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磚國家含金量不足、缺乏互信？

自2009年以來，八次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的成功舉辦，不僅有效促進了金磚國家之間的開放合作，也大大提升了新興市場及發展中經濟體的話語權。放眼未來，金磚國家內部發展面臨的挑戰各有不同，尤需進一步凝聚共識、協調立場，推動金磚合作機制不斷創新、行穩致遠。

在金磚國家領導人第九次會晤於廈門舉行之際，《瞭望》新聞周刊記者約請部分國內長期研究世界經濟發展與國際合作的學者，共同就金磚合作十年曆程取得的重要成果、金磚國家深化合作面臨的困難和挑戰、金磚務實合作深入推進的方向、如何加強機制建設以更好地推動全球治理等進行解讀。

王磊：北京師範大學金磚國家合作研究中心主任

阮宗澤：國際問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研究員

陳鳳英：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陳建奇：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院世界經濟室副主任

張燕生：國際經濟交流中心首席研究員

魏建國：商務部原副部長、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

魏建國：金磚國家國土面積超過世界的四分之一，人口超過世界總人口的五分之二，在全球發展與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過去十年中，金磚國家經濟總量不斷提升，佔全球比重從12%上升到23%，貿易總額比重從11%上升到16%，對外投資比重從7%上升到12%，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50%。

經濟上的成果外，金磚合作成果還體現在三個方面。

• 建機制，將一個鬆散的投資概念轉換成了領導人會晤促進共同發展的合作機制，使金磚國家成為了國際關係中代表發展家和新興市場國家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

• 搭平台，以領導人會晤為引領，安全事務高級代表會議、外長會晤和部長級會議為支撐，搭建起了經貿、財經、工商、農業、教育、衛生、科技、文化、智庫、友好城市等十多個領域務實合作的多層次框架平台；

• 開渠道，主要體現在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的成立、應急儲備安排的設立，以及金磚國家工商理事會和金磚國家智庫理事會的設立等多領域合作渠道的開啟。

阮宗澤：金磚合作走過了從無到有的十年曆程，這一合作機制的建立，有力地促進了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和全球治理民主化進程。特別是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發展壯大，正在重劃世界政治經濟版圖，成為完善全球治理的助推器。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二十國集團取代了七國集團成為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台。與此同時，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正式登場，有力地撬動了國際秩序的轉型與改革，也為建立新型國際關係進行了有意義的探索。

陳鳳英：金磚國家的深入合作，主要起步於危機的應對。從過去十年來的歷程看，金磚國家承擔了發展中大國的責任與擔當。無論是在G20峰會上，還是在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世界銀行的會議上，都能聽到金磚國家共同的聲音。金磚國家之間達成一致意見，無論是對國際金融危機的應對，還是對促進世界經濟的復甦，都發揮了重要作用。

過去十年，金磚五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超過50%。金磚國家將自身的發展、世界經濟的發展和其他發展家的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

在改善全球治理的過程中，五個國家坐在一起共同發聲、共同行動，對於提升新興市場和發展家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話語權功不可沒。而且，金磚國家合作成為了南南合作的新平台，推動了世界發展觀的變化，也就是結伴而不結盟，合作共贏而不是以鄰為壑。這些理念也改變了世界的發展理念和國際關係。

王磊：建設成果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在自身機制建設上，目前已形成了領導人年度會晤、G20峰會期間的領導人非正式會晤、外長會晤、安全事務高級代表會議及其他部長級會晤的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合作機制。

二是在務實合作方面，無論是經貿領域還是金融領域都取得了重要成果。尤其是金融合作成為了金磚合作前十年成果最豐碩的領域。主要包括：與俄羅斯、巴西、南非簽署了雙邊貨幣互換協議；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成立后，已批准了兩批7個共計15億美元的項目。1000億美元應急儲備安排，為相關國家的金融穩定提供了重要的安全防護；共同推動了IMF和世界銀行的改革，成為全球治理中的改革性力量。金磚五國佔IMF的份額已達14.91%，佔世界銀行的份額為13%，有效提升了話語權。

三是金磚國家共同價值的形成。開放、包容、合作、共贏已經成為「金磚精神」，有了共同的價值認同，金磚國家就有了黏合劑。

張燕生：金磚國家代表了全球新興市場和發展家的觀點、立場和利益。成立十年來，新興市場和發展家無論是在經濟、政治還是在全球治理方面，都真正成為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金磚五國作為新興市場和發展家代表，在全球事務中的重要性越加凸顯。而新興市場和發展家地位的上升跟金磚機制是密不可分的。比如去年G20杭州峰會上，關於發展的主題、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的實施和執行、最不發達國家的工業化問題等，都放在了全球治理的最重要位置，這在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破除「成長的煩惱」

陳建奇：新興經濟體在全球具有共同的訴求，但也存在差異，尤其是各個國家在經濟結構、資源稟賦、政治制度、意識形態、地緣政治等方面都有著鮮明的差異。這可能會給金磚國家深化合作帶來挑戰。

特別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石油、天然氣等大宗商品價格出現了較大的波動，再加上地緣政治因素的影響，導致俄羅斯及巴西等對大宗商品出口依賴較強的國家經濟受到影響，南非經濟增長波動加劇，但中印經濟增速位居全球前列，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走勢繼續分化，相關各方在政治及經貿合作等方面就面臨著考驗，客觀上促使金磚機制的協調面臨新挑戰。

如果金磚機制未能有效磨合內在的差異，那麼與現有區域治理機制相比，金磚機制就沒有實現創新突破，可能使得金磚機制面臨與其他合作和治理機制相似的協調問題。要推動金磚機制的創新，核心就是協調各方差異，根本手段就是構建各成員之間的利益共同體，共商、共建、共享，讓大家實現合作共贏。

阮宗澤：毋庸諱言，當前金磚國家同樣面臨不少挑戰，如國際上反全球化、保護主義思潮滋長；經濟增長動力不足；一些國際輿論吐槽金磚國家含金量不足，金磚國家之間互信問題等。這恰恰說明，如何保持信心，創新思維，推動未來金磚合作從大到強，爭取更大國際話語權和制度性權利的緊迫性和重要性。

在一些西方國家對全球化、自由貿易、氣候變化等世界性問題的合作持消極態度之時，國際社會更需要作為新興經濟體「領頭羊」的金磚國家發揮更大作用。金磚國家必須在謀求本國發展的同時，大力促進各國共同發展，特別是有針對性地推動各國加強宏觀經濟政策協調，改革國際貨幣金融體系，推動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促進全球經濟更加強勁發展。

王磊：金磚國家合作面臨「成長的煩惱」，主要表現為金磚國家整體增速放緩、新的重點合作領域不明朗、合作機制疊床架屋亟待整合等。

但也要看到，金磚國家合作是世界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的產物，各成員國都是對全球和地區事務具有重大影響的發展中大國。將繼續推動金磚國家合作「結伴而不結盟」，遵循各國平等原則，基於大國協調溝通和協商決策，弘揚開放、包容、合作、共贏的「金磚精神」，拓展金磚國家全球夥伴關係網路，通過金磚國家和世界主要發展家對話合作等方式捍衛發展家的利益，打造新興大國和發展家合作的典範。

▲ 廈門國際會議中心 魏培全 攝

更高層次推進務實合作

陳鳳英：最早提出「金磚」這一名稱時，就用這些國家的英文首字母組合形成一個概念。到了今天，金磚國家正在逐漸向一個實體演變。比如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的成立，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實體。再比如說金磚國家之間應急儲備機制的建立，實際上成為了新興市場的小IMF。所以說，把金磚看作是一個平台也可以，把它作為一個實體也合適。

今年在廈門舉行的會議是三輪驅動。過去是政治安全和經貿合作兩個輪子驅動，現在加上人文交流后，三個輪子相比於兩輪更穩定。人文交流中，包括旅遊年、運動會、電影節等，合作的領域進一步拓寬。

推進務實合作也是廈門會議努力的方向，尤其體現在經貿部長會議上。服務貿易合作協議、知識產權保護合作協議、投資便利化合作協議、經濟技術合作協議等，這些文件都在經貿部長會議中通過了，將給廈門會議的領導人提交文本討論通過。

此外，我們還提出應在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下，成立金磚國家宏觀經濟研究院，金磚國家可以每年派一批智庫到那裡去進行研究。可以看出，金磚國家合作方式更規範，合作面更廣，合作內容也更具體了。

張燕生：一是要解決好和平與發展問題。五個大國存在差異和利益分歧。五個國家如何經營好和平、發展？怎麼才能擰成一股繩？金磚國家經營好和平，就必須要考慮安全，安全機制在五個國家間能不能形成共識，能不能在新興市場和發展家形成共識，能不能在全球形成共識，這是金磚國家必須要考慮的長遠問題。

二是如何提供發展樣本。這涉及到發展的最佳時間，發展的標準、規則、秩序，發展的透明度、公平、法制等，是接受西方的既有一套標準，還是共同推動創造新的發展範本？

三是如何解決好綠色發展、包容性發展和平衡發展的問題。這就涉及到綠色行動、低碳行動和節能減排。落後的發展進程會不斷地對生態環境造成破壞，從這個角度來講，發展如何做到綠色可持續，需要有共同的立場和行動。

王磊：一要推進經貿務實合作。大國合作都有自己的訴求，經濟發展要在加強合作中得到體現。經貿務實合作作為金磚合作穩定器的作用需要進一步發揮。

二要務實推進政治安全合作。目前，金磚國家間已確立戰略夥伴關係，但戰略層面的合作需要不斷推進，在戰略上需要實心化、系統化、機制化運轉。金磚國家首次獨立召開外長會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這使得外交政策規劃、反恐、防擴散、網路安全等合作進一步加強。

三要加強人文交流。金磚國家間過去的民意基礎並不夠強大，一定程度呈現出上層熱、下層冷的情況。要在金磚國家運動會、文化節、電影節、大學生聯盟等文化交流和教育合作機制上紮實推進，為合作打下堅實民意基礎。尤其要加強各國青年間的交流，讓青年認可金磚、認同金磚。

魏建國：推進金磚的務實合作，需要從五個「新」著手。

• 一是在宏觀政策的協調和發展戰略的對接上，應有新的理念和思路；

• 二是要發揮好安全事務高級代表會議的作用，實現政治安全合作的新突破；

• 三是要落實五國領導人的共識，加強人文交流，通過一系列活動，打造人文交流的新支柱；

• 四是五國要儘快發展與其他發展中大國和發展家組織之間的交流與對話，擴大金磚國家「朋友圈」，結交新朋友；

• 五是要通過各領域深化合作，打造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南南合作新平台。

《瞭望》：在加強金磚機制化建設方面，下一步應往什麼方向努力，以增強彼此間在國際行動上的協同性，更好地以一個聲音發聲？

王磊：推進金磚合作機制化建設，大體需要從四個方面發力。

在全球多邊層面，加強五國在多邊國際組織內的政策溝通與交流。開展定期會晤、重大議題臨時性磋商等，尤其在聯合國、世貿組織、IMF、世界銀行、G20等場合，加強內部協調與溝通。

適時啟動金磚國家常設秘書處的可行性研究和組建進程。金磚國家目前採取的是虛擬秘書處和輪值主席國機制。隨著主席國的調整，政策的重心就可能發生變化，難以保證共識的落實和政策的連貫性。應通過設立常設秘書處，提高政策執行力，確保政策連貫性，推動金磚合作向正式的國際機制發展。

做實「金磚+」模式，拓展金磚國家的國際夥伴關係網路。通過金磚國家和發展家的對話會等機制性建設，吸納更多新興國家和發展家參與金磚議題合作。通過考察部分新興大國，適時啟動下一輪金磚國家擴員議程，將符合條件的新興大國納入到金磚框架內，提升金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但在擴大金磚成員國時，也要防止引發現有成員國的分歧和矛盾，同時要真正遴選出符合新興大國標準的候選成員國。

把現有的金磚國家多邊合作機制發展完善好。最重要的是，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安排需完善治理框架設計，確保運轉的有效性，並保證相關項目的健康運行。此外，也要加強在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等主要由金磚國家倡議和推動建立的其他多邊機構內的協作。

魏建國：能不能建立秘書處，是判斷金磚國家是一個論壇組織還是工作組織的關鍵。設立秘書處，不僅可以深化金磚國家的合作機制，也可以克服其他國際組織面臨的缺少強制力和系統性而帶來的難點和痛點，確保大國共識的真正落實。

阮宗澤：應當做好「+」這篇大文章，創造性地搭建金磚國家與其他發展家和國際組織對話協商合作的新平台，為金磚合作機制的不斷壯大提供更大的國際空間。通過金磚國家與其他發展中大國或發展家組織開展對話，建設更廣泛夥伴關係，擴大金磚「朋友圈」，把金磚合作打造成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南南合作平台。

陳建奇：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不同的區域治理機制缺乏有效溝通與銜接，區域治理碎片化問題較突出，包括金磚國家在內的全球開放合作面臨著新的挑戰。在此背景下，金磚機制要行穩致遠，不僅要考慮自身的發展，還應協調自身與全球治理體系的關係。

創新金磚機制治理思路，推動金磚機制與其他治理機制進行對接，客觀上可以擴大金磚國家開放合作的「朋友圈」，有助於金磚國家同其他國家更加緊密地合作。更重要的是，通過金磚機制同其他治理機制的對接，能夠擴大金磚國家與其他國家的共同利益，形成廣泛的利益共同體，既可以深化新興及發展中經濟體間的合作，又能遏制反全球化思潮蔓延，為世界各國經濟發展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

▲ 廈門俯瞰（5月21日攝）姜克紅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