常精瘦的肌肉。稚氣還殘留在他身上,但每當他停下來休息,他的手指就去摸臉上初生的細滑絨毛,像是盼望鬢角和鬍子長成。他拖地的動作像機器

人,一頓一頓,不用腦子,但他留心不讓肥皂沫濺到黑靴子上。

"那麼我有了山我拿來幹什麼呢?"奎因說,"我弄碎它,就像推倒一個水壩。突然一下子,所有人都想在山的地界蓋商店了。"

"嗯。"赫爾姆霍茨說。他朝那男孩親切微笑。男孩視若無睹,絲毫沒有認出他的意思。

"我們都有自己的東西,"奎因說,"你有音樂,我有眼界。"

他微笑,因為兩人都很清楚錢在哪邊。"敢想!"奎因說,"敢做夢!這就是眼界。眼睛要比誰都睜得大。"

"那男孩,"赫爾姆霍茨說,"我在學校見過他,但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奎因陰鬱地笑著,"比利小子?衝鋒隊員?魯道夫·瓦倫蒂諾?飛俠哥頓?"他叫那個男孩:"嘿,吉姆!過來一下。"

赫爾姆霍茨驚恐地看見男孩的眼睛像牡蠣般毫無表情。

"這是我妹夫另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他娶我妹妹之前那次。"

奎因說,"他叫吉姆·唐尼尼,從芝加哥南邊來的,他相當狠。"

吉姆·唐尼尼的手抓緊了拖把。

"你好嗎?"赫爾姆霍茨說。

"嗨。"吉姆空洞地說。

"他現在跟我住了,"奎因說,"他現在是我的孩子了。"

"你要搭車去學校嗎,吉姆?"

"要的,他要搭車去學校,"奎因說,"看看你能把他怎麼樣。

他不跟我說話。"他轉向吉姆,"去吧,孩子,洗洗刮颳去。"

吉姆機器人似的走開了。

"他父母呢?"

"他媽死了。他老爺子娶了我妹妹,又甩了她,把兒子丟給了我妹妹。法院不喜歡她那種養法,把他放到領養家庭待了一段

時間。然後他們決定不讓他留在芝加哥,於是甩給了我。"他搖搖頭,"生活真滑稽,赫爾姆霍茨。"

"不是很滑稽,有時候。"赫爾姆霍茨說。他推開雞蛋。

"好像來了某種全新的人類,"奎因嘆道,"完全不像我們這裡的孩子。那靴子,那黑夾克-還有不說話。他不跟其他孩子混。不學習。我覺得他讀寫都不太會。"

"那他喜不喜歡音樂?或者畫畫?動物?"赫爾姆霍茨說,"他收藏什麼東西嗎?"

"你知道他喜歡什麼?"奎因說,"他喜歡擦那靴子-自己躲起來擦。他最爽的就是自己躲起來,漫畫書圍著他自己鋪一地板,擦靴子,看電視。"他苦笑著,"對,他也有收藏。我把那東西拿走扔河裡了。"

"扔河裡?"赫爾姆霍茨說。"對,"奎因說,"八把刀,有的刀刃跟你手一樣長。"

赫爾姆霍茨臉白了。"哦,"他的頭皮直發麻,"這是林肯高中的一個新問題。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想辦法。"他把灑出的鹽粒攏成小小的一堆,希望也能這樣聚攏自己的零散想法,"這是一種病,

是不是?應該這麼看這個事吧?"

"病?"奎因說。他拍著桌子。"太對了!"他彈著自己的胸。

"那正好讓奎因醫生好好治治他的毛病。"

"怎麼治?"赫爾姆霍茨說。

"別說什麼孩子有病、可憐這種話了,"奎因陰沉地說,"社工,少年法庭,還有天曉得的什麼人,說的全是那套話。從現在起,他就是個沒用的浪蕩漢。我要騎著他的屁股,直到他哪天他

好好走正道,或者在號子里關一輩子。不是一就是二。"

"我懂了。"赫爾姆霍茨說。

"喜歡聽音樂嗎?"赫爾姆霍茨的語調快活。他們正開著赫爾姆霍茨的車去學校。

吉姆沒說話。他摸著自己的鬍鬚和鬢角。他沒刮掉。

"有沒有用手指打過鼓,用腳踩過節奏?"赫爾姆霍茨說。

他注意到吉姆的靴子掛著鏈子。那鏈子走路時咔咔響,此外並無功能。

吉姆無聊地嘆氣。

"或者口哨?"赫爾姆霍茨說,"這幾件事你只要做一件,就像拿到了一個全新世界的鑰匙-一個最美麗的世界。"

吉姆吹了一記軟塌塌的布朗克斯哨。

"對了!"赫爾姆霍茨說,"你剛剛展示的是銅管樂器的基本原理。每一種銅管樂器的美妙聲音都始於嘴唇上的一記嗚嗚聲。"

吉姆在車座上扭著身子,赫爾姆霍茨這輛舊車座位的彈簧嘎吱作響。赫爾姆霍茨認為這是表示興趣的信號。他轉頭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但吉姆扭身子是為了從緊身皮夾克的內袋掏香煙。

赫爾姆霍茨臉色一變,一時說不出話來。直到車程的盡頭,駛向教師停車場時,他才想到話說。

"有時候,"赫爾姆霍茨說,"我覺得很孤獨,很噁心。我不知道怎麼挺過去。我想要做各種瘋狂的事,就是想做,不為別的,甚至我認為的壞事。"

吉姆老練地吐了一個煙圈。

"然後!"赫爾姆霍茨說。他打了個響指,按了下喇叭。"然後,我想起來我至少有宇宙的一角,在那裡我能心想事成!我可以到那個角落去,得意揚揚一番,直到煥然一新,重新快樂起來。"

"你不是個幸運兒嗎?"吉姆說。他打哈欠。

"我是的,事實如此,"赫爾姆霍茨說,"我的宇宙一角碰巧是我的樂隊周圍的空氣。我讓它充滿音樂。比勒先生是搞動物學的,有他的蝴蝶,特羅特曼先生是搞物理學的,有他的鐘擺和音

叉。使得每個人都有那樣一個角落,大概是我們教師的最重要的工作。我-"

車門開了,被甩上,吉姆走了出去。赫爾姆霍茨踩滅吉姆的香煙,把它埋在停車場的碎石里。

赫爾姆霍茨早晨的第一堂課教C樂隊。初學者在C樂隊里猛吹猛打,眼望著通向B樂隊和A樂隊的漫漫長路。A樂隊是林肯高中第十廣場樂隊,世上最好的樂隊。

赫爾姆霍茨走上指揮台,舉起指揮棒。"你們比你們想象的更好。"他說,"啊一,啊二,啊三。"指揮棒落下。

C樂隊開動起來,踏上了探美之旅,像一台生鏽的調車機車,閥門黏住了,管道堵塞,管道接頭漏了,軸承沒油了。

這一小時結束時,赫爾姆霍茨臉上仍掛著微笑,因為他在心裡聽見了樂隊未來奏出的音樂。他的喉嚨腫了,因為整個小時他都和著樂隊唱。他走進前廳,在噴泉飲水處喝水。

喝水時他聽見鏈子的咔咔聲。他抬起頭看見了吉姆·唐尼尼。

學生的人流在教室間流動,偶爾停下來,形成友好的漩渦,然後再次流動。吉姆一個人走。他停下來時不是為了跟人打招呼,而是在褲腿上擦靴尖。他好像情節劇里的間諜,什麼也不想念,也不喜歡,只巴望著未來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哈羅,吉姆,"赫爾姆霍茨說,"看,我剛剛還想到你。我們有許多課後的俱樂部和球隊。那是多認識人的好辦法。"

吉姆抬眼仔細打量赫爾姆霍茨。"也許我不想多認識人,"他說,"想過這個嗎?"他走開時猛踏靴子,鏈子咔咔響。

赫爾姆霍茨回到指揮台,準備給B樂隊排練。台上有一張紙條等著他,要他去參加一個教師特別會議。

會議的主題是蓄意破壞。

有人闖進了學校,搗毀了英語系主任克萊恩先生的辦公室。

破壞者把那個可憐人的寶貝-書、文憑、英格蘭照片、十一部小說的開頭-全都撕碎、揉皺、搞亂、扔掉或踩爛了,還灑上墨水。

赫爾姆霍茨感到噁心。他不敢相信。他沒辦法去想這事。他無法想象它是真實的,直到當晚深夜的一個夢裡。夢裡赫爾姆霍茨看見一個男孩,長著梭魚的牙齒,尖鉤般的爪子。那怪物爬進一扇高中的窗戶,落在樂隊排練室的地板上。怪物的爪子把整個州最大樂鼓的鼓皮撕成碎片。赫爾姆霍茨哀號著醒來。他只能做一件事:穿上衣服奔向學校。

凌晨兩點,赫爾姆霍茨在樂隊排練室里撫摸著鼓皮,守夜人在一旁看著。他在鼓架上來回翻著鼓,打開鼓裡的燈,關上,打開,關上。鼓完好無損。守夜人離開巡視去了。

樂隊的寶庫是安全的。赫爾姆霍茨一件件愛撫著別的樂器,好像守財奴滿意地數著錢。然後他開始擦拭蘇薩大號。擦的時候他能聽見號聲鳴響,能看見它們在陽光下閃耀,星條旗和林肯高

中校旗在隊伍前頭飄揚。

"軋噗-軋噗,踢噠-踢噠,軋噗-軋噗,踢噠-踢噠!"赫爾姆霍茨快樂地唱著。"軋噗-軋噗-軋噗,啦啊-啊-啊-啊-啊-啊,軋噗-軋噗,軋噗-軋噗-嘭!"

他停住,琢磨著想象中的樂隊接下來奏哪一段。這時他聽見隔壁化學實驗室傳來鬼鬼祟祟的聲音。赫爾姆霍茨悄悄摸到門廳,

一把推開實驗室的門,刷的開了燈。吉姆·唐尼尼兩隻手各拿著一瓶酸液。他正把酸液潑向元素周期表,潑向寫著化學式的黑板,潑向拉瓦錫的胸像。在赫爾姆霍茨眼裡這景象不能再醜惡了。

吉姆虛張聲勢地微笑。

"出去。"赫爾姆霍茨說。

"你準備怎麼辦?"吉姆說。

"清理。盡量搶救。"赫爾姆霍茨暈眩地說。他拿起一團廢棉花,開始擦酸液。

"你會叫警察嗎?"吉姆說。

"我-我不知道,"赫爾姆霍茨說,"還沒想法。如果我抓到你毀壞低音鼓,我想我會一拳打死你。就算那樣,我也不會理解你是在-你覺得你是在幹什麼。"

"這地方是時候換換世界了。"吉姆說。

"是嗎?"赫爾姆霍茨說,"肯定是,如果有一個我們自己的學生想弄死它。"

"學校有什麼好?"吉姆說。

"沒有太多好處,我想,"赫爾姆霍茨說,"只不過是人類做過的最好的事。"他無助地自言自語。他有一口袋計策,能使男孩表現得像個男人。那些計策針對男孩子氣的恐懼、夢和愛。但這個

男孩沒有恐懼,沒有夢,沒有愛。

"如果你把學校全砸了,"赫爾姆霍茨說,"我們就不剩下任何希望了。"

"什麼希望?"吉姆說。

"每個人都能為自己活著而高興的希望,"赫爾姆霍茨說,"甚至你。"

"那是搞笑,"吉姆說,"這個垃圾堆給我的只有苦日子。那麼你準備怎麼辦?"

"我必須做點什麼,是不是?"赫爾姆霍茨說。

"我不在乎你怎麼做。"吉姆說。

"我知道,"赫爾姆霍茨說,"我知道。"他押著吉姆,進了樂隊排練室旁邊自己的小辦公室。他撥了校長家的電話號碼。電話撥通了,他麻木地等著鈴聲把那老人從床上叫起來。

吉姆拿一塊抹布撣著靴子上的灰塵。

校長還沒接,赫爾姆霍茨突然把聽筒放回電話架。"有沒有什麼事是你在乎的,除了撕、砍、掰、扯、砸、打?"他叫道。"任何事?除了那雙靴子的任何事?"

"來呀!想把誰叫起來就打給誰,"吉姆說。

赫爾姆霍茨打開一個柜子的鎖,取出一隻小號。他把小號塞進吉姆懷裡。"來!"他激動地呼氣,"這是我的寶貝,我最貴的東西。我把它給你砸。我不會動一個指頭阻攔你。你砸的時候還

能額外欣賞我的心碎。"

吉姆奇怪地看著他,放下了小號。

"來呀!"赫爾姆霍茨說,"如果世界待你這麼壞,那把這小號砸了是它該得的!"

"我-"吉姆說。赫爾姆霍茨抓住他的褲帶,伸腿一絆,把他放倒在地板上。

赫爾姆霍茨扯下吉姆的靴子,扔到角落裡。"來!"赫爾姆霍茨野蠻地說。他又把男孩拽起來,再次把小號塞進他懷裡。

吉姆·唐尼尼現在赤著腳。他的襪子也跟靴子一起扯掉了。

男孩低頭看,他那雙腳原本像兩根粗黑的棍子,現在像雞翅一樣細,瘦骨嶙峋,藍藍的,也不太乾淨。

男孩發抖,然後戰慄。似乎每顫一下都把內心的某種東西搖鬆了一點。最後,沒有男孩了。完全沒男孩了。吉姆垂著頭,彷彿他只有等死了。

赫爾姆霍茨心裡滿是懊悔。他甩出雙臂抱住男孩。"吉姆!吉姆-聽我說,孩子!"

吉姆的顫動停了。

"你知道你手裡是什麼-這把小號?"赫爾姆霍茨說,"你知道它多麼特別嗎?"

吉姆只是吐著氣。

"它屬於約翰·菲利普·索薩1!"他輕柔地搖晃著吉姆,想讓他重現生氣。"我跟你交換,吉姆-換你的靴子。你的了,吉姆!約翰·菲利普·索薩的小號是你的了!它值幾百美元,吉

姆-幾千!"

吉姆把頭靠在赫爾姆霍茨的胸口。

"它比靴子好,吉姆,"赫爾姆霍茨說,"你可以學習演奏它。你與眾不同,吉姆。你是擁有約翰·菲利普·索薩小號的男孩!"

赫爾姆霍茨慢慢放開吉姆。他以為男孩肯定會癱倒。吉姆沒有倒。他自個兒站著。小號還在他懷裡。

"我帶你回家,吉姆,"赫爾姆霍茨說,"做個好孩子,今晚的事我不說一個字。擦你的小號,學做個好孩子。"

"我能穿我的靴子嗎?"吉姆獃獃地說。

"不行,"赫爾姆霍茨說,"我不覺得它對你有好處。"

他開車載吉姆回家。他打開車窗,空氣似乎使男孩有精神了。

他在奎因的餐廳前讓吉姆下車。吉姆赤足走在小道上,踩出柔軟的啪啪聲,在空蕩的大街上迴響。吉姆爬進一扇窗戶,進了他在廚房後面的卧室。萬籟俱寂。

第二天早晨,晃悠悠、咣噹噹、泥乎乎的機器正在把波特·奎因的眼界變為現實。餐廳後面原本是小山的地方,機器正在平整地面,要弄得像撞球桌般平整。

赫爾姆霍茨又坐在隔間里了。奎因又來一起坐了。吉姆又拖地了。吉姆低著眼睛,不肯去注意赫爾姆霍茨。一團肥皂沫濺在他窄小的棕色牛津鞋的鞋尖上,他似乎無所謂。

"連續兩個早上在外面吃?"奎因說,"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我妻子還在外地。"赫爾姆霍茨說。

"老貓不在家-"奎因眨著眼。

"老貓不在家,"赫爾姆霍茨說,"老鼠就孤單了。"

奎因的身子靠過去。"你半夜起床就為了這個嗎?孤單?"他沖吉姆甩頭,"孩子!把赫爾姆霍茨先生的小號拿給他。"

吉姆抬起頭,赫爾姆霍茨看見他的眼睛又像牡蠣了。他噔噔噔走開,去拿小號。

奎因現在露出了他的怒氣。"你拿了他的靴子,給了他小號,難道我不該好奇?"他說,"難道我不該問問題?我不該弄明白你是逮住了他在拆學校?你要是幹壞事會很弱的,赫爾姆霍茨。你會把指揮棒、樂譜和駕照留在犯罪現場。"

"我沒想隱瞞線索,"赫爾姆霍茨說,"我就是做了。我是要告訴你的。"

奎因抖著腳,鞋子發出老鼠般的咯吱聲。"是嗎?"他說,"好吧,我也有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消息?"赫爾姆霍茨不安地說。

"吉姆和我玩完了,"奎因說,"昨天晚上就是結局。我要送他回原來的地方。"

"再到一連串領養家庭那裡去?"赫爾姆霍茨無力地說。

"專家覺得該拿這種孩子怎麼辦就怎麼辦。"奎因坐了回去,大聲呼氣,釋然地放鬆身子。

"你不能那麼做。"赫爾姆霍茨說。

"我能。"奎因說。

"那樣他會完蛋的,"赫爾姆霍茨說,"他扛不住再這樣被拋棄一次。"

"他根本沒有感覺,"奎因說,"我幫不了他,我傷害不了他。沒人能。他根本沒有神經。"

"一團傷疤。"赫爾姆霍茨說。

那一團傷疤把小號拿回來了。他木然地把小號放在赫爾姆霍茨面前的桌子上。

赫爾姆霍茨擠出笑容。"這是你的,吉姆,"他說,"我把它給你了。"

"趁有機會拿走吧,赫爾姆霍茨,"奎因說,"他不想要它。他只會拿它去換一把小刀,或一包香煙。"

"他還不知道它是什麼呢,"赫爾姆霍茨說,"這需要花點時間。"

"它有什麼好處嗎?"奎因說。

"什麼好處?"赫爾姆霍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好處?"

他不能理解,竟會有人看著這件樂器而不感到溫暖炫目。"什麼好處?"他喃喃道,"它屬於約翰·菲利普·索薩。"

奎因蠢蠢地眨眼,"誰?"

赫爾姆霍茨的雙手在桌面上鼓動,彷彿臨死的鳥的翅膀。"誰是約翰·菲利普·索薩?"他尖聲說。他說不出話了。一個疲憊的人說不了這麼大的話題。臨死的鳥斷氣了,不動了。長長的沉默之後,赫爾姆霍茨拿起小號。他吻了冷冷的號嘴,拉動氣閥,好像在夢裡奏著一段華彩。他在號口上方看見吉姆·唐尼尼的臉,彷彿漂浮在太空里,幾乎又聾又瞎。現在赫爾姆霍茨明白了人的無用,人的寶貝的無用。他以為這把小號,自己的最心愛的寶貝,能夠為吉姆買一個靈魂。這把小號一錢不值。不慌不忙地,赫爾姆霍茨沖著桌沿去捶小號。他頂著一個衣帽架把小號掰彎,把殘骸交給奎因。

"你砸了它,"奎因震驚地說,"你為什麼這麼干?想證明什麼?"

"我-我不知道,"赫爾姆霍茨說。一句可怕的褻瀆在他內心深處隆隆作響,像是火山爆發的警報。然後,無可抗拒地,它飆了出來。"生活沒有一點見鬼的好處,"赫爾姆霍茨說。他強忍眼淚和羞恥,臉扭曲著。

赫爾姆霍茨,這個山一樣的男人,散架了。吉姆·唐尼尼的眼裡滿是憐憫和驚恐。那雙眼睛活了,是人的眼睛了。赫爾姆霍茨把訊息傳到了。奎因看著吉姆,某種像希望的東西第一次閃現

在他痛苦孤獨的老臉上。

兩周后,林肯高中的新學期開學了。在樂隊排練室,C樂隊成員正在等他們的頭頭,等待著揭開他們音樂生涯的命數。

赫爾姆霍茨踏上指揮台,指揮棒啪啪敲著樂譜架。"春之聲,"他說,"都聽見了嗎?春之聲?"

樂手們把樂譜放上自己的樂架,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們準備完畢,然後是一段蓄勢的靜默。赫爾姆霍茨瞟了一眼吉姆·唐尼尼。吉姆坐在學校最差樂隊最差小號區的最後一個位子。

他的小號,約翰·菲利普·索薩的小號,喬治·M.赫爾姆霍茨的小號,已經修好了。

"請你們這麼想,"赫爾姆霍茨說,"我們的目標是使世界變得比我們出生時更美好。這個目標能夠達到。你們能夠做到。"

從吉姆·唐尼尼那兒傳來一記絕望的輕聲喊叫。吉姆本是自言自語,但這尖利的話刺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靠什麼?"吉姆說。

"愛你自己,"赫爾姆霍茨說,"並且讓你的樂器唱出這愛。啊一,啊二,啊三。"指揮棒落下。

(1955)

本文選於 新書《歡迎來到猴子館》/[美]庫爾特·馮內古特/中信出版集團/楚塵文化/2017年7月出版。

《歡迎來到猴子館》是馮內古特於196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中文版首次引入。小說類型囊括了從戰爭史詩到未來主義、驚悚小說等多個類型,想象奇崛,震撼人心。本書是一部「後人類」的末世寓言。

書中的25篇小說既有超現實主義的科幻風格,又有喬治·奧威爾式的對巨大的國家機器的預言,還有馮內古特自己所特有的諷刺風格,他將「科幻+諷喻+幽默」巧妙融合在一起,將人類在當今社會中變成了戰爭機器、科技產品、金融產品的傀儡的悲劇命運用嬉笑怒罵的方式呈現得淋漓盡致,形成他自身獨特的笑中有淚、在諧趣中又包含了深刻的批判意識的風格。

關於作者

——

這個世界欠馮內古特一個諾貝爾?

他才不在乎

如果身處六七十年代的美國校園,你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成群結隊的大學生,不論男女都留著長發,聽著披頭士的音樂,走在去參加各種不同的遊行的路上。

而他們的牛仔褲的后兜里總是裝著同一個作家的書:大多是那本被翻爛的《五號屠場》,有時是《貓的搖籃》,有時是《囚鳥》……

寫出這些書的作家就是庫爾特·馮內古特。

也許你對他的名字還不太熟悉。《時代周刊》曾評價他是"當代的喬治·奧威爾",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亦曾公開推崇他為"美國當代最好的作家之一"。當年他在美國年輕人中的流行程度,大概與的王小波不相上下。他啟發了包括村上春樹在內的一代文學大師,堪稱大師們的偶像。他被許多作家公認為美國現代科幻小說之父,多次提名雨果獎,但他寫作的深刻性又從未受限於這一門類,被譽為懷有悲憫情操和人道主義精神的反戰文學家。

2007年4月11日,84歲的馮內古特在家中去世。

在他活著的時候,很多評論家嘲笑馮內古特不過是個"雇傭文人",馮內古特裝作氣鼓鼓地說"我懷疑我在哪裡冒犯了什麼人,以致得不到他們的信任,讓我成不了嚴肅作家"。

離世十年後,越來越多的人從馮內古特的玩世不恭的字裡行間讀出了他對人類社會的關懷和擔憂,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同這樣一種說法:這個世界欠馮內古特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實際上,馮內古特曾經也拿自己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開玩笑--任何事情都能被他拿來開玩笑,他從小就喜歡聽喜劇,對他來說,"幽默是一種遠離殘酷生活,從而保護自己的方法"。他說自己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是因為"瑞典人陰莖短,記性長",他曾因為一輛瑞典造的車報廢而說了幾句瑞典科學家的壞話,他暗忖那些瑞典人一定是記到了現在,才不給他諾獎。

和大多數了解他的人一樣,我也認同馮內古特的文學成就和思想深刻性完全配得上諾獎,只是--如果你對他了解夠多,你就會明白:即使諾獎真的頒給他,他也未必會在乎。

1922年,馮內古特出生在美國一個德裔家庭中,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被孤立的滋味。哥哥比他大九歲,姐姐比他大五歲,每天的晚餐時間,他們想談學校,談工作,而不想聽小馮內古特幼稚的、冒傻氣的話。

"任何家庭最小的孩子總是愛開玩笑的,因為開玩笑是加入大人談話的唯一辦法",小馮內古特為此每天收聽喜劇節目,模仿喜劇家,研究什麼是玩笑,怎麼開玩笑。

"幽默差不多是恐懼的生理反應",長大后的馮內古特這樣寫道,那時他已經能熟練地掌握讓別人發笑的技能,儘管他最單純的玩笑也含著基於恐懼喚起的些微痛苦。

1940年,馮內古特進入康奈爾大學學習化學,他對這個專業既沒有天賦也沒有興趣,成績在被勸退的邊緣徘徊。1943年,自知拿不到學位證的馮內古特選擇參軍,沒過多久,他就隨軍開往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場。

1945年,23歲的馮內古特被德軍俘虜,囚禁在德國東部薩克森州的德累斯頓戰俘營。此時同盟國已經鎖定了勝局,但英國軍隊仍決定對德累斯頓進行轟炸,整個城市的13萬5千人被瞬間炸死,馮內古特是倖存下來的7名戰俘之一。

後來馮內古特根據這段經歷寫出了小說《五號屠場》,成為黑色幽默中反戰文學的經典之作。"什麼是地獄?我見過那東西,我就是從地獄里出來的",馮內古特在談論那段經歷時這樣說。

馮內古特的家庭生活也充滿戲劇性。他的父親在大蕭條期間失去了工作,因此變得暴戾而冷漠,他的母親一心想寫小說,但卻屢屢被回絕,最終精神崩潰,於1944年的母親節當日服藥自殺。母親死後的第二天,他就被派往歐洲戰場,離開了家。

馮內古特35歲時,姐姐罹患癌症去世,在姐姐去世的前幾天,他的姐夫在來看望姐姐的路上不幸遭遇車禍身亡,馮內古特收養了他們的三個孩子。

49歲時,馮內古特與妻子珍妮分居,並於不久后離婚。珍妮與馮內古特一同長大,兩人青梅竹馬,在馮內古特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時候,是珍妮鼓勵他成為一名作家,並督促他堅持寫作。與珍妮分開對馮內古特打擊很大。

50歲時,他的大兒子精神失常,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

62歲時,馮內古特在紐約的公寓嘗試自殺,經過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

不管用多少玩笑來粉飾,馮內古特都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的幽默是黑色的,他的作品帶著洗不去的痛苦。但這痛苦沒有讓他沉重,反而讓他超脫了,他總能從悲喜之中跳出來,從更高的視角俯視,這俯視不是輕蔑,相反,它帶著一種怪誕而深刻的人文關懷。

一個經歷過痛苦,見證過恐怖的人才知道到底什麼是玩笑,才能學會如何開玩笑。馮內古特試圖用幽默喚醒人們的憐憫,就像他寫給一位年輕人的信:年輕人歡迎你來到地球,喬,地球是個濕潤的球狀物,這裡夏熱冬冷,擁擠不堪。喬,你最多可以在這裡待一百年。據我所知,生活在這裡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你真他媽應該與人為善。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馮內古特得了諾獎,他也會對此不屑一顧,說不定還會編出一些段子來自嘲。諾獎對於他而言,是這個世界體制的一部分,他生存在這個體制之中,卻又從未融入,他把這個體制握在手裡,時不時揶揄一下,表面上漫不經心,其實一直在關切著這個世界的改變。

我聽過太多人抱怨他們看不懂馮內古特,不懂他的黑色幽默和怪誕的文風。

想要了解一位作家,就要看他早期的作品。

《歡迎來到猴子館》是馮內古特於196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問世50年來首次引入,馮內古特後期的寫作風格:未來主義、驚悚小說都在這本書中找到端倪。

這本書之於馮內古特好像《綠毛水怪》之於王小波,《且聽風吟》之於村上春樹,是作家風格形成時期的重要作品。

你所知道的那個幽默的、瘋狂的、悲觀的、深刻的、充滿想象力的、與諾獎無關的馮內古特,都在這部小說集中。

就像,想要了解一個人,就要了解他年輕時的樣子。

馮內古特曾一度短暫的被《體育畫報》僱用過。他到雜誌社報到,接到任務寫一篇短文報道一匹賽馬越過圍欄試圖逃跑的新聞。馮內古特一整個上午瞪著那張白紙,用打字機寫道:"那匹賽馬越過了他媽的欄杆",然後走出辦公室,又成了自由職業者。

也許,若他真的得了諾獎,也會自嘲般地提筆寫下:瑞典人把諾獎頒給了一個他媽的嗜煙如命的雇傭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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