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功夫，在何處？

傳媒特別是電影製造的功夫是神奇的，而且這個被製造出來的功夫，是極其符合現代體育對「格鬥」的基本定義：技擊。但是，武術的現實遭遇又是複雜的。用技擊來概括它，不僅不實，又是片面的。

本文原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4期封面故事「功夫，在何處」。

李小龍的功夫是真功夫，還是經過電影放大的傳奇？

是與不是，任何答案都難免偏頗。這種兩難，才是我們需要觀察功夫的真問題。

「以無限為有限，以無法為有法」——李小龍這句被廣泛引用，且深具傳統表達句式的名言，實則對他本人而言，傳達的是對「格鬥」尤其是武術「攻防」的心得。電影放大了李小龍以及他所代表的功夫「格鬥」能力，並形成全世界的影響力。這種傳播製造出的效應，尤其是功夫技擊能力的神奇，另一部代表電影是《少林寺》。

實戰里的功夫真的很厲害？這個問題由此困惑我們，爭論至今。

從歷史演進的角度觀察，一般研究者將明清時期的武術稱為「軸心時代」。這個時候，武術已從各種軍事訓練中脫離，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在民間廣泛流傳的「技擊類」的本土體育項目。抗倭大將戚繼光整理了民間16家拳法，以其為素材提煉出「拳經32式」，輯為《拳經捷要》編入他的兵書——《紀效新書》。以《拳經捷要》為本來觀察，與西方格鬥術來自上層騎士階層不同，武術基本由民間塑造。

山東菏澤市李先登村愛好武術的孩子們，放學後來到老師家裡練習武術

所以，如果放開視野，武術是一個極其有價值的樣本。依附於農業文明、傳統社會、文化……種種之下的武術，首先是如何自處於皇權社會，其次也更重要的是它在現代化進程中，又將如何生存？無此探究，我們無可理解之功夫。

若論功夫本質的技擊性，亦即武術的格鬥能力。「俠以武犯禁」，才是皇權社會對武術的「基本」定論。政治層面的打壓，長期禁兵、禁武的社會政策，技擊功能始終受到擠壓，並未成為武術的主體價值。因此，按照體育大學武術學院副院長徐偉軍教授的說法，武學即以身體修為實現對道的追求。

武術本質上是一種身體修為之道，招法套路只是手段和形式，目的在於實現人的和諧發展。按此路徑，「將攻防格鬥與健身娛樂、人生哲理完美結合，這在其他古體育文明中是極為罕見的」。即使明清雖為武術的鼎盛時期，就技擊技術而言，其實也並無神奇之處。所以，技擊性，它在武術里所佔比重甚微。

上海體育學院教授王崗研究發現：「在我們的歷史中，以技擊技術為素材的比賽形式始終沒有出現，武術發展至今，其過程中沒有形成一個明顯的、獨立的技擊對抗的技術體系，而是在經過了原始技擊技術的積累、戰場決鬥的搏殺之後，直接進入了一個以套路為核心的藝術階段。」

而西方的格鬥術，由古代奧林匹克的「混斗」開始分化，逐漸向一元式的技擊類體育項目模式發展，形成了以「打」為主的「拳擊」運動；以「摔」為主的「摔跤」運動；以「劈、刺」為技術內容的「擊劍」運動。並由此進一步細化為「古典式摔跤」、「自由式摔跤」和「佩劍」、「花劍」等子項目。而奧林匹克的現代振興，其基本脈絡亦復如此。

現代化本身，也是挾裹著西方體育比如格鬥方式與規則進入的，武術的演變當然變數加大。武術百年來現代化改造之路，競技化，既是消解武術整體性的過程，亦是一條去文化之路。武術的技的部分被單獨抽離，套路與散打兩個競技項目組成了現代武術。「被分解的武術」，成為現代武術的特徵。

滄州鎮海吼武術學校的學生們在練基本功

按照現代訓練學項群理論，「套路」和體操、跳水被划入技能類難美項群，成為以追求難度和美感為目的的運動項目。而「散打」則和拳擊、柔道一類，被劃分入格鬥項群。一樣武術，兩種運動。這在體育項目中同樣極為罕見。所以，無論「套路」，還是「散打」，事實上還處於成長的初期。

傳媒特別是電影製造的功夫是神奇的，而且這個被製造出來的功夫，是極其符合現代體育對「格鬥」的基本定義：技擊。但是，武術的現實遭遇又是複雜的。用技擊來概括它，不僅不實，又是片面的。李小龍厲害與否，對他個人而言，這個問題或許容易回答；但將這一問題放諸武術整體來看，它其實還在現代化過程中尋找生存之道而已。

那麼，功夫，在何處？這是我們在理解了它的現代演變，包括媒體傳播的傳奇以及現代體育的塑造后，去各處傳統武術之鄉尋找的起點——武術其實包括著一整套傳統人的生存方式，它比單純厲害與否更具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