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萬假裝生活的北京人和1個幸福的上海人

這是一個河南人的故事，

我哥們兼同事，狗剩，是個河南人，駐馬店的。

他一直說自己是個幸福的上海人。

1

故事從狗剩上國小四年級時說起，那時他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媽媽很愛自己，爸爸沒本事但是勤勤懇懇，姐姐比自己高一年級，學習成績不錯，妹妹雖小但是可愛。

後來一個炎熱的夏天，中午時分，狗剩忽然感覺很不安，因為媽媽臉色陰沉去了伯伯家，好久沒回來。

狗剩決定也去看看什麼情況，走到伯伯家，看到一群人圍著他的母親，她躺在地上，好像昏迷了過去，周圍的長者正在掐她的人中。

狗剩只覺得事情不對，愣在當場。一個嬸嬸拉他過去，嘴裡還說著：「孩子，等下勸勸你媽媽……」，這時她被掐醒了，哇啦一聲大哭，全應該都聽到了，她呼天搶地，身邊的忠厚長者大伯父拍著媽媽的肩膀，和兩年前聽到自己唯一的兒子出車禍時一樣的表情，沉著冷靜地說了一句：「人是救不過來了。」

那幾秒，狗剩覺得周圍一切都放了慢動作一樣，伴著他媽的哭嚎，他知道他的父親，可能就是死了。

……

運送屍體的大巴車開到地里，打開門，幾個壯勞力用木床把死去的爸爸抬下來，在屍體抬出來的那一瞬間，狗剩眼淚唰一下流了出來，他從來都覺得爸爸高大威猛值得依靠，如今卻躺著被抬了出來，那一刻，狗剩哇地一聲，全世界應該都聽到了。

入館之前，狗剩被伯伯拉著看了最後一眼他的爸爸，被三萬伏高壓擊穿身體造成的七竅流血，痕迹依然存在，但是狗剩覺得他爸爸躺著無比的安詳。

2

母親帶著狗剩和姐姐妹妹開始新的生活，有人勸母親改嫁，畢竟她才三十六歲，可是她沒有這麼選擇，而是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和年老的爺爺一起生活。

雖然很不幸，但是狗剩後來評價自己的生活是幸運的，因為他有六個姑姑、兩個伯伯和一個叔叔，還有五個舅舅，爺爺雖然年老但身體很棒，而且由於狗剩和姐姐學習成績都很好，所以親戚們待自己一家都非常好。

狗剩跟我說，他認為這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大家都認為這家子很有希望。姐姐後來讀了河南農業大學，是個二本，但是在小村子里這已經算是不錯的了。狗剩原來很內向，悶頭苦學的那種，或許是有一點天資，成績在全校都是只考第一的。狗剩因為國中成績就好，家庭又貧困，所以被校長列為典型，常常作為模範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發言。

更有當地的和全國的助學組織不斷的伸出援手。

美國樹華基金會專門針對中西部貧困地區兒童展開資助活動，狗剩就是其中一名特困生。寧波、北京的慈善老人都曾來到狗剩的家裡慰問他的母親。

後來狗剩以文科585分的成績被華政錄取，拉著新買的手提箱就到了上海，忠厚長者大伯陪同他去過上海之後回家感慨：大城市的格局完全變了，不是二十年前到上海跑牛肉時的樣子了，自己老了啊，找到學校全靠狗子四處打聽。

到大學畢業之前，狗剩稱自己過的是很幸福的日子，母親也這麼說。

但是大學又是自己最自卑的一段時光，周圍每個同學都那麼優秀，狗剩一沒顏值二沒家庭三沒才華（相比而言）四沒特長，而且可悲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大學幾年狗剩就瘋狂地看書，什麼《理想國》《戰爭論》《烏合之眾》，什麼《大敗局》《貨幣戰爭》《大數據時代》，什麼《鄉土》《江村經濟》，社科類的圖書他幾乎都看過。而且很喜歡看南方周末的深度文章，同時也會看環球時報的評論，兩者一起看，他認為能夠中和自己的政治思想。

3

在和人聊天的過程中，引用一些新聞報紙上的觀點和數據，別人對狗剩都很欽佩，這讓狗剩找到了自我存在感，而且他寫文章也有人看，有人點贊，這給了他很大的動力。

他大四的時候，實在無事可干，便開始考研，復旦新聞學。他很努力，每天都準時出現在自習室，晚上十點半離開，無人監督，但是周圍沒有人比他堅持得更好，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他複習的過程很愉悅，自己喜歡的學科，同時自己的堅持又能讓自己獲得認同，沒有比這更讓人享受的事情了。

雖然考研失敗，但是他的努力讓住在對門寢室的同學看到了，推薦他到一家媒體工作，這個推薦很重要，因為狗剩不是新聞學專業，又沒有從業背景和拿得出手的作品，滿腔熱情在這個社會上是沒有什麼用的。

進入新聞行業，讓理想化的狗剩很受鼓舞，他開始過著「理想的生活」，全力以赴乃至忘我地去寫文章，但是事情總不是一帆風順的。

他很努力，但是方法不對，於是在職場開始受挫，人際關係向來不是狗剩的強項，職場人際關係更是複雜，為了一個單子大打出手的情況大有人在。

介紹狗剩入職的同學也與他劍拔弩張，這讓狗剩很苦惱，本想過簡單的寫稿拿錢的日子，但是偏偏公司就是一個商業化新聞公司，訂單才最重要。

狗剩屬於敏感型人格，睡眠質量一直不好，工作的壓力讓狗剩忽然睡不好覺，成夜成夜失眠，狗剩一到晚上就開始浮躁、慌亂，越控制越失控。

一星期之後，狗剩開始每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出現在公司，朋友都覺得奇怪，勸他想開點，睡好點，可是都沒用。

他自己尋找方法，認為根源在於自己所在的公司商業化太嚴重，與自己氣質不符，於是加速投簡歷，出差面試，可是他的疲態所有面試官都看得到，更多的NO讓狗剩更睡不著覺。

又過了一個星期，徹夜失眠兩個星期，這在醫學上是抑鬱症定義的失眠時間長度。也就是說兩周是人體失眠極限。

在第十二天的時候，狗剩萌生了了卻自己一生的想法，猶豫了兩天，看到自己不到3000的工資，看到自己不得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狗剩終於在第十四天下定決心離開人間。

凌晨六點，

狗剩站在了五樓窗台上，在下了決定的那一剎那他暈了過去。

至於怎麼跳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只記得醒來時一片黑暗，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冷得徹骨。

狗剩沒死。

他從四樓擋雨陽台摔到二樓擋雨陽台，然後屁股接地。

恰好是他能受到的最小傷害。股骨頭破裂，什麼也不用動，休息兩個月，好了。

而且心理的傷也在狗剩拄著雙拐站起來的那一剎那，好了。

4

一切竟然恢復如常，只是母親再也不敢讓狗剩一個人去工作。他好了之後，去了堂哥的公司。

2016年8月，狗剩覺得自己的右半身開始有點失靈，尤其是右手右腳，逐漸的，右手拿筷子已經有問題了。他以為應該是心理的問題，去神經科去看，醫生讓他拍ct。

拍出來，連醫生都嚇了一跳，跟正常的腦子有很大的區別，於是又做256CT，這次可以清晰地看到，腦血管畸形，而且畸形團很大，而且已經擴展到了左右中腦。最要命的是畸形在腦幹周圍，左半邊神經壓迫厲害，所以右半身出現麻木、失去控制的現象。

市級醫院推薦到省級醫院去看，打電話問同學，說河南省最好的醫院鄭大一附院不接收這樣的案例，因為曾經做失敗過一次。

上海瑞金醫院是上海地區最好的神經外科醫院，同學的同學在那，於是把片子發過去，專家們會診之後得出一個結論：建議保守治療，也就是不治療。如果治療，將特別麻煩，次數特別多，風險特別大，費用特別高（80W左右）。

狗剩把消息告訴家人，家裡的氣氛從母親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來……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伯伯到河南省人民醫院，神外的醫生說了句：來吧，趕緊入院。

大家都知道，凡是醫院敢接收的病例，得的都不是絕症。

檢查了兩個星期之後，醫生又語重心長地說：醫生會診結果是必須要治，但是全沒有人敢給你開顱，只能轉介入科，分次介入，栓塞掉多餘的血管。

轉到介入科，主治醫生拿著片子，對實習醫生們說：「這樣的案例，我們在醫學上並不是沒見過，但上次我們做過一個類似的病人，做完之後，病人就陷入生物鐘混亂的狀態，有時睡眠時間長達24小時，叫也叫不醒。後來經過好長時間調理，待他穩定后才敢讓他出院。這個病例風險高啊，發給北京專家看看吧。」

狗剩又等了兩個星期，那兩個星期好像自己被判了死刑但又不能馬上死。

5

「請家長過來吧，周日做手術。但是提前給你說，你的手術，即使北京專家來了也可以選擇不做，因為怎麼說呢，你的手術做起來跟拆炸彈一樣，如果失敗了，就永遠醒不過來……」

醫生說完這話，狗剩幾乎是哭著離開醫生辦公室的。

手術做完了，狗剩醒了，這一次他又沒死，也沒成植物人。

……

後來這個自詡為死過兩回的男人來了北京，在一家媒體工作。

那天，他騎著共享腳踏車到候鳥咖啡廳，我們聊了一個下午，他給我講述了所有的故事，他神態平靜，說：「當我騎著共享腳踏車，喝著咖啡的時候，我就在想，我們現在多幸福啊！這麼好的生活，鬼他媽才會自殺。我慶幸生活給了我兩次死去活來的機會，讓我擁有別人不能擁有的經歷。我也慶幸，北京能給我很多我在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我現在很幸福，每時每刻都是如此。」

狗剩很幸福，這個很喜歡上海的河南人在北京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