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苗青青

又快到五月，「不插五一秧」這句故鄉的俗語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少年時那些插秧的情景，不知不覺間就浮現在腦海，如那青青的秧苗，如同四月的天氣，清新又溫馨。

「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真的，四月底插早秧的時節，田野里到處是一汪汪整理過的、白亮亮的水田，男女老少奔走忙碌談笑其間，好一幅喧鬧喜慶的農家圖畫。

在自家大田的一角，通常一兩分地的面積，有一塊泥土平整、肥沃如膏的育秧田。這個時候，秧苗早有一掌高了，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在微風中不停地挺胸抬頭張望，像意氣高昂、整裝待發的士兵。我家扯秧的通常是父親，他總是戴著一頂乾淨的草帽，外套下潔白的襯衣袖平整地卷至肘部；他坐在上面是凳子、下面是塊板、兩頭上翹的「秧馬」上，「秧馬」底板里放著一小捆去年的稻草，又長又齊整還有韌性，扯好一大把秧苗，涮一涮秧苗根部被帶起的油泥，順手抽一根稻草攔腰紮好，一個穩篤篤的「秧把」便雄赳赳地站在水田裡。父親扯秧很慢，到收工時，他的襯衣袖口好像都沒濺上一滴泥水。

除了提秧，有時候還得挑秧。裝秧把的是一種特製的農具，底部是一個「日」字木框座子，座子上垂直連著一個長長窄窄的「口」子，秧把就兩個三個一組從底堆起在這「口」里，可以堆至挑秧人的胸口那麼高。這一挑秧可以稀稀疏疏打滿小半塊田。我喜歡挑秧，喜歡那種出力使勁的活兒，卻不大喜歡插秧，於是，常常插秧一回頭沒秧把了，我就得解放般起身上田去挑秧。

母親和姐姐總是沒有一點怨色，一心一意地插秧，她倆就像在和誰比賽，唰唰唰，但見解秧把、分秧、插秧，一氣呵成，一排排秧苗便筆直整齊地站在水中，而她們早已後退了好幾步。我插著插著就落後了，母親便會停下來教我怎麼保持行距間距，什麼時候退哪一隻腳保持手腳協調，再累也不能把胳膊肘擱在大腿上等等。

四月的水還是有些涼的。第一天打赤腳踏上田埂時，有一種腳丫從鞋子長期的束縛中解放的輕鬆愉悅。但下到田裡時，特別是每天早晨下水時，還是會全身哆嗦般地一驚。勞動了幾天，小腿和雙手都被染黃或泡腐。但誰也不把這些當回事，只聽見青蛙在田埂上、溝渠里為我們伴奏，和著我們手腳並用激起的浪花。冬天在泥土裡休眠的螞蟥也蘇醒過來，聽見水花響便游過來。我不怕螞蟥，它們還沒挨到我的小腿就被我劈手撈起，狠狠扔到田埂上。有時候我提醒她們腿上有螞蟥，姐姐會嚇得大叫起來，因為那隻螞蟥都快脹得吸不住了，我就走過去幫她懲罰那貪婪的壞東西；母親則是輕輕哦一聲，隨手扯下螞蟥，順手丟在田埂上，毫不耽誤插秧。

田頭，常常放著早上給父親送飯的竹籃，旁邊還有雨傘、舊雨衣、塑料布。插秧的時候，不時天就陰了，突然就打下豆大的雨點，幾秒功夫雨就像瓢潑傾盆。母親總是叫我和姐姐快跑，而她總是堅持著最後插幾行，直到手裡的散秧插完。等雨停了我們又披著塑料布從家裡跑回來，才發現田裡水漲了，我們驚慌失措時丟下的散秧，飄得到處都是，甚至飄到了白茫茫的田中央，我們就懂了母親為什麼要把手裡的剩秧強撐著插完。

有時候會一直下好幾天雨，就算有好雨衣也插不了秧。母親就在家裡開油鍋，炸「蛤蟆頭」：加了糖精、發過的面，剁些土韭菜，用手隨意扯著丟進滾開的油里，隨它成個什麼形狀。有一次我思考為什麼叫「蛤蟆頭」，覺得是外形疙疙瘩瘩，又差不多一個癩蛤蟆大小使然。母親會叫我們用碗裝一些，隔壁左右送一點。其實，這樣的日子，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會開油鍋，算是對連日辛苦的犒勞。

打過牙祭，我們對插秧的畏難怨勞都消失了，母親變得有些焦躁，我們這裡的傳統，「不插五一秧」啊！大約是錯過了時節和水土，秧苗就不能長得最好，自然早稻就難以最大豐收。好在老天總是憫人助人，人們一發愁，次日總是雨過天晴。

雨後的日子，家家戶戶差不多都在比賽，趕著在「五一」之前插完全部的水田。我們整個上午整個下午都在插秧，太陽曬得頭皮發癢身上發燙。腰老是彎著，那種難受的感覺，越到快收工、越到接近田埂頭越強烈，覺得腰快斷了，渾身快僵了。然而，當手裡最後一束秧插進田裡，上到田埂慢慢伸直腰的輕鬆愜意，又是雖千金也不願換！

越到收尾，田地里人越多氣氛也越歡快。人人都有一種越戰越勇大功告成的豪情，腳板被瓷片割開，小腿被螞蟥咬流血，插秧的那隻手染成黃金手、黃金指甲……所有一切損失都毫不在意。而很多家已經插完秧的親戚——特別是當家女人的姐妹——也都趕來幫忙收尾，大家有說有笑，齊心協力，真箇歡天喜地！

差不多是「五一」前，白茫茫的田野變得秧苗青青。秧田裡農人踩渾的春水，在幾天後慢慢變得清澈起來，可見細膩的田泥。而那些當時匍匐歪倒在水面上的秧苗，經過幾天快速的生根發芽，已經打樁般站得直直穩穩的。偶爾有農人扛著鐵鍬沿著田埂檢查有無滲漏，一田青翠的秧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好像在一起跳舞，好像在向農人舉手致敬。好一幅春和景明、歡樂安詳的圖畫！

我們孩子也大事已畢般格外輕鬆愉快。我們赤腳跑到田野，去看自己插過的秧苗活了沒，看見橫浮在水面上的「未著陸」秧苗，趕緊重新插好，又細心用手掌圍過去一堆泥，生怕它不好生根發芽。上學了，我們驕傲地和同學比小腿和手上的黃金銹，那段日子，連老師的表情和心情，也特別的歡喜、特別的好……

每年四月底的插秧，都是這樣的有趣和快樂。我參加工作后，還專門請假從城裡回家插秧。直到添了小孩及至父母年邁不能種田，我就再也沒有「不插五一秧」了。如今，多少年過去了，插秧的勞累辛苦早已經淡忘，只有勞作時的那些美好歡樂感受，永留心底……

文/張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