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求不得，你奈人生何

我很確定，

一己的快樂感受太不可靠，

看到過一點世界的複雜與苦楚，

就再無法沉溺於一己的享受，

而追求快樂的人生，

從此便再不易得。

▲ 主播/蘇維 配樂/蔡琴-張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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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過了某個年齡段，快樂似乎就變成一種很難的體驗了。它的反義詞並不是悲傷或憂愁，只是不容易感到快樂。

有時和朋友互通近況，電話最後常常會多問一句，過得快樂嗎？大多對不如意生活的吐槽，結尾常常是「這樣子，讓我不快樂」！

不快樂，成了一種不可說的常態，更成了需要解決的問題。

你快樂嗎？

對於快樂，自古沒有詳盡的詞義解釋，漢時有「富饒豐衍，快樂無已」，大意是心意和順，感到滿足，並不能涵蓋快樂在現代生活中的意味。

或許直到這個時代，快樂才被捧上高位，與成功一起，被鼓吹成現代人生活的理想狀態，人生的意義所在。

我知道在很多圈子的語境里，不快樂約隱含著「我混得不好」，「我不夠自律」，「我不能掌控我的生活」，所以才會不快樂。

對快樂和成功重要性的渲染，導致成功焦慮和快樂焦慮，成了極負向的能量。

多少人因為這樣的焦慮，而把不快樂當成需要解決的問題。

解決不快樂的方法，也有很多人為我們指出一條生路——擁有某件物品，過上某種生活方式，成為怎樣的人——如此你就會更快樂。

可是，不快樂是個問題嗎？人生本應該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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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那年，我曾短暫地在一家知名電視台實習，因為名額難得，這種稀缺感讓我感到快樂。

特別普通的一天，我出門採訪，正值盛夏，我大汗淋漓地在烈日下圓滿完成了工作。

走回電視台時，看到路旁有家麥當勞，就迅速鑽進去，買了一杯冰飲坐下吹風，通體的暢快讓我獲得一種人生盡在掌控的志得意滿。

在內心與身體都感到夫復何求的剎那，一抬頭看到落地玻璃牆外，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正坐在一堆破爛中間。

樓體形成一個夾角，正好容下他和大堆垃圾，一旁是轟隆隆散著高溫的空調外機。

酷暑中，老人表情扭曲，看上去痛苦不堪，疲憊地抬眼，正對上我看他的眼睛。

一塊玻璃相隔成兩個毫無可能交集的世界。

不知為何，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竟莫名其妙地羞愧到不敢直視他，慌忙看向一邊。

一念天堂地獄之別，我在那一瞬，真切地領受了其中的意味。前一秒還在志得意滿的快樂中，下一秒便如置身冰水中。

我在羞愧什麼？

羞愧自己坐在冷氣充足的房間，啜飲一杯飲料嗎？羞愧自己的快樂，在他人的痛苦面前，是多麼淺薄嗎？

我至今分不清那種情緒，那個瞬間他的痛苦蓋住了我的世界，那個畫面在後來的人生里常常出現。

我的快樂，或者說一己的快樂，猶如風中的燭火，飄搖跳動著，很歡快的樣子，可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他人的痛苦，常常事不關己卻又那麼真切地左右著我們的快樂？

知曉人生的苦楚，便明白，人怎可能快樂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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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快樂到底只是一種日常的普通體驗，還是人類彌足珍貴的感受？

猶如成功，到底是人類想象出的一種最有效的安慰劑和驅動劑？還是它裡面果真包含著人生的意義？

說起來真是繞口，可這樣的問題繚繞在心頭的那種感受，如羽毛拂過皮膚，留下一絲撓之無用的痒痒感，無所追蹤又無處遁形。

對於孩子，對於十幾歲的少年，甚至二十齣頭剛入社會的新手，快樂是常常光顧的。

雖然青春歲月迷茫無措，卻也最容易快樂。

我記得我的二十幾歲，進入一家喜歡的媒體，完成一次挑戰得到主編表揚，升值加薪，到陌生的世界旅行，談戀愛，哪怕只是攢錢買到一件喜歡的物品，都是快樂的。

年少的世界多麼新鮮，恰好經濟上是乾癟的，以致每一次新的物質與身體體驗，都能帶來很簡單直接的快樂。

那種心頭有小鹿亂撞、腳底輕浮的迷之暈眩感，那種看到一處美景，眼睛瞬間放光的滿足感，那種存款過了某個數字的富足感，都是真真切切的快樂。

隨之而來，是對未來還會更快樂的妄想。

可是，這些曾經不時光顧的快樂感受，會在人生某一天忽然發現，很久不曾有過了。

並且隱約知道，大概以後的人生中，也很難再有那麼單純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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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一次，我獨自去瀘沽湖旅行，清早趕到湖邊，打算坐豬槽船到湖中小島一逛。

等船的片刻，極致的美景在前，心裡實在是快樂。

一群孩子圍上來，向我兜售一小袋一小袋的水果，同時索要一點包里的零食。

5塊錢買下一袋后，我順手給孩子手裡塞了10塊錢，便想轉身離開。

不料想，臨近的孩子看到后都奔過來，央求我也買他們一袋，說賣完了才能回家。

被擠得手忙腳亂，慌忙買下遞到眼前的幾袋，把背包里的餅乾礦泉水也拿出來都分掉，然後我想從孩子群中擠出來，可是看到後面有更多孩子跑過來，拽住我的包和衣角。

我被那個場面嚇到，手足無措。孩子們衣衫油膩發亮，大一點的小女孩，背著熟睡的嬰兒，在湖區寒冷的早晨，都光著腳。

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直到一名船夫過來，才把我拎出去，他大聲呵斥孩子，他們轉而去圍堵其他零星到來的遊客。

他們小小的身體，因手上拎著許多袋水果，而踉踉蹌蹌地跑著。

我坐在船上，抱著買下的大半背包水果，心裡難受得像壓著塊大石頭。看著朝陽下銀光爍爍的碧藍色湖面，如置身仙境，又如置身冰冷的湖水中。

好心的船夫一邊划船一邊教我，再遇到這種情況，一袋都不要買，只要開了頭，就難脫身了。

我羞愧著不能安然享受美景，腦子裡都是孩子掛滿鼻涕的臉，好像他們的辛苦，是我造成的一般。

眼淚像被壓在了眼眶裡，以為要決堤，伸手去抹卻沒有一滴。

我常常分不清，那種羞愧，是從何而來？一種文藝青年不諳世事的矯情，還是因為全然無力而又控制不住的，切膚的同情？

只是我很確定，一己的快樂感受太不可靠，看到過世界的一點複雜與悲苦，便再無法沉溺於一己的享受，而追求快樂的人生，從此便再不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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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年少時容易快樂，是因為但凡快樂的感覺，必是與限制、貧乏、蒼白、天真等境況，捆綁銷售給我們的。

若踏入些許富足、自由、精彩、圓熟的境況，那麼註定會失去快樂。

得到了什麼呢？

富足帶來一定程度的自由，自由會換來些許精彩，只有當生命和內心，經歷足夠多的精彩后，才容易獲得一點圓熟。

但這些都不是快樂。

自由不是快樂，精彩不是快樂，圓熟更不是快樂。雖然，我們常常誤以為有了這些，會更快樂。

快樂是直接傾瀉而來的情緒，是不由大腦控制的單純的嗨，是局部而非全局的最優解。

它像煙花，轉瞬即逝，還會讓人在看到夜空中第一朵煙花綻放時，就生出期待，後面的要更美，才會帶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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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本不快樂。

大概是過了三十歲，才確切地明白了這一點。人生本不快樂，那麼為了快樂而活的人生，也大約是一場空幻的妄想。

如果你追逐詩和遠方是為了快樂，那我勸你儘早放棄，那麼多正在追逐或已獲得的人，是體驗了更多不快樂的。

如果你辭去不喜歡的工作是為了得到快樂，那麼我敢說換下一份，也絕不會得到想要的快樂。

將快樂作為目標，只會得到世間八苦之求不得。

認清這樣的現實，不會讓人對生活絕望，反而才可能活出一點自由和通透。

再看那種鼓吹人要快樂而活的調調，你會知道，那不過是一汪明月在水中罷了。

沒有一位智者先哲告訴過我們，人生是為了快樂。

儒家對人生目標的設定是「內聖外王」，在我理解，內是「持戒」而行，外是影響世界。影響的道路不外有三種，立德，立功，立言。無論道路還是目的，沒有一條是為了快樂。

道家說人的完滿是「大自在」，是了悟並與天地大道合而為一。是逍遙存世，為而不爭，也不是為了快樂。

佛家更是，生生世世的修行，為了破除在六道中輪迴，為了了悟「空性」后的涅槃。修行從來不是為了更快樂。

為什麼在我們的時代，快樂變成這麼理所當然的追求？

或許是因為，以前港劇里的經典名句——「做人吶，最要緊就是開心！」

或許是用快樂這種非常態的體驗，作為商品營銷的饑渴點，會讓購買者因求不得而放不下。

也或許是，如《人類簡史》中的觀點，人類作為物種的大獲全勝，代價是所有個體生命愈加深切地體會到，生而為人的痛楚。

而追求快樂，是人們為此創造出的興奮劑，為了獲得短暫的希望和期許。

可我們終究會明白，快樂如同飄落水中的花瓣，你無法預估它們何時落下，卻會眼睜睜看著它們順流而去，了無痕迹。

人生本不快樂，戒掉「我應該快樂」這劑迷藥，才可能活得離本質近些，才可能在這遍布苦楚的世間，獲得一點行路時的淡定和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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