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藝術·大家 丨陳湘鵬：遇見百分之一方力鈞

陳湘鵬（右一）與方力鈞（右五）及友人

遇見百分之一方力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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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湘鵬

方力鈞是一個藝術家，也是一個社會樣本。過去他花了半輩子時間觀察時代面貌，現在，他作為一個時代人物被人觀察。他在創作和社交方面的保持著巔峰狀態，使得他在當代藝術圈的影響非常廣泛，從邯鄲師友、宋庄藝術圈、全國美術館、國際藝術批評界、泛及文化、媒體、企業界，形成了一個以藝術為核心的社交圈，很少有某個圈子既有此規模，也如此親密。在方力鈞的酒席上，新老朋友能感覺到生活、友誼和方力鈞特有的玩世主義趣旨。在2010年的方力鈞自傳中，方力鈞找到一種「像野狗一樣生存」的有魅力的生活方式。現在看來，這種生活牛逼閃閃，是這個時代的最重要領悟。

《方力鈞——100個人口述實錄方力鈞的藝術歷程》封面

邀請100位朋友對方力鈞進行切片式觀察和排擊炮式的點評，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想法，是方力鈞在玩世態度下的真實人格的逼視。嚴虹成功找到了方力鈞的母親、伯樂栗憲庭、16歲的速寫老師鄭今東、河北輕工業學校招生老師劉景森，以及當代藝術圈的大咖王廣義、張曉剛、岳敏君、葉永青……策展和評論界的李路明、傅中望、皮埃爾、蘇新平、舒可文、魯虹……這批人物講述的故事橫跨40年，各種細節交叉對比，像一張素描一樣深入刻畫出方力鈞的真實樣貌。

很多人記得碰到方力鈞的第一面，都沒什麼話，但普遍都意識到這個人很機靈，不可小覷。方力鈞中學階段留過長發，笑起來嘴角陡然上挑，有點滑稽，還有點害羞，其中還有一種鎮定感。在1980年的美院招考考場里，他主動把畫拿到教室牆邊給老師看，這是一個非常的舉動，大多數考生不敢離開座位的。這他受到招生老師劉景森的關注，並成為當年招入河北輕工業學校的3名幸運兒之一。1989年，廖文在《現代藝術大展》展廳里，和別的藝術家拍照時，有人走過來說：「廖姐，也和我拍一張唄」，廖文一看，是一個「平頭小孩」，「笑容淳樸隨性」，從此結識了方力鈞。在邯鄲學畫時，方力鈞主動地找到李津，一起喝酒侃藝術。郭偉也記得，1992年的一天下午，有陌生人來敲門，說自己是方力鈞。李明路則是在走廊里，偶爾看到一個畫畫的背影，他時任湖南美術出版社編輯部主任，熟悉方力鈞的作品，他主動打招呼說：我可以看一看你的畫嗎？方力鈞說可以，兩個人就一張張翻看畫作，當時沒怎麼說話。事後方力鈞說我知道你。

大多數人的印象是方力鈞很尊重人、禮貌、乾淨，有時還香噴噴的，像個學生。也有人感受到他「有一種戒備」，「在遊走」。和方力鈞同時期借住在栗憲庭家裡的葉永青發現，方力鈞每晚翻看一本王朔的小說《我是你爸爸》，廣泛涉獵歷史、哲學、文學，是朋友當中讀書最廣泛和最多的一個人。李津一直記得方力鈞讀《少年維特的煩惱》《盧梭》《曾國藩》時，有一種邯鄲都變大了的感覺。在1989年的「現代藝術大展」中，李津和方力鈞都顯得不那麼出挑，方力鈞說：三哥你放心，咱們是兩個小火苗，今後咱們絕對會燎原的。在那個畫展上，讓葉永青吃驚的是，方力鈞的畫作要價很高，一件素描的要價是1000美金，當時大多數藝術家的作品賣到100到300美金已經非常高興了。

今天看來，方力鈞的自我評估是對的。一種獨特的藝術語言正在他身上成型，在勤奮、鎮定、耐心中，1992年畫出了著名的《打呵欠》。在威尼斯雙年展以後，他成為當代藝術20年成就的一個標誌。2016年，「另類生存——方力鈞手稿研究展」中，人們可以看到他國小三年級的美術課作業《紅太陽》，邯鄲時期、央美時期的作品，同時驚訝於一個保存完整的成長史。在他身上有一種歷史視角在起作用，而他從小就用這種方式來看事情了。

母親記得，方力鈞保留著小時候的每一張畫，哪怕一個小紙條。走出邯鄲之後，他把自己的速寫和版畫複印下來送給鄭今東老師，給下面的孩子們提供范畫。他在畫展上不知疲倦地和美術學生們合影。及至2017年6月，他推動了當代藝術檔案庫的成立。近年來，他不斷地畫身邊的朋友們，彷彿是捕捉一組標本。在肖全1992年拍攝於中央美院的一張黑白照片上，方力鈞像一個夢遊者。栗憲庭、范迪安、溫普林、宋永紅等在談論當代藝術，方力鈞卻光著上身，雙臂交叉，綳著兩塊胸肌，靠在椅子上，遊走出了當時的氣氛。某種意識使他和朋友們既在一起，又不在一起。他覺察到一種不真實的現實和更真實的歷史。這是一種既是藝術家的，又是社會樣本的自我觀察的雙重視角。

100個人說方力鈞，會產生分歧。皮埃爾稱他為一個享樂主義者。李路明稱他為「一個很認真的人」，張曉剛稱「像橡皮泥一樣富於彈性」，杜堅稱之為「一個玩伴」，葉永青稱之為「一個時代的幸運兒」，冀少峰稱為「一顆孤獨的靈魂」，蘇新平稱「他是一位情商很高的藝術家」，宋永紅說方力鈞「他一進到一個場子……跟一條大蛇一樣，在這兒繞來繞去，跟這兒纏一下桌子腿，跟那兒繞一下脖子，又在這兒勾一下燈，就能感覺到張三李四是什麼性格，他天生有這種敏感……他不停地用觸角在觸動。超乎常人的敏感。宋永紅認為：他理性強大的程度，甚至超過他感性的一面。是一個控制力極強的人，你看他喝喝很多酒都不會出亂子。他在掌控自己的時候，可能獲得的感受會更加準確豐富。」

所有人都驚奇的是，方力鈞在喝酒和創作之間的電燈開關式的切換，他喝起酒來酣暢痛快，但喝高后，所有人都酣眠的時候，他能夠在清晨六點起來打掃院子，安安靜靜進入創作狀態。儘管人人都承認他看書是最多的，但都沒在他身上聞到那股書卷氣。

方力鈞和他的光頭作品一樣，既易識別，又難真正辨認。那個光亮的腦殼，一直在製造歧義，如廖文說的「三無」：頭上無發、狀態無意義、身份無辨識。周旭君認為方力鈞的成就，來自於人性中「真」的堅守與執著，不拘泥於藝術家的身份，始終以一個普通人的狀態置身於生活中去感受。或許方力鈞的模糊性，正是他所發現的某種更為精緻的東西，是方力鈞關於真的哲學思考的核心。

在這本書里，每個人所觀察的百分之一的方力鈞，沒有加總出一個完整確定的方力鈞，相反，它保留了許多個百分之一的方力鈞的面相，反射了方力鈞的朋友們所形成的一個有意思的時代。而方力鈞是誰？是一個測不準的問題。在有趣的比對和爭論中，方力鈞母親的論斷或許是最準確的，她說：我的兒子叫方力鈞。這也是最具外延性的描述。

【陳湘鵬藝術簡歷】

作家、藝術評論家

1975年生於西安，畢業於陝西財經學院，曾從事證券行業與媒體行業。作者的寫作領域廣泛，包括小說、非虛構、藝術評論、文化遊記、繪本。

儘管涉獵廣泛，但作者的每一類型作品都富於洞見，趣味優雅，具有本土作家可貴的原創性，在小說、非虛構和藝術評論界引起廣泛好評。

作者關切時代，眾多作品指向對時代以及文化的反思，具有知識分子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