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觀察]「班查希拉」會擊敗伊斯蘭主義？

今年8月15日印度尼西亞前總統美加華蒂在印尼科學院發表演講，完全支持今年7月10日佐科發布的有關「民間群眾組織」的總統法令（Perpu Ormas），授權政府解散與印尼建國原則「班查希拉」背道而馳的群眾組織。她說，此時國家安全受到威脅，佐科政府必須行動。此法令一頒布，內政部長正式宣布解散「印尼伊斯蘭解放組織」（HTI，前譯為「回教解放黨」）。

自蘇哈多下台後，印尼的伊斯蘭團體猶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抬頭。印尼的不少政治精英，包括將領，往往培植強硬派的伊斯蘭團體，以打擊政敵。

在尤多約諾時代（2004年至2014年），由於他是軍人出身，因此強硬派的伊斯蘭團體，還沒能影響政局。可是，當平民出身的佐科總統上台後，保守派的精英分子以及退休將領，開始利用激進的伊斯蘭團體來削弱佐科的政權，並獲得了一些成果。

最近幾年中東局勢改變，激進派的伊斯蘭團體紛紛崛起，加上「伊斯蘭國組織」（ISIS）肆虐，影響了東南亞各國。穆斯林人數眾多的印尼，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本來是以「班查希拉」為建國基礎的印尼，面對「伊斯蘭國組織」的嚴峻挑戰。

自由派穆斯林占多數

「班查希拉」是印尼首任總統蘇卡諾在1945年6月1日獨立籌備委員會的演講中，所提出的印尼建國五大原則。第一、信仰獨一無二的上蒼；第二、文明與公正的人道主義；第三、印尼的統一（民族主義）；第四、以議會的協商方式主導民主（民權）；第五、社會公平（民生）。

蘇卡諾在提出這建國五原則時也表明，他在構思時受到了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影響。

可是，在印尼的政治史中，這五大原則中的第一個原則似乎最為重要。因為它充分表現出印尼是個多元宗教的社會，而每個宗教的地位同等。在很大的程度上，這原則保住了印尼的政治穩定。

不過，印尼的伊斯蘭宗教領袖起初主張在「班查希拉」前言中放置「穆斯林必須實施伊斯蘭法」的字眼，史稱《雅加達宣言》，但是遭到非伊斯蘭領袖的反對；穆斯林之間對《雅加達宣言》的看法也不一致。這是因為在印尼穆斯林中， 尤其是爪哇人中，具有「自由派的穆斯林」（abangan）與「保守派的穆斯林」（santri）之別，當時前者的人數比後者多，蘇卡諾本人也是屬於前者。

蘇卡諾委任獨立籌委會副主席哈達，向伊斯蘭領袖解釋團結的重要性，並說服了他們。結果有關「穆斯林必須實施伊斯蘭法」的字眼，沒有出現在「班查希拉」中。也許，許多保守派的伊斯蘭領袖認為，取得印尼獨立最為重要，其他事項獨立后再說，反正穆斯林佔全印尼人口的絕大多數。

日本投降后，印尼宣布獨立，但是荷軍返回印尼繼續其殖民統治，遭到印尼人民的反抗。印尼民族主義者經過了將近五年的武裝鬥爭，終於在1949年底獲得正式的獨立。「班查希拉」的建國原則繼續被採用。

可是，印尼的建國道路並不平靜，族群主義以及宗教主義不斷抬頭，區域叛亂四起，以蘇卡諾與哈達為首的中央政府，花了七八年的時間才平定內亂。

當時，印尼有四個大政黨：民族黨與印共是「世俗」政黨，而馬士友美黨與伊斯蘭教士聯合會為「宗教」政黨。這兩個伊斯蘭政黨主張把早年「穆斯林必須實施伊斯蘭法」列入憲法，而「世俗」政黨堅決反對。制定新憲法的過程並不順利。

平亂后的蘇卡諾，下令解散制憲會議，重新採用在1945年以「班查希拉」為基礎的印尼憲法。

蘇卡諾在印尼政壇看似叱吒風雲，但其實他的政權相當脆弱。他缺乏強有力的政黨撐腰，而是在軍人與印共的權力鬥爭中求存。當軍人勢力大時，他會轉向支持印共，而當印共勢力逐漸增強時，他又轉而支持軍人。1965年9月30日，以艾迪為首的印共發動政變，軍人加以反擊，印共被逼解散，蘇卡諾的權力遭剝奪，而以蘇哈多為代表的軍人勢力上台。

政治伊斯蘭崛起

蘇哈多為了消滅印共勢力，利用伊斯蘭團體，開始「剿共」運動。印共毫無防備，全軍覆沒。但在鞏固政權之後，蘇哈多極力提倡「班查希拉」，以防止伊斯蘭政黨奪權。

蘇哈多要全民學習「班查希拉」建國原則。「班查希拉」變成了學校的一門科目，從國小、中學到大學都要修讀。所有公務員都必須參加「班查希拉」的考試，連印尼的大商家也要接受「班查希拉」的教育。在1985年，蘇哈多還規定所有的印尼政黨，包括伊斯蘭政黨，只能以「班查希拉」作為建黨的唯一基礎，不允許以「伊斯蘭」或「伊斯蘭與班查希拉」立黨。「班查希拉」 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名詞。

蘇哈多不但用「班查希拉」對付印共以及「伊斯蘭主義」者，更以此對付所有政敵。凡是對抗他的政治人物或者集團，他都以反班查希拉的罪名加以處置，致使不少反蘇哈多的人士對於「班查希拉」大表不滿。

1980年，有50名退休將領、教授、政治人物和專業人士簽署《50請願書》，反對把「班查希拉」當成是國家的唯一原則。這些人士遭到蘇哈多的迫害。

實際上，蘇哈多並不是真的要以「班查希拉」阻止伊斯蘭政治以及伊斯蘭的發展；他最關心的只是自己的政權與家族。在1987年大選過後，蘇哈多發現到一些軍人並不支持他的家族政治，為了擴大自己的政治勢力，他開始培植伊斯蘭組織，鼓勵伊斯蘭人士加盟。1990年，他還指示副總統哈比比組織「穆斯林知識分子聯合會」（ICMI），籠絡所有在高等學府、政府機構的穆斯林；伊斯蘭政黨人士也加入他的「團隊」。

不僅如此，蘇哈多也大規模地興建清真寺，以博取穆斯林的支持；同時他自己也到麥加朝聖，取得了「莫哈默德」的「教名」，在各種場合以「莫哈默德·蘇哈多」的名字出現。其實，他原本是「自由派的穆斯林」，為了繼續執政而打「伊斯蘭牌」，在1990年代的兩次大選中果然繼續大勝。可是，經濟危機以及蘇哈多集團的分裂最終促使他黯然下台。

然而，「政治伊斯蘭」在蘇哈多後期的政權中已經崛起，並開始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蘇哈多末期的將領也培植激進派的穆斯林，組織團體，以便能夠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當時，那些伊斯蘭組織，確實是蘇哈多集團的支持者，即使在後蘇哈多時代也是如此。

蘇哈多倒台後，軍人勢力雖然大減，但是在幕後仍然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從哈比比、瓦希德到美加華蒂，都是過渡時期的總統，在職的時間很短，局勢欠穩定。只有在退休將領尤多約諾出任總統時，局勢才穩定下來。

尤多約諾當了兩屆總統，長達10年之久，激進的伊斯蘭組織繼續活動，但是並沒有真正干擾他的政權。他也沒有決心剷除激進的伊斯蘭組織，而普拉博沃將軍也沒能利用強硬派的伊斯蘭組織干擾政府。

激進伊斯蘭挑戰「班查希拉」

在尤多約諾總統任期結束后，激進伊斯蘭組織變得非常活躍。主要是由於幾個因素：其一，中東的伊斯蘭崛起，強硬的伊斯蘭學說與派系，開始傳播到中東以外的地區，穆斯林人口眾多的印尼也受到衝擊；其二，印尼經濟發展很不平均，失業率高，貧富之間的差距日益擴大，貧苦大眾絕大部分是穆斯林，伊斯蘭能輕易地被利用成鬥爭的武器；其三，印尼軍人，包括退休將領，以及沒有掌權的土著精英，都想利用伊斯蘭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於是強硬派伊斯蘭組織紛紛誕生，也受到保護。

在佐科當總統后，這些激進組織更加活躍。在去年以及今年的反佐科的鬥爭中，激進的伊斯蘭組織發動了前所未有的兩次大示威，成功地阻止了華裔基督徒鍾萬學續任雅加達首長，將多元宗教的雅加達政治文化，推向伊斯蘭主義的方向。其實，這些既得利益集團與伊斯蘭激進派合作，其最終的目的是要阻止佐科的改革，在2019年的總統大選中推他下台。

印尼強硬派的伊斯蘭組織逐漸壯大，伊斯蘭國組織在東南亞也肆虐，恐怖主義也威脅了印尼的安全。印尼政府開始加強政治思想教育。今年5月19日，佐科發布總統條例，成立「班查希拉」總統特別工作組，以鞏固印尼建國五原則在印尼政治的地位，保護多元宗教與文化的建國理念。

該總統特別工作組會通過宗教演講，學校科目以及社會媒體，繼續提倡「班查希拉」精神。6月7日，佐科正式公布這個工作組的主席、顧問與成員。許多民間組織表示支持。穆斯林大組織「伊斯蘭教士聯合會」以及「莫哈墨德迪亞」支持「班查希拉」，但是有人權組織提出反對，擔心政府會以此來打壓政敵。

然而，佐科總統的民主時代，與蘇哈多時代不可相提並論。眼前的問題是：「班查希拉」的理念是否能夠有效阻止日益壯大的伊斯蘭主義？

作者是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資深訪問研究員、南洋理工大學拉惹勒南國際研究院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