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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陽的鄉村愛情——早戀(全集)

酸棗刺鄉村愛情系列——早戀

一九六二年春季開學,我們六年級班裡只有五個同學來報名,其餘的都退學了。退學的原因一是家裡窮供不起,二是有了一九六零年飢荒的教玔,被餓怕了的農民無論如何也要經營好那剛分的一點兒"自留地",便讓自己的孩子拾糞割草從事田間勞動。有飯吃不餓肚子才是最顧現的事,讀書不能當飯吃,屑許識得幾個字,認得錢上的圓角分和廁所上的男女就行了。

學校不能單獨辦班,我就被分配到中心學校去插班。中心學校己開學幾天了,雖然我個子矮,也只能坐在最後一排最後一桌,和一個高佻個的女孩同桌。第一天去沒搬凳子,就站著聽老師講課。大女孩挪挪身子,把她的凳子騰出一部分,拉一下我的衣角。我瞧她一下,笑笑表示感謝,但沒去坐一一那時已經有了朦朧的男女意識一一這該是一件多麼難為情的事呀!她又重重地拉一下我的衣角,我才怯生生的坐下,只敢跨著凳子邊,不敢挨著她。

下了課,我們互相介紹。她叫R,今年十七歲,家裡窮,上學晚,才讀六年級。自習堂做作業,她連"約分""通分"都搞不明白!我於是就慢慢給她講解,她專心聽我講,眸子熱烈地望著我,睫毛撲閃著。我也開始敢於挨著她,並感覺到了她臀部傳過來的溫度和輕微的呼吸及少女的青春氣息。

課間操的時候我們去校園旁邊的小竹林玩。學校原是一個財主的宅院,小竹林是後花園,傳說那裡弔死過人,平時沒人敢去,卻成了我倆的樂園。我給她講《格林童話》和巜伊索寓言》里的故事,她驚異於我怎麼讀這麼多的書,知道這麼多的事兒。悄悄地在我脖子里放只螞蚱,嚇我一跳,她卻笑得臉通紅。我要報復她!也悄悄地把一條毛毛蟲裝進她的口袋裡。她去廁所,掏紙,見蟲,嚇哭了,馬上又想到是我惡作劇,又」卟哧"笑了,同廁所的女生都說她"發神經"。

我在原來學校是班代,到了這個學校就什麼也不是了。第一次月考我在班上得了第一名,作文還被抄在學校黑板報上做範文,同學們才把我這個外校來的插班生刮目相看了。學校組織"革命故事講演比賽」,我的"方誌敏的故事」在十個演講對手中輕易有冠。R高興極了,就像是她奪冠一樣。下午來校,從家裡給我捎來一截熟藕作為犒勞,站在遠處向我招手。偏有另一個班的兩個女孩攔住我,請教什麼"學習經驗」和"寫作秘方」,立馬抽不開身。等我見到她后,黑豆著臉,沒好氣的說:"哌么i哌么!咋不哌啦?"把熟藕往我手上重重一放,扭身走了。

我感覺到了R情感變化的內在含義,其實自己也在變化。有一次,R大約是來潮沒收拾好,惹得兩隻蒼蠅在她座前嗡嗡。兩個大男孩詭秘地議論著,並小聲傳播著。當R走進教室,一個男孩高聲叫"來一一了!"因"來」字加了重音,其所指就很明白了,同學們都"嘩"地笑了。R也明白大家笑的含義,爬在桌子上哭了。我憤怒了,沒吭聲,徑直向那男孩走去。全班都噔大了眼睛,那男孩見我來者不善,怯懦地向後退縮,我朝他胸上嗵嗵兩拳,他沒敢還手,也沒還口,老實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全班立刻噤若寒蟬。

這一行為讓R很感動。她年齡大成績差,平時同學們都不和她玩。逐漸地她也自卑,覺得自己像個」醜小鴨」。現在有我和她在一起並敢於保護她,就自信多了,而且大有一會兒不見就想念的味兒。每當我來上學的時候,剛閃過那個小樹林,就遠遠望見R在操場上焦急地朝這邊張望。當她知道我已經看見她時,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踢著小石子走進教室。這次月考,她由原來的二十七名上升到十六名。她卻咬著我的耳根說,她要做第二名,要不,就不配和我同桌。同學們也不敢再把她當"軟杏捏",她也覺得自己不是"醜小鴨",課堂上也敢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她也不滿足再聽我講"小紅帽」的故事,想聽"方誌敏"一類的故事,甚至還想知道"武松」和"竇爾敦"。

學校實行了"半日制",上午上課,下午搞"勤工儉學",讓學生們撿礓石磚頭修校院牆,每人還規定了指標。R從家裡拿來籮筐和一根棗木棍子,撿満了,抬到學校去過秤。起初,學生們在學校周圍撿,後來到附近村裡撿,再後來就只有到荒郊野地河坡里去撿。

麥子己經打苞了,腰深。我倆撿滿后又向學校抬去。那時雖不知"槓桿"原理,卻知道棍子的支點離誰近,誰就要多出氣力。我想自己是男孩子應該多出力,就把支點移過來些,R又移向她那邊,我又移,她又移,反覆多次,我氣了,猛推她手。不想用力太猛,竟碰到她已經發虛了的胸部的敏感地方。她的臉羞得通紅,我也很尷尬,傻楞著。R卻猛地抱住我,讓胸部緊緊貼在我臉上,順勢一起滾倒在麥地里一一一深深的青紗帳,掩蓋著我們偷吃"禁果"的"罪惡",又像《紅樓夢》中的警幻仙子和賈寶玉。

收了麥種了秋,國小畢業了,要去鎮上考中學。我爹給我兩角錢,她爹給她一角錢,算是中午的飯錢。考完試,我倆去鎮上每人喝三分錢一碗的糊辣湯,其餘的錢給她買一個小手帕和一盒螺螭油。走出鎮外,她瞧四處無人,打開螺螭油,在自己的臉上搽,並連問"香不香",我說"香」,她"叭唧"親了我一口。

在路過我們村時,我禮節性地邀請她去我家坐坐,她欣然答應了。

我媽高興極了,又是燒雞蛋茶,又是摘甜瓜。拉著R的手,左看右瞧,用手為R梳理頭髮,彈去幾肩上的灰塵一一一好像她已經是婆婆啦!

太陽快落山了,R才說要回家。我媽又煮了熟雞蛋塞進R的書包里,叮囑我送R,說,天快黒了,莊稼棵又深。

夜色上來了,籠罩了一切,田野里靜極了,習習晚風送來陣陣秋莊稼的清香,蟋蟀和蚰子低唱著,合律共鳴,偶爾青蛙送來聲鼓點……R拉著我的手,我攬住她的腰,在阡陌小路上徜徉,時不時還哼著"洪湖水,浪打浪一一一」終於在一塊玉米地里,R再次像熟透的蘋果墜落了,我卻顯得有些無奈,甚至有巜少年維特之煩惱》一一一

中學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我給她送去通知書,發現她好像在和她媽拌嘴,也許還在爭吵著什麼。見我來,她媽便慌著給我燒茶去。她坐在那裡,沒動,也沒理我。我把通知書給她,她看都沒看一眼,就把它扔到針線筐里,臉色很難看。

她媽把茶端上來,就借故走開了。院里只剩我倆,我悄聲問:"跟你媽生氣了?"

半天,她才嘆口氣,說,大人們不想讓她讀中學,家裡人手少,要幹活掙工分。又指指房子,說,房子也漏了,歪了,裂了,要修,又沒錢。

我看看她家的房子,確實很舊了,山牆不但裂了,還歪著,不得不用一根木料支著。房子上苫的草己經腐朽,幾處還有洞。面對這種狀況,我能說些什麼、幫些什麼呢?只能是惋惜和遺憾。

她問:"咱倆的事,你給你們大人說了沒有?」

我說:"沒說!不過,大人們也許己猜到了。"

她扭身不理我,我說:"你怎麼這麼大的脾氣呀!」

她發火了:"不說明白,猜著算啥事!又不是做賊,躲閃什麼,一一你是個男人么?"

她像機關槍一樣發泄著憋在肚裡的委屈。我猜著近些天來,可能為上學的事沒少跟家裡頂嘴,也許還有我倆的事,令她焦灼不安。我說:"今天回去就說,中么?"

"你家裡會同意么?"

"會的!你沒看我媽,多喜歡你!"

她的臉色才好看一點兒,我說:"那最多也是訂婚,我還小,要上學。"

她說:"訂婚就好!訂下了就心靜了,你上你的學,上到大學我也等你。"

走的時候,她送我很遠,臨別的時候,又重複原來的話,說:"我等你的信兒,家裡同意了,叫你爹抓緊想辦法幫我爹修房子,這是最關緊最關緊的事兒!"

我說:"我家也準備蓋房子,也正籌措材料,要不,先盡你家用。"

她點點頭,站在那裡,一直站到看不見我。

晚上,我先給媽講了情況。媽很高興,又拉著我一塊見爹,爹聽完媽的敘述,沉吟了半晌,才說:"那閨女我見過,很滋本,也很漂亮,只是一一她家成分高,富農!「

媽說:"地主富農家的閨女就沒人敢要麼?我看也沒剩下一個!"

爹說:"別家敢要咱家卻不敢要一一我是幹部,敢攀這樣的親家!咱娃兒以後還要讀大學當幹部入組織,敢有這樣的累贅!"

媽說:"也是這個理兒,只是一一隻是你娃兒已經給人家那閨女`壞'了!"

"啊一"爹驚異地睜大眼睛,無可奈何地嘆氣。長時間沉默之後,爹說:"那咱家給她家'遮羞』!」

媽說:"咋遮?"

爹說:"我明兒去給他們大隊支書交代一聲,以後不讓她爹出'贖工',按貧下中農對待。"(注:贖工就是貧下中農不願乾的臟活兒重活兒和沒有報酬的義務勞動,都由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去干,以贖他們在舊社會的罪惡)

"另外給她家二百斤統銷糧。還有,她家不是要蓋房么,把咱那二千塊磚讓她爹拉去!"

媽沒言語,我說:"我也不讓你花這麼大的代價去遮羞,以後上不了大學去球,入不了黨也去球,我只要她!"

爹怒了,大罵:"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犯得著為一個漂亮女人毀了自己的前程!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只要有本事,任挑任揀,混不到排場處去,連女人的一根頭髮都別想摸!一一就這,堅決不能要!"

我知道,爹決定的事情誰也不能改變。我於是絕食抗議,任憑媽怎麼哄怎麼勸,就是不吃飯。第三天爹來我床前,冷冷地說:"給她遮羞的三件事我都辦了,她爹還蠻承情。那閨女的婆家也說好了,城南五里埠的,就這兩天出嫁一一一你死心吧!"

"不可能!"我跳下床要去找R,爹吼道:"你敢出這個門就打斷你的腿!"媽又哄又勸又扶我進屋。

果然不久,傳來了R出嫁的消息,我的心好像在滴血,正如普希金的詩:

我夢見,夢見——

我的愛人在和別人結婚,

他們分吃一個蘋果,

上帝啊,這哪是蘋果?

分明是我的心……

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已經毫無辦法。一場本不該到來的早戀以R的遠嫁結束了。

中學開學后,新的學習環境和繁重的功課壓力,使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並把R也慢慢淡忘了。在初三那年我和同班的一個女孩"戀"上了,但好景不長,國中畢業后,我升入了高中,她卻落榜了。落榜的不止她,很多很多。那時的教育政策是"普及國小,擴大國中,控制高中和大學。」因此高中是個"鐵門檻」,升入高中便意味著端住了國家的"鐵飯碗"。我簡直成了鄉里的明星,人們羨慕著、誇獎著,爹也覺著很有臉面,好像他馬上就是"太爺」了。

許多女孩的父親也眼熱了,他們似乎預測到我的未來一定很光明,於是想趁早給自己女兒找個"好家兒」,托媒人來說媒,爹卻推託說:"俺娃兒還小,等等再說"。

一個八竿子才能夠著的"表妹",搭著所謂"親戚」氣,住到家裡不走,幫助媽做些家務,給爹端吃端喝。媽對爹說:"這閨女真好!多親你呀!"

爹淡淡一笑:"她哪是親我,她親我娃兒哩!她的心思我猜得著!"並告誡媽不能對錶妹承許什麼。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從學校回家,在離家大約五里地的地方,見到一個十六七歲放羊的姑娘,笑眯眯地對我說:"一中的學生么?"

我反問:"你咋知道?"

"你經常從這兒走,聽大人們說的。能哌哌么?"

我知道"哌"的意思,就說:」天晚了,急著回家!"就走了。走了一截回頭看那牧羊女,仍怔怔地站著,充滿著失落感,那隻牧羊犬朝我汪汪叫,似乎為主人抱不平。

回到家裡,看見表妹在廚房幫媽做飯,國中的那位女同學在堂屋和爹聊天。兩個女孩都為著一個目的而來,這種尷尬的場面實在很難排解呀!

一九六六年七月,如火如荼的"文革」開始了,學生停課,破四舊立四新,斗老師,寫大字報,遊行,串聯,像瘋了一樣。甚至還到工廠串聯工人起來"革命」,到農村鼓動農民"造反"。一天,"造反總部"派我們四個人去五里埠宣傳"文革",猛一聽,"五里埠」,這個村名這麼熟悉,在哪裡聽到過?想呀想,終於想起來了一一爹曾說過,R的婆家是城南五里埠。

忙完了"革命工作"后,我試探著小聲問村造反派頭頭:"你村有個叫R的女人么?"

頭頭兒說:"有哇!是我家大嫂,你怎麼認識?」

我說明情況,頭頭兒一拍大腿說:"原是老北鄉的親戚喲!"很親熱,並答應將我的到來告訴R。

第二天,頭頭兒來說,他己經將我的到來告訴了R,R很高興,誇我聰明,以後要有出息,云云,還說,要來看我。

我開始盤算著,見到R后說什麼呢?是那討厭人的"繁分」?是青青的小竹林?是螺螭油還是那深深的玉米地?一一顯然都不可再提!

那麼向她解釋過去么?一一顯然很難自圓其說。

那麼向她表示懺悔,請求寬恕么?一一這分明是自欺欺人。

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又一次次的否定了,最終也沒想好該說什麼,怎麼去說。

她的男人會一起來么?如果來了又該怎麼說?

她會抱著她的孩子來么?是否還應該給她孩子買些糖塊作"見面禮"呢?

亂七八糟地想著,又糊連糊塗地否定著。想了一天,沒想好,R也沒來。

又想了一天,還沒想好,R仍然沒來。頭頭兒卻來說,他大嫂這兩天特忙,兩個孩子,大哭小叫哩!偏偏家裡的母豬這兩天又"播"豬娃兒,云云。

因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五里埠了,我想,她忙,我去看她得了。於是買了些糖果給她的孩子,打瓶酒給她男人作禮物,拎著,準備去找R。

剛剛走出一百多米,我腦袋忽然"轟"地一下,第六感覺告訴我,不可!不可!R不來看我,一定另有隱情,一一我為自己的魯莽感到後悔一一荒唐呵荒唐一一

我急忙掉轉身拐了回來,坐在自己屋裡,上了門閂,吃著糖果喝著酒,直到自己把自己喝醉,睡去。

我們終於離開了五里埠,R最終也沒來看我。

一九六八年末,轟轟烈烈的"文革"以全國成立"革命委員會"實現全國河山一片紅為標誌而表面上平靜了。造反的學生們卻在一陣狂熱之後,最終得到的是"停止聯考,全部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再教育!"多麼荒唐的辭彙呀!讀了十幾年書的人反過來去接受文盲們的教育,滿腹現代化知識的人要去接受刀耕火種式的教育一一歷史真會開玩笑,把一代青年玩弄於股掌之上。

光環沒有了,前程黯淡。"造物主"賦予一切生物的最後權利就是繁衍生育。爹於是想讓我結婚,指望下一代有所發達。他央媒人去說"表妺","表妹"眼一翻,嘴一撇,說:"現在想起我啦!哼!"扭身走了。

我去找中學時的女同學,不巧她偏偏在一個月前與一位軍人結婚了。我倆在嚴陵河灘相見,她用拳頭捶打著我的後背,痛哭;"你怎麼現在才來呀一一"

我去找那個牧羊女,她冷泠地說:"我不認識你!"趕著羊走了,那隻牧羊犬瞪著警惕的眼光望著我。

爹四處央人說媒,"成不成,三二瓶。」我家經常招待前來說媒的媒人,當然不乏許多都是騙吃騙喝的"媒油子",吃完喝光后,杯一推,嘴一抹,走了,最終連根女人的頭髮都不會見到。媽開始抱怨爹,不該拒絕R,不該冷淡"表妹」等,爹不語,任憑媽數落著。

終於有人介紹了一個女孩,和R一個村的,並知道當年我和R的事情。她描述說,R的男人比R大十多歲,是個窖匠,答應給R家蓋座新瓦房,R她爹媽才答應把R嫁給他。可R死活都不同意,還服了農藥,若死了,倒好,幸被人發現及時,灌了肥皂水,又嘔出來,涮了腸,難受極了。接親那天,R堅決不上車,她爹媽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R才冷笑著坐進了牛車扎了彩蓬的婚車裡……

聽完敘述,我的心再一次碎了。

和女孩第二次見面時,她便開出了身價一一"車子手錶縫紉機,三間瓦房過風脊"。這樣的天價我家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於是主動退出了。後來女孩嫁給公社炊事班的一個炊事員,三十多歲,后婚。

一天,我正在門前悶坐,鄰居家一個小男孩來告訴我,說,村外小河旁的洋槐樹下有個抱小孩的女人要見我。我納悶,誰呀?去了,一見,竟是R。

算起來R己經二十三歲了,雖然抱著小孩,但打扮入時,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周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韻味。我自慚形穢,沒主動和她打招呼。她說,在五里埠沒去見我,主要是她男人"醋",還打了她。

我說,是我不好,不該打憂你的生活。

她說,她已回娘家十多天了,又和男人生氣了,這次下決心不與男人過了,反正當時又沒結婚證。

她還說,我和她村那女孩的事她也知道。又說,不成也是好事,那女孩"疙痂",她媽的名聲也不好,云云。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她繼續說,人這一輩子,不會一帆風順,總有磕磕絆絆,心要想寬。

又說,五里埠有個算命先兒,算的極准,她替我讓那先兒算一卦,先兒說,我命里註定吃"皇糧",是"衙門裡"的人。

我苦笑一下,說,「算命打卦,一溜子白話。」

她一本正經地說,「不白話一一你肚臍下那顆肉猴兒,先兒都算出來了一一他怎麼能知道?先兒還說,你那肉猴兒長得偏下了,若長在胸窩,還主做大官哩!先兒還說,你現在正交『傷關運』,估計明年就轉好運。」

我仍然苦笑著。

她打開一個小包袱,從包袱里取出一件斑馬汗衫一雙白球鞋和一雙尼龍襪子,說,「現在時興穿這,給你買的!」

我說,「我現在的身份,穿這不稱,讓你男人穿吧!」

她撇一下嘴,說,「他才不稱呢!」硬塞給我。

我堅決不受!

她惱了,一件一仵摔我身上,嚷道:"不要算了!你狠心就把它用刀剁剁扔了。」氣呼呼地抱著孩子走了。

在附近割草的本家嫂子見這情形,罵我造孽,推著我的后腰讓我去追R。

我從R懷裡抱過孩子,兩人並肩走著。R突然問:"你嫌棄俺么?要不嫌,咱們一塊過!"

我說:"掏心窩子說,我很喜歡你,願意和你過一輩子,但不行,因為你男人為你付出了很多,不與他過,你良心能下得去?"

她說:"我跟他過五年,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對得起他了,何況,他動不動就想打我。"

我說:"你對得起你兩個孩子么?他們可要受罪呀!你男人打你,是因為他知道你總操心不正經與他過。"

R沉默了。

我又說:"我目前不考慮婚姻的事兒,冬季徵兵快開始了,我要當兵,上戰場拼殺個名堂。」

R摟住我脖子,又一陣痛哭。

後來我們又約會幾次,每次約會,R都顯得很愉悅,好像這天底下只有我才能給她帶來歡樂和幸福。

最後一次約會她對我說,她男人己經來叫她幾次了,她也想好了,以後就一心跟男人過日子一一命里註定的,嫁給當官的做娘子,嫁給殺豬的翻腸子,嫁給他這個燒窖的只有和漿子。

臨分手時,她詭譎地朝我笑,笑得我脊梁骨冒冷汗。悄悄地對我說:"我有了,是你的!"

我腦袋轟一傢伙,問:"你咋向你男人交待呢?"

她不以為然地說:"我會交待,你別管!只管應爹吧!"

五里埠的那個算命先兒的預言中了一一不久我就正式參加工作,吃上了"皇糧"。"表妹"得知了,又去找著擰纏,媽有點濕濕的,告我,我付之一笑。後來,就因為和"表妹"斷斷續續的愛情糾葛,我寫了兩首詩:

早春

春風故意玩料峭,

殘雪遲遲不願消。

莫若釆來作詩箋,

冰心深處有妖嬈。

暮春

四月蜂蝶才來鬧,

依舊芙蓉依舊嬌。

幾度相約輕未取,

天涯何處無芳草。

一九七二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我正在上班,門崗傳達室報告說,門外有個年輕婦女找我。去了一看,原是R,我很驚喜,問,她說,今年秋季收成好,農民手裡有餘糧,都想把原來的房子翻修一下。翻修房子就需要磚瓦,因此她男人的窖場生意好,就是缺煤。那時沒有私人貨運,用公家貨運,成本就高,不划算,於是她們幾個女人一商量,讓男人們在家脫磚坯,女人們拉著板車去平頂山煤礦拉煤。

她手指不遠處,果然有六七個年齡和R差不多的婦女,參差不齊地站立著,旁邊放幾輛板車。瞬間,我為女人們這種勇氣折服了一一往返半個多月,步行八百餘里,該需要多少堅強呵!

緊接著R又向我報告我們孩子的情況:她男人也知道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R怕孩子受虧待或歧視,就送到他舅家由外婆照顧。很壯實,也很機靈。R說:"就是有點犟、頑皮,隨你,偏有這些犟種兒!"

我笑了,R也笑了。半晌拉誇,也不能讓她們吃飯或喝口茶。只好到職工食堂,喊上炊事班代,買了一兜子白饃讓她們帶上,好在路上做乾糧。又悄悄塞給R十元錢和十斤糧票,R知道我塞給她什麼,怕別的女人看到,便迅速塞進囗袋裡,招呼女人們上路。一個女人竟當著我的面,從R的饃兜里掏一個白饃,大嚼起來。邊嚼邊說:"日它咣!這白饃就是比黑饃香!"

一個女人問R:"大嫂,這人是誰呀?怪貼己的!"

R理直氣壯的回答:"表弟!"

"我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呢?"

"你沒見的人多了!沒聽說的事也多了一一林彪你見過么?原子彈你見過么?"

那女人啞了腔。

正吃饃的女人說:"不會是你背著大哥又找的相好吧?"

另一個女人立刻嗆她:"吃著饃還佔不住你那B嘴!沒看見,人家還是個男娃兒!"

女人說著走著,走遠了。

一九七五年秋,我回故鄉探望父母,在路過R娘家村莊時,意外發現R和她父母在"自留地"里收苞谷。R也很驚喜這樣的巧遇,便一起坐在地頭的草甸上聊起來。她懷裡抱個尚在吃奶的孩子,身邊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R努努嘴說:"這是三兒,你的娃兒,我總放心不下,回來看看。"她招呼那孩子:"過來!這是你爹,喊爹!"

那孩子望望我,疑惑地揺搖頭,躲在R身後,偷偷地望著我。我忽然想起掛包里有紿父母買的香蕉和蘋果,就給孩子吧!

孩子見有吃的,才閃過來,拿著香蕉對R說:"皂莢板,不好吃!"

R說:"這不是皂莢板,是香蕉!"孩子才帶皮咬了一口,R說:"剝了皮吃!"並教孩子怎樣剝皮。我心裡酸溜溜的一一城裡的孩子們早把香蕉吃厭了,鄉下的孩子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

R剛交三十歲,頭上己有幾根蒼白的頭髮,眼角己出現「雞爪子」,本來修長的身材卻顯得削瘦。懷裡的孩子哭,她掀開懷給孩子餵奶,我發現她的乳房遠沒有過去那麼渾圓豐滿,有些乾癟耷拉,那孩子吃力的吮吸著。

她問:"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她呢?"

我說:"還沒找好呢!"

她說:"是不是在挑呀!別挑花了眼。」

我搖搖頭,說:"只是一直遇不到像你這樣的合適人兒!"

這本是一句懺悔的話,想用這廉價的懺悔,熨平她那心頭的創傷和我對她的愧疚。卻沒想到這竟像一個帶刺的荊條,抽打在她心靈的葡萄架上,淚珠立刻像熟透的葡萄,撲簌簌地落在胸前,迸濺在她孩子的身上。

我沒法勸她,任她哭去。也許只有哭,才能泄去多年來的憤懣哀怨和一切的一切。

她終於不哭了,袖頭抺一下眼角,說:"那時咱們小,不懂事,也怨我太爭命了,現在才知道,命是天生的,爭是爭不來的。你也不必太覺虧欠我,早點找個合適的主兒,成個家。」

我點點頭,她又說:"你性子剛,要找個溫柔的女人才能管住你。我有個本家侄女,國中畢業,十八歲,很會事兒,模樣也標緻,你若願意,我能保媒。」

我揺揺頭,說:"既然我已進了城就不想在鄉下找了。不想再讓一個女人和下一代去過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在城裡,靠修腳踏車釘鞋也比在鄉里扒這幾畝地強。要是你,我現在就把你帶走,決不讓多呆一天一一寧在城裡支張床,不在農村蓋座房。"

她的眼圈又紅了。我急忙岔開話題,指著她懷裡的孩子問:"這是老幾?"

她說:"帶上咱們三兒,他是老五一一純帶蛋的!"

我說:"你要這麼多孩子幹啥呀!"

她說:"他們不嫌窮,要來,也不能不要呀!"

這就是農民的傳統悲哀!

她又說,孩子多倒不是大問題,關鍵是她男人"殘"了一一原來有窯場燒磚瓦,還能進"活錢",去年"運動",說燒窖是"資本主義尾巴"要強迫"割掉",她男人想燒最後一窖,搶著夜裡去刨土,不想塌了方,把男人的腿砸折了,治好后成了瘸子。好則大兒子己十一歲了,可以掂手掂腳地使喚了。

我對她男人有種本能的忌恨,現在一聽,反倒又有些憐憫。這次回來,身上只帶了三十斤糧票和二十元錢,都是準備孝敬父母的,目前情況只有先給R了。

R沒推辭,笑著說:"這糧票可以到糧管所買些白面,讓三兒美美吃幾頓白饃一一這鱉仔跟你一樣,奸讒嘴兒!"

驟然間,我覺得一種責任感襲來,對R,對三兒,對這個社會一一一

一九七八年深秋,我突然收到R的來信。在那錯字連篇語病疊疊的來信中,我還是讀懂了她的意思:農村己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她家分了十多畝責任田。日子比過去好多了,為了明年有更好的收成,她托我在南陽購買優質麥種和複合肥。

我立刻照辦!通過人際關係,在"南陽農科所」買了一百八十斤"875號"第一代優質麥種和三袋日本進口複合肥,搭乘單位順車給她送回去。

她和三兒拉著架子車在鄧縣"烈士陵園」接住了我。她給我妻子納了幾雙鞋墊,給我兒子做幾雙虎頭靴,還有一壺小磨香油。

我們把麥種和肥料抬到架子車上,我駕轅,R扶把,三兒扯根繩子在前面出梢。顛簸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朝五里埠走去。

R很高興。談農村變化談家庭變化,談孩子們學習成績,談未來打算一一總之,她對未來充滿了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到了五里埠村口,我停下車,說:"不再送了,很近了!"

她說:"不能到家喝口水么?"

我說:"今晚住縣城,明早兒坐頭班車回南陽上班。"

R用袖頭蘸蘸我額頭的汗漬,整理一下我的領口,目送我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早戀,是一枚不成熟的青果,澀,而且苦。

早戀,是一壇釀失敗了的酒,酸溜溜的。但塵封起來,若干年後再品嘗,也還是有一絲絲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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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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