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詩人自殺了。

出門前，他把房間里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乾乾淨淨，就像一座墳墓。他關上門，離開自己所執教的大學。同事和朋友瘋狂找了他一整日，第二天發現他已橫卧在山海關的一條鐵軌上，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

死前兩天，是他25歲的生日。

他的骨灰被父母帶回家，葬在山頭故鄉的亂墳崗。

這片山崗林地位於村莊北面，這裡曾經承載了詩人全部的少年時代，即便離家遠遊多年之後，他也會在每年回家探親時，來到這兒散散步。

黃昏是這裡一天中最溫暖安詳的時刻，幾隻山羊背著血紅的落日，圍在墳頭的草地上撒歡。詩人躺在黃土之下，被黑松林掩映著，寂靜長眠。

詩人生於六口之家，父母都是村子里的普通人，生下他以後又接連生了三個兒子，日子過得十分困苦，大人們也從未想過這種日子會有什麼改變。但詩人從小就展露出過人天賦，5歲時就能背誦48條毛澤東語錄，讀國小時就會講三國、西遊等長篇小說。

農村窮孩子要想出人頭地，最快的途徑就是努力讀書，考上大學。詩人自小就酷愛讀書，還會常常借書來看。上國小時，每次放學回家幫家裡幹完農活，他都會迫不及待地開始讀書。一直到高中，他都是班裡年紀最小、個頭最矮、學習最好的學生。

他不偏科，各科成績優異，高一下學期分班時先被安排在理科班，後來學校為扯平文理生的比例，以增長聯考升學率，又在高二時將他調到文科班。結果聯考時他仍以超出地區分數線80分的成績考入了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法律系。

那年他15歲。

是這個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也是人們飯後茶娛的話題人物。

在別人眼中，他還是個「小個子，圓臉，大眼睛」的孩子，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文化能力。大學期間，他不僅出色完成了法律系的課程，同時也快速完成了一個中文系大學生的全部學業。

剛開始，他只是沉迷於課業和閱讀，偶爾會寫寫詩。直到大四那年，因受一批現代主義詩人的影響，他開始對詩歌產生極大熱情，並嘗試給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刊物《啟明星》投稿。

他在大學畢業前夕創作了大量詩作，後來他的同學將這些作品整理成小冊子，名為《小站》，共收錄其詩作25首。這是詩人的第一本詩集，這些詩作也為詩人在北大校園贏得了最初的關注。

《小站——畢業歌》

我年紀很輕

不用向誰告別

有點感傷

我讓自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然後我出發

背上黃挎包

裝有一本本薄薄的詩集

書名是一個僻靜的小站名

小站到了

一盞燈淡得親切

大家在熟睡

這樣 我是唯一的人

擁有這聲車鳴

他在深山散開

喚醒一兩位敏感的山民

並得到隱約的回聲

不用問

我們已相識

對話中成為真摯的朋友

向你們訴願

是自自然然的事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記藍色的封皮

去吧，朋友

那片美麗的牧場屬於你

朋友，去吧

1983年夏天，19歲的詩人從北大畢業，被分配到政法大學任教，成為政法大學最年輕的教師。一年後的夏天，他和法大的部分青年教師一起從京城搬到了昌平，住進西環里小區十五號樓。在這棟樓里，他開始創作長詩，從「河流三部曲」到「太陽七部書」。中間還創作了諸多短詩，比如在先鋒詩界受到激賞的《 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但與北大活躍、新銳的思想藝術文化氛圍不同，政法大學的文化環境保守務實，詩人在這裡只會顯得格格不入。有一次他走進昌平一家飯館，對飯館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而飯館老闆的答覆則是：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

無人認同的寂寞長久地圍繞著詩人，使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如果說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兒，大概就是他在教書時遇到了愛情。

詩人這一生曾與幾個女孩有過情感糾葛，卻未有一樁良緣。愛情給他帶來了災難，也讓他留下了許多動人詩篇。

《 寫給脖子上的菩薩 》（節選）

就讓我出生

讓我長成的身體上

掛著潮濕的你

1985.4

《 得不到你 》（節選）

我不能再保護自己

我不能再

讓愛情隨便受傷

得不到你

但我同時又在秋天成親

歌聲四起

1985.11.11

《長發飛舞的姑娘》（節選）

長發飛舞的黑眼睛姑娘

不像我的姐姐也不像妹妹

不似早嫁的姐妹遲遲不歸

如今我坐在街鎮的一角

為你歌唱，遠離了五穀豐盛的村莊

1987.5

《獻詩——給S》

誰在美麗的早晨

誰在這一首詩中

誰在美麗的火中 飛行

並對我有無限的贈予

誰在炊煙散盡的村莊

誰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雲

是誰的伴侶

誰身體黑如夜晚 兩翼雪白

在思念 在鳴叫

誰在美麗的早晨

誰在這一首詩中

1987.2.11

《四姐妹》（節選）

風後面是風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1989.2.23

《半截的詩》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半截用心愛著

半截用肉體埋著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他熱愛村莊，熱愛少女，熱愛太陽和月亮，熱愛詩人和天才，他熱愛過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卻又在這世間流離失所。他把這些感傷寄託於詩歌，彷彿看到自己荒蕪又顛倒的一生。

《浪子旅程》

他嚮往遠方，數度遠行，從北京到青海湖，到格爾木，到拉薩，到敦煌，到嘉峪關，到內蒙古。從青藏高原到北方草原，一切如他所述，那時他在遠方，那時他自由而貧窮。

《九月》（節選）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1986

《祖國》（節選）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以火為大 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1987

《我飛遍草原的天空》（節選）

今天有家的必須回家

今天有書的必須讀書

今天有刀的必須殺人

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擋

1988.8.13 拉薩

《遠方》（節選）

那時我在遠方

那時我自由而貧窮

1988.8.19 薩迦夜，21拉薩

《西藏》

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他說：在這一千年裡我只熱愛我自己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淚水使我變成花朵

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

1988.8

《青海湖》（節選）

青海的公主 請把我抱在懷中

我多麼貧窮，多麼荒蕪，我多麼骯髒

一雙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給我片刻的幸福

1988.7.25

《日記》（節選）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1988.7.25火車經德令哈

這些抒情的短詩，有一種刀劈斧砍的力量，也透著詩人深入骨髓的孤獨。他曾在一首三行詩中寫道：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但最終，這個「遠方的忠誠的兒子」還是對遠方深感絕望，寫下了「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那年元月，北京下起了大雪，他站在雪地里，回望這段遙遠的路程，感覺人生四年，恍若一天。

那時候你是愉快的，憂傷的，混沌的

大雪今日為我而下，映照我的骯髒

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鐵鍬

鐵鍬空得連灰塵也沒有

大雪一直紛紛揚揚

遠方就是這樣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遙遠的路程》（節選1989.1.7）

回到住所后，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詩集，作一些收尾工作，決定與世界告別。又在這期間寫下了近三十首短詩，試著在臨別前與這個世界和解：

從明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 劈柴, 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 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1989.1.13）

春節期間他回到老家，花500元給家裡買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又在春節過後帶母親來到北京，看一看這座對村裡百姓來說遙不可及有如神話一般存在的城市。

他在天安門城樓前為母親拍了一張留影，送她返鄉時又塞給她300塊錢，這是他所能為母親所盡的最大的孝心。

1989年2月13日，他寫下《黎明.之二 》，向世界辭行：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乾乾淨淨

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

1989年3月14日凌晨3點至4點期間，他伏在案頭寫下最後的絕筆：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的大腦開始陷入混亂與瘋狂，幻聽越來越嚴重。從生日那天開始，他前前後後寫下五封遺書，分別給外界、給父母兄弟、給雜誌社編輯、給校領導。他在遺書中稱自己正被幻聽折磨，並將矛頭直指常遠和孫舸二人，稱自己若是精神分裂或自殺都是這二人一手造成，一定要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

而在寫這五封遺書之前，他還給好友駱一禾寄去一封類似遺書的書信。在那封信里，他異常清醒地描述了大腦病理癥狀，稱自己出現了思維混亂、頭痛、幻聽、耳鳴的徵兆，伴有間或的吐血和爛肺了的幻覺，託付駱一禾幫他處理自己的詩集作品。

他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

出門前，他又把房間里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乾乾淨淨，就像一座墳墓。

人們在山海關的鐵軌上發現他時，他的身體已經血肉模糊。他們從他身上找到了四本書：《聖經》、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以及一封遺書：

我叫查海生，我是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的教師，我自殺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以前的遺書全不算數，我的詩稿仍請交給《十月》的駱一禾。

海子 89. 3. 26

詩人最終以這種方式告別了人間。

他在不到六年的時間，創作了包括詩劇、詩體小說、寓言故事在內的10部長詩、250多首短詩，以及詩學文論。詩評家燎原在《海子評傳》中稱：「這個創造了新詩奇迹的少年；這個從安徽故鄉的雨水和村莊起步，從南方的水澤、河流、莊子、屈原、民間謠曲起步，走向乾旱的北方、走向北方草地和青藏高原，又從精神文化上走向印度、波斯、希臘和埃及等人類文明的源頭，從埃及的金字塔登頂，直抵太陽的詩歌『王子』……現在安歇了。」

他的好友駱一禾和西川將其詩作整理出版，若干年後，人們通過這些詩作又重新看到一個復活的詩人，他年輕、偏執、激烈、單純、浪漫、深邃、博大。

他活著的時候，對家裡最大的回報就是常常以五六十元為單位寄錢回家。他死後十年，朋友西川向他家裡寄去了兩筆有關他詩集的稿費，一筆7000元，一筆 27215.70元，加上發表在其它報刊上的一些零星稿費，他對這個家的回報已接近四萬元。

這個家因為他，終於不再貧窮。

如今，他葬在村莊山頭的亂墳崗，墓碑上面蓋著幾十片青瓦，墓前栽著兩棵柏樹，山野花已經化為爛泥，遊子長眠於黑夜。那裡空曠荒涼，那裡一無所有。

春天時，還會有一些青年前來祭奠。

他們熱衷於詩和遠方，卻不清楚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界。他們想和平庸的生活說再見，最終卻還是一言不發，轉身走向約定俗成的新世界。

畢竟萬物生長的季節，不是誰都有勇氣，獨把背影留給世人。

參考文獻：

西川編:《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2月第1版。

燎原著：《海子評傳》，作家出版社，2016年0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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