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文化藝術副刊丨元浦解詩八：創造性的空

請看憂鬱詩人P·策蘭(P.Celan)的兩行詩：

總是那一株，那株楊樹

在思之邊緣

……

(策蘭·《從初始到初始》)

這句詩講的是什麼?出自什麼?指向什麼?我們可以流連於這兩行詩，流連於這幅畫面；但它究竟「意味」著什麼?透過詩句你能體悟到一種什麼樣的東西?它其中包含著一種什麼樣的「意識到的交流」?遠望著視域中的一株孤楊——那是一次特定的、難忘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楊樹立在「思之邊緣」，那是視域遠處的一個遁點，思想在那裡消失。那麼，詩句究竟意謂什麼?它指向所有，又一無所指。請看策蘭的另一首詩：

……

過去，現在，將來

我們都是

無，

那無之玫瑰

無所屬之玫瑰

開放著。

(策蘭：《無所屬之玫瑰》)

這開放著的「無」是什麼?奧特說，它是人，是我們。

我們的生命來自無，走向無。但這無不是空無，恰恰是充盈。在思之邊緣的楊樹即是無；無不是人們可以意指的某種存在物。奧特發現，這些詩可以意會，卻無法言傳。那在思之邊緣搖曳的楊樹引發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然而能夠讀懂詩、意會詩的知音畢竟只是少數。「楊樹『敞開』了，它開啟了一種生命視域，在無限的理解空間中，它不過是一種個別人的生命視域，但卻也許會觸及生命之整體。人們可以在此生命視域中相互理解。」

然而，要想達到真正透明的理解交流談何容易!我們可以冥思「思之邊緣和楊樹」這一畫面，可以試著小心翼翼地詮釋它，以便理解自己的心之所屬，人們可以尋找言語的聯想，但很難。你聽海德格爾怎麼說：

「思即是對某種思想的限制，這思有如星辰駐足在世界蒼穹」(思之經驗)。這是一種意味深長的聯想。但它絕不是對詩的說明。

詩敞開我們的聯想，敞開我們的思，便是開啟了我們對存在的追問、對生命意義的叩問、對人類的「活著」的質問。所以這種開啟絕不會找到一個固定的答案，策蘭絕不會說，「對，這正是我所指的」，絕不可能。任何一個真正的詩人不會這樣去印證他的「詩意」。「思之邊緣的楊樹」不可能是基於某種所指的確切指謂。它啟發我們「思」到「未曾意料和不可意料的東西」。由楊樹誘發開去，將之訴諸語言，使它成為當下之在。

這種探尋不是對某種所指的確切指謂，它不精確，甚至無法言說，但它並不是無言，它是一種比那種精確指謂更為精確的言說之方式。它通過一種具有本質多義性的活的象徵來表述。楊樹就是這樣一個象徵，一個多義的象徵，一個「自身具有生命的象徵」，而不是一個確切意指某一東西的象徵。

它開啟我們通往澄明之路。

西方一位神學解釋學家H·奧特從解釋學來研究文學和詩中的空白與未定性，他認為，在詩歌和藝術中存在著一種「創造性的空」，這種創造性的空穴是人的生存中必然存有的一種生命體驗。它統攝、中斷和連接一切可理解的存在，是人的真實中最為本真的東西。這種最為本真的東西我們可以在幾乎每一首偉大的詩中找到。奧特特別關注生命與藝術中那不可言傳的東西。我們常常感覺到人的心靈中時時涌動的那種不可支配的東西。正因為有這種不可支配的東西，奧特說，我們有理由把「充盈的無」稱為「創造性空穴」。

當「地平線上孤寂的楊樹」這行詩引起了你心靈的震顫與激動，那就是「無」通過楊樹的象徵獲得了表達。人們的確是有所言說的：言說我們生存的遁點，言說那些使我們神魂顛倒的東西，言說魔力攫住我們的思想的時刻，言說在我們的感覺之中但又不在我們視線之外的東西。情感、思想、或決斷引發了人們的激動之情，而這種激動所趨向所意謂的則仍然難以名狀，無可言說的它還是「無」。於是，我們從楊樹的象徵中呼喚出來的仍然是「無」。我們的存在被懸置於兩個無之間，從一個無到另一個更加充盈的無，從莫可名狀的來源到莫可名狀的未來，我們的情感，我們的思想成了一種過渡。有那種人們無法支配的激動，這種激動最意味深長。恐懼與希望，同情或厭惡，情愛或仇恨，衝動與冷漠，這一切絕不是盲目的機械過程，它是寓有深義、人之為人的生命體驗。自然的原因，生物的原因無法解釋這種生之情蘊，這種激情趨近無——充盈的無——無法解釋無可名狀，又趨向無限的意義。

海德格爾寫道：「我們從來找尋不到思。思找到我們」。每一種思在其真正獨特的概觀中，都包含著創造性的新要素。正是在這種創造性的無中，人類不斷生成意義，空洞的無，「無」的無只能解釋出無，而「創造性的無」則是一個悖論。這種悖論在人類的一切原初體驗中都包含著，它是我們對人的思考的一個無法跨越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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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浦 教授人民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所所長

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教育部文化部動漫類教材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傳媒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博導

「元浦說文」由人民大學金元浦教授創辦。目標在於速遞文化信息、傳播深度思考、彙集文化創意產業的業界和學術精英，搭建產學研的合作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