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獨家專訪余婧：婚姻是場修行，修的是人性的高貴

破碎的婚姻，律師余婧手上過千起。人與人之間，她見了無數悲，無數離，多到在CCTV 12頻道《法律講堂》上一站十餘年，每期節目案例不重樣，聽得人目瞪口呆，或啞口無言。這張臉過去十年來幾乎沒有變化。出現在鏡頭前和宣傳照中的余婧，永遠是一絲不亂偏分短髮，身著各種顏色的職業套裝，雙手或抱臂或插兜。臉上八齒笑容，眼神明亮。

這是余婧刻意保持的最像律師的樣子。絕對理性的律師行業，余婧自覺個性不是很適合做這行。她天生感性，想法多樣，創造力突出，不是傳統律師一切跟著邏輯走的路子。她笑稱自己腦子裡永遠有個頻道，一打開，就告訴自己切入工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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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婧身上理性與感性共存。理性的一面，余婧是從母親身上學到的。母親是英語老師，因確定自己喜歡的是法律，決定改行。律所主任一看她，女的，結了婚，拖著孩子，還不是科班出身，不肯收。余婧母親通過讀電大，讀函授，最終證明了自己。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直至現在成為九江當地知名律師。從小耳濡目染，她從母親身上學到了獨立、堅毅。

至於感性的一面，是余婧心中一直存在的角落。小時候，母親不看一眼電視劇，一有空就抓起法律書，「她沒有任何娛樂」。而余婧卻愛三毛，一本接一本地讀三毛和張愛玲。在南京大學讀法律系時，余婧還天天混在話劇社裡，排了張愛玲又演《雷雨》，這版是四鳳，下版演蘩漪。戲劇系教授欣賞她的天賦，勸余婧去考表演系研究所。余婧認真一想，還是覺得表演這事兒不能當職業。理性勝利了，大學畢業，余婧徹底把感性壓在箱底。

從拿到律師證那刻起，余婧立刻在北京做起了獨立律師，從沒為別人打過工，拿過別人發的一分錢工資。母親說你要做好喝三年西北風的準備，但我支持你。那年頭兒婚姻家庭領域尚無人深耕細作，「別人都以為這離婚的事兒知識含量很低，隨便做做就好了，跟大公司幾個億的案子根本沒辦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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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走過的路，我想去走。」天性愛冒險的余婧從這種普遍輕視中看到了機會。由於女律師的性別優勢，來找余婧的女性居多。在這些女性離婚的故事裡，家暴、外遇屢見不鮮。在最初的案件里，余婧的同理心被頻頻激發，「我最初同情她，特別想幫她⋯⋯到了法官那裡，法官一年接幾百個幾千個案子，稀鬆平常，他不會為女人的遭遇有情感的起伏。」但余婧會。剛開始時她一看當事人的狀況這麼慘，都不好意思收錢。為了心中的正義，甚至倒貼出差費去幫人打官司。

感性讓余婧足夠投入，也足夠靈活。她發現這正可以成為自己的優勢，能在離婚案件中採取比較溫柔的方式創造性地解決問題。也正是這種能力，讓她28歲就站上了《法律講堂》的舞台。有人質疑她，這律師長得美，又年輕，肯定是個花瓶，「余律師之所以能講這麼多年課，不是她先生就是她老爸肯定是央視里的領導。」

為了證明自己，余婧拚命工作，不留私人時間。一開衣櫥，滿滿都是職業套裝， 30歲時恨不得穿得像40歲，時時刻刻注意自己要「像」個律師。

猛虎出場

如今，作為王寶強離婚起訴案的代理律師之一，余婧又一次站在大眾面前。按余婧的話說，全國人民的眼睛都盯了上來。但現在她已經不是28歲初出茅廬的新人，早已在婚姻家庭領域打出一片天下。消息一公布，輿論跟上來，人們紛紛議論王寶強團隊里這位女律師，真是漂亮，也真是厲害。

關於王寶強的案子，余婧說當時沒想到會有現在這麼高的關注度。這個案子遞過來，幾乎沒有時間讓她考慮。「他（王寶強）當時情況非常非常緊急，特別急，當天我們就要去推進工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婚姻家庭法律服務領域鑽研十餘年，余婧是對此體會最深的人。在婚姻家庭領域這麼些年，富人、名人，余婧見得多了。找到她這裡的，有錢沒錢，有名無名，那一刻都是可憐人。

有中央電視台的女主持人，生完孩子剛幾個月，天天拎著一箱酒跑到余婧辦公室坐著，吞一口酒嘆一聲氣，「離婚，我一定要離婚。」她天天來，余婧了解了對方的家庭情況后，一次次把她勸了回去。「當時我判斷她的婚姻沒有到非得開戰的地步。」經驗告訴她，在孩子特別小的時候，夫妻矛盾會爆發。「這時候過來離婚，如果我接了他們就離掉了，這種案子我很多都沒有接。」余婧對主持人說，律師費就算放到我桌上我也不想掙，轉而把她介紹給一位婚姻心理諮詢師。現在五六年過去了，這對夫妻感情非常好。

離婚案中沒有贏家，這是很多案件積累下來，余婧最切身的體會。鬧到法庭上的案子，哪怕一方爭到再多的財產，「他心靈的傷口，對整個家庭，甚至孩子和雙方父母的創傷是怎樣都彌補不了的。」有的坎兒能過，余婧用感性的那面盡量引著當事人往前邁過去。有的坎兒絆得人再難站起來，這時就是猛虎出場的時候。

人的老觀念是談錢傷感情。但在婚姻中，越怕談錢往往越容易出事。「沒談並不是因為你不在乎，而是感到很糾結，這種婚姻可能一兩年就會出問題。」房子寫誰的名字，婚禮誰出錢，很多人戀愛期間來諮詢余婧這類問題，後期仍未攤開處理好，余婧觀察這種不坦誠的關係常常撐不到孩子出生。比如近幾年常見的功利型婚姻中，女方一腳嫁入豪門，做全職太太。等五年七年，蜜月期一過，男方或因為財富持續增長，或因為孩子出生與女方產生矛盾，或是外面已經有了別人，立刻演變為深淵，婚姻就此天崩地裂。

「不管對方條件如何，兩人感情如何，女性在婚姻里，要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危機感。有的女性是男人掙多少錢完全不管，你給我花就行了。到最後其實不是法律判不了，是因為她找不著男方財產的線索。有的過了很多年了，男方把財產都不知道轉到哪去了。」余婧一針見血地指出婚姻里的潛在風險。

當婚姻走向結局，從前再深的感情最後都落實到對財產的爭奪上。而這種情況如果從婚姻之初就進行風險管控，雙方即使走到必須分道揚鑣的地步，也可以將傷害降到最低，最大程度上接近雙贏的結局。

婚姻是給自己第二次機會去成長

即使閱盡婚姻中的不堪，余婧仍然相信愛情。小時候她看張小嫻，張愛玲，亦舒，看到的是她們筆下的女主角和她們本人都經歷了一段又一段不成功的感情，依然對愛情滿懷信心。這些影響了余婧的愛情觀。

余婧的丈夫全力支持她的工作。五年前兩人有了孩子。孩子生得不容易，律師高強高壓的工作對人的消耗極大。發現懷孕前一個月，余婧坐了二十幾次飛機，工作連軸轉。去醫院第一次檢查，醫生對余婧搖頭，「你這一胎80%保不住，要保就得躺著。」余婧躺著工作了幾天，但情緒老是激動，大出血了一次。最後為了保這個孩子，她一咬牙，在床上硬生生躺了一年，每天打保胎針，工作暫時放下，人幾乎陷入抑鬱。

好不容易熬到快生產，余婧馬上給有孩子的朋友打電話，開口就問生完孩子多久能工作？「坐完月子馬上出來工作行不行？」 沒想到，孩子一出生，看著眼前這個小人兒，余婧覺得自己重生了一次。「從這個新生命身上，我思考了很多。我怎麼對待他？他在我生命中是一個什麼位置？接著反思自己的成長，反思和自己父母的關係，然後去思考自己最初的夢想是什麼？這個專業的價值到底是什麼？工作是不是唯一的東西？」

不是。

當了媽媽以後，余婧變了。她開始不化妝，穿著涼鞋出門，她說她想做好媽媽，帶著兒子看遍全世界。從孩子的身上，余婧突然發現內心中沉睡已久的一面慢慢醒來，感性的那一面，自我的那一面。工作曾是余婧生命的全部，如今回望自己的人生路徑，發現自己可以重新做選擇。「現在是把工作放在生活當中的一個位置而已，幸福感置於事業之上。」

反省和成長是每個人在婚姻的每個階段都該執行的功課。但太多人在婚姻中停了下來，甚至退了回去。「很多人進入婚姻關係后，展現出來的心智停留在兒童階段。當他們發生了情感上的問題時，就退行了。退行到孩子的狀態去看事情。」婚姻是什麼呢？婚姻是第二次找到自己，給自己第二次機會去成長。

婚姻是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但這個人不能夠像父母一樣無條件地愛我。我們卻決定長久地在一起。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共同經營，讓彼此更美好。一起走下去，同時保留獨特的自己。「真的非常難，非常非常重大的一個功課。」很多人的功課沒做完，有人知難而退，有人作了弊，也有人掛了科。

有人從不幸的婚姻中看到不幸，余婧從上千段不幸的婚姻中看到的仍是新的可能和希望。她說自己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相信人性本善，永遠對人性的高貴保持信心。「我始終覺得應當追求一些人性中美好的東西。」至於婚姻，余婧將其視作一場修行，她仍在修行路上，正如所有單身、戀愛、已婚、離異狀態的成年男女，正如我和你。

編輯/許璐 文/顧玥

攝影/席敏 造型/范書淼

妝發/欣欣 場地鳴謝/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