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人，你憑什麼磨刀霍霍向同類

原標題:人啊人，你憑什麼磨刀霍霍向同類

何天翔

判決已定，此案也在事實上構成了英國刑法中有關緊急避險的一個經典原則：即使情況緊急，以一救多，緊急避險也不能正當化殺人的行為

2015年，華語科幻作家劉慈欣憑藉其代表作《三體》，獲得了世界科幻小說協會所頒發的「雨果獎」。在《三體》三部曲中設計了這樣一個情節：在外星三體世界發射的武器「水滴」到達地球附近、迅速摧毀地球文明所積攢的最高科技艦隊之時，有7艘人類的戰艦有幸躲開「水滴」的追殺，分為兩波逃向茫茫宇宙。資源的短缺以及絕望情緒的蔓延，使得各艦隊的負責人都明白，航行所需的資源遠大於各艦的承載力，如不減少消耗合併資源，人類的火種或許無法保留。在這種情況下，兩波艦隊不約而同地發生戰鬥，最終各有一艘艦隊獲得了勝利。它們帶著人類的絕望和希望，謀殺了自己的同類，收集了資源並駛向了未知。

在三體世界的威脅解除后，其中一艘名為「青銅時代」號的艦船，被誘騙返航，船員因為謀殺的行為被起訴至軍事法庭。法官認為其中發生的謀殺和其後的吃人行為，「已經打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而被告則辨稱「當時有另外的道德底線」，且「考慮到未來漫長的航程，把那麼多寶貴的蛋白質資源拋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線」。

讀者諸君驚異於這段故事情節的巧妙設計之時，千萬不要忘了，它並非作者的原創，而是取材於1884年發生於英國的「女王訴達德利與斯蒂芬斯案」。

1884年，澳大利亞律師約翰·旺特購買了一艘名為「木犀草」號的遊艇，並聘用了4名船員：船長達德利、大副史蒂芬斯、水手布魯克斯、船艙服務員理查·帕克，以將該遊艇由英格蘭的南安普敦駛至悉尼。「木犀草」號於該年5月19日啟航。7月5日，在駛至好望角附近時，遊艇擋板被巨浪衝垮，4人借救生艇避難，除了緊急回收的導航器具以及兩聽蘿蔔罐頭外，救生艇上甚至連淡水都沒有。

兩聽蘿蔔罐頭在隨後的幾天內旋即被吃完，雖然他們成功抓到了一隻海龜用來補充營養以及通過尿液循環補充水分，但到了16日左右，資源山窮水盡，他們不得不開始討論是否應當通過抽籤來選擇犧牲者的問題。到了20日，史蒂芬斯和帕克相繼生病。

23日，隨著帕克開始陷入昏迷，船長達德利再次提出擲骰子選擇犧牲者的議題，布魯克斯反對，達德利則指向了昏迷中的帕克，強調了帕克是個孤兒且已經瀕臨死亡、他和史蒂芬斯均有老婆孩子的事實。第二天，在做完禱告后，為了獲取可供飲用的血液，達德利和史蒂芬斯謀殺了帕克，而布魯克斯雖然並未參與，卻也始終未發一言。最終三人依靠著分食帕克的屍體和血液和一點雨水堅持了下去，並於29日被一艘路過的德國船隻救起。

回到英國后，達德利和史蒂芬斯旋即被控以謀殺罪。此刻，擺在法官面前的難題並不是謀殺的證據，由於兩人堅信自己所作所為是必要的，因此兩人並沒有試圖隱瞞任何事實。主要的問題在於，在當時極端的環境下，是否存在一個抗辯理由，能夠正當化二人的殺人行為？讓英國的法官們犯難的是，普通法中存在的抗辯事由「緊急避險」，可以適用於謀殺罪嗎？

首席法官科爾里奇勛爵指出，無論從過往的判例來看、還是基於法與倫理道德之間的關係來考量，緊急避險都無法適用於謀殺罪行。這是因為「保存自己的生命雖可謂一種義務，但更為樸素且高尚的義務是為他人而犧牲生命」。他進一步指出，「一個人沒有任何權利，以存在誘惑為由為自己的犯罪行為開脫，儘管他可能屈從於這種誘惑；也不允許公眾對犯罪人的同情以任何方式改變或削弱犯罪的定義。因此我們的義務是，宣布本案在押人的行為是蓄意的謀殺；裁決中所陳述的事實不是殺人的正當理由；一致同意，依這一特殊裁決而在押的人，構成謀殺罪」。之後，隨著英女王的特赦，刑期被減為6個月，但兩人作為殺人犯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判決已定，此案也在事實上構成了英國刑法中有關緊急避險的一個經典原則：即使情況緊急，以一救多，緊急避險也不能正當化殺人的行為。

這一案件在當時引發了曠日持久的道德爭論，也成為了世界各國法學院研習法律所必讀的一個經典判例。究竟是死一個救三個對？還是寧願一起餓死都不能突破底線才符合道德？帕克的孤兒身份以及其他成員的美滿家庭究竟是否應當納入法律的考量？這不僅彰顯了有關功利主義與康德的道德義務論之間的強烈衝突，也成為一系列之後的法學、倫理學討論的源頭。這一系列的探索之目的，按桑德爾的話說，就是「通過力圖解決他們的困境，來說明道德論證在我們的個人生活中以及公共領域中的展開方式」。

世界不斷變化，經典的原則也將會被突破。醫生為了拯救一個生命放棄另一個生命(如墮胎、連體嬰)的做法，被看作是「緊急避險」的案例已經出現。但在道德拷問中，我們始終要作出自己的選擇。在一個穩定的人類社會中，我們仍有可以依據的準則來評價同類相食的行為，但在《三體》設計的地球覆滅的前夜，我們該如何評價人類艦長所作出的屠戮同類的決定？所幸，情節設計人類社會得以倖存，我們也得以用人類社會的法律處罰這些吃人的同類。但，如果地球的確覆滅了呢？我們是否還能堅持心中的道德法則，並選擇讓人類之種消逝在頭頂的燦爛星空之中？這個問題，或許永遠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