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堪折直須折

郭慕清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這首詩,平鋪直敘,沒有隱喻,也沒有難懂的字詞,很是簡單,似乎沒有必要多說些什麼,唯一可能要解釋的,就是詩中所用的誇張手法。

詩中的本體「一日」,喻體「三月」「三秋」「三歲」,高下相形,對比鮮明,也讓人能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相思的煎熬,以及渴望相見的急切。這種誇張,在我們讀過那麼多首李白的詩后,似乎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這首詩里就是這麼幾句大白話,寫了愛情,寫了相思,若是當代,可能是一首爆紅的網路歌曲。

之前我們讀《卷耳》時,說過兩句溫庭筠的相思,「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在這首詩中又讀相思,我想說一說魚玄機的相思,她的那兩句詩,「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詩情浩蕩,柔情繾綣,聯想到她曲折的命運遭際,總是令人心有戚戚焉。

讀相思,且一起來讀一段故事。溫庭筠大魚玄機三十二歲,二人相遇時,玄機還喚作幼薇,剛剛十歲。

她出生在一個落魄的秀才家庭,少時詞賦俱佳,又生得纖眉媚眼,唇紅齒白,像是庭院里一朵薔薇花,初見蓓蕾,卻已讓人猜到了綻放之美。

那時候的溫庭筠已頗有名氣,到幼薇家中做客,那天柳絮兒飛舞,他以「江邊柳」三字為題,試探幼薇的才情。

幼薇沉思少許,便寫了一首,捧給溫庭筠評閱,只見那首詩中寫道: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人常言,少年不識愁滋味,為了寫詩才「強說愁」,可幼薇的這首詩中的愁緒,讓人覺得如此意境、如此了解紅塵凄苦,倘若出自一位飽經世事滄桑的老者之手,更是合情合理,可居然是一位十歲孩童的作品,不得不令人稱奇,這首詩寫愁苦,真真切切,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堪稱詩中的佳作,足見幼薇才情了得。

大才子,花間詞之鼻祖溫庭筠,亦為之傾倒,從此溫庭筠便常常出入幼薇家中,成了她的老師,免費為她指點詩作,還時不時帶些銀兩,補貼幼薇家窘迫的生活。後來幼薇的父母相繼過世,溫庭筠更是成了幼薇唯一親近的人。

他們亦師亦友,亦父亦女。慢慢地,幼薇情竇初開,愛上了這個從小就照顧她的半老男人。

溫庭筠相貌醜陋,別人就叫他「溫鍾馗」,可幼薇不覺得,相識已久,只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亦不知,自己已經長成了艷若桃李的少女,桃腮帶笑,秀雅絕俗,是世人眼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她傻乎乎地愛上了自己的老師,卻不知道她的老師卻不敢愛她,他老了,又丑,還很落魄,怎麼敢娶她?

後來有一個機會,溫庭筠可以去外地做一個小官,便離開了長安,前往湖北襄陽,做了刺史徐簡的幕僚。愛情剛剛在心中萌芽,便遭遇了離散,幼薇陷進了無盡的思念之中,唯有鴻雁傳書,聊表寸心。

她寫了那首《遙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

枕簟涼風著,謠琴寄恨生。

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我無法猜測溫庭筠看到這封信箋時的心情,但是可以想到,他自然也是思念那個遠在長安,自己想愛卻不敢愛的女子,這詩中幼薇沒有表露心跡,但是一代文豪又怎能不知呢?他無法說服自己去愛,也無法給徒兒一個安慰,只能把所有的情緒付諸秋風。

幼薇一封又一封的信,寫盡了相思,隨風而去,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溫庭筠杳無音信。

兩年後,再回長安,他的愛徒風采更勝當年,風華絕代,無數人拜倒。溫庭筠的態度未改,漸漸地,幼薇也明白,她與師傅之間終究是沒有可能的。

那種凄涼,無處可話,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慨嘆,「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那時候,李億,這位江陵名門之後,因為祖蔭進京補闕,在遊覽崇貞觀時讀到魚玄機那首「雲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很是欣賞,後來在溫庭筠家中看到幼薇娟秀的詩箋,怦然心動。溫庭筠飽經世事,察言觀色,知李億已經情動,徒兒總是要嫁人的,既然自己無法給她一個安穩的家,那就要為她的前途考慮,便從中撮合。

長安三月,繁花似錦,又是溫庭筠與幼薇相遇時那樣的柳絮兒飛滿天,一乘花轎,一襲嫁衣,幼薇便嫁給李億。開始也不是不幸福,林亭的別墅,金童玉女,吟詩作對,醉酡紅顏,也是無限美好。

可李億是有妻的,還是個狠角色,人在江陵。裴氏見夫君入京多時,未曾接自己入京,便寫信催促。後來李億接了她來,她不肯接受幼薇,弗進家門,就對她一頓毒打,幼薇忍氣吞聲,希望她出過氣后,就能接納她,然而裴氏始終接受不了,後來逼著李億休了她。

裴氏是豪門千金,李億不得不順從,將幼薇送到咸宜觀,讓她權且忍耐一下,等待重逢。

一門婚姻,不過三個月,就匆匆作結。

咸宜觀的姑姑為幼薇取名玄機,就這樣一個氣若幽蘭的佳人,便長伴青燈古佛了。她思念她的夫君,思念她的老師,寫了開頭我提了那兩句,「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三年後,她得知夫君已經南下揚州做官,和淚研墨,寫了那首著名的《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至理名言啊!

咸宜觀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魚玄機自暴自棄,流連聲色,周旋於不同男人之間,聲名狼藉,溫庭筠聽說了自己愛徒的下場,心痛不已。

愛而不得,命途多舛,一代才女就這樣在紅塵中墮落和萎靡。後來她失手打死了侍女綠翹,被官府治罪,處以斬刑,年僅二十七歲。

我讀完溫庭筠和魚玄機的故事,總是有些恨意,說不上為什麼,總覺得魚玄機的悲劇都是溫庭筠的錯。倘若當年,你回信給幼薇說,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又能如何?甚至可以寫一寫這首《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豈不是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