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一個醫鬧和一個醫生的重逢的故事

衡陽，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2002年，南華一附院的袁小平醫生，被上百名醫鬧圍攻。在警察兩次出警均無所作為甚至將他抓住警察求救的手強行掰開的情況下，數十名醫生衝進暴徒中，將袁小平救了出來。

然而，袁小平醫生的遭遇，只是當時衡陽醫生生存環境的一個縮影。那時候的衡陽，各種各樣的醫鬧事件此起彼伏，始終未能得到有效遏制。這種惡劣的風氣，一直延續到今天。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代的衡陽醫鬧組織者，書寫了綿延至今的波瀾壯闊的衡陽醫鬧史詩。

今天我要記錄的，是在袁小平醫生被打前僅僅一個月，在同一個醫院發生的另一起醫鬧事件，以及當事人十幾年後再次相遇的故事。

寫這篇文章前，我電話聯繫當事醫生的時候，他對我說：算了吧，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社會就是這樣，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是啊，我也經常懷疑我自己：我究竟能做些什麼呢？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付出了如此沉重又無法言說的代價，又到底換來了什麼？

但是，我依然要做下去，用自己的筆，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去。如那啼血的杜鵑一般，為我們苦難深重的醫療界，發出卑微的聲音。

也許我們無法改變歷史，但至少，我們可以記錄歷史。

倉頡造字，夜聞鬼哭。孔子做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但是我想提醒所有的執法者：人是有記憶的，歷史是有記憶的！

讓我們回到15年前的衡陽南華一附院，回到袁小平醫生被暴徒毆打致殘前一個月。

2002年４月１０日晚１０時，一位姓李的先生，將自己飲酒過量的妻子送到了南華一附院急診。

這位李先生並非一般人，他的名字當時在衡陽如日中天。他是湖南省人大代表，衡陽市某房地產集團負責人，據說還是某前副市長的乾兒子。

我知道他的名字，也在網上查到了很多他的光輝事迹。下面，我們就簡稱他為李代表。

李代表將妻子送到醫院急診，接診的醫生叫著周小和。周小和做了檢查后，認為就是簡單的飲酒過量，不難處理，於是給予了常規處理。

李代表覺得周小和太年輕，覺得醫院對自己這個堂堂省人大代表不夠重視，非常生氣，命令周小和將醫院院長和大學校長叫來給他妻子處理。周小和覺得沒有必要，拒絕了。

李代表勃然大怒，讓陪同的幾個大漢衝上去砸了醫院急診室，對周小和拳打腳踢，用聽診器猛抽周小和頭部，將其頭部打出了一個大血腫。

周小和趕緊叫保安。可是一個保安進來剛要勸阻，就被對方一人抽了兩個耳光，然後又追著他打出去。

周小和趁亂躲進了放射科一間廢棄的辦公室里。大概一刻鐘后，李代表用手機邀集了數十人衝進了醫院，在醫院裡面四處搜索周小和的蹤跡，聲稱要把周小和打死，要花一個億拆掉南華一附院。

那天，南華一附院４名保安被打傷住院治療，醫院急診科近三小時無法工作。

躲起來的周小和，打電話向朋友求救。神通廣大的朋友想辦法弄了一輛警車，冒充警方開到醫院，偷偷將周小和救出。

周小和只差一點，就成為另一個袁小平。

15年後，當我再次和周小和談起當年的事情，他依然心緒難平。我們剛通電話的時候，他並不想再提起往事，然而，聊著聊著，他漸漸激動的不能自已。

事發后，周小和帶著證據和申訴材料，到各部門申訴，包括市委和人大。每個部門都對他表示：李代表身份特殊，他們無能為力。

至今，周小和還保留著當年的資料。但是，他早已經徹底放棄了為自己討回公道的努力。

醫院急診科工作繁忙，周小和每天兢兢業業忙忙碌碌，起早摸黑救死扶傷，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他也由一名年輕的醫生，逐漸成長為一名副主任醫師，知名急救專家。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13年過去了。

2015年3月12日，神奇的命運，讓二人再次在衡陽南華一附院急診重逢。

上次見面，是李代表送自己的妻子前來處理飲酒過量。而這次，是他的妻子送他來救命。當他被送到周小和面前時，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跳動。

此時的李代表，已經是李前代表了。

2003年11月3日，李代表承建的衡州大廈發生特大火災，由於建築存在嚴重問題，大廈發生垮塌。20名消防員殉職，15名消防人員及採訪記者受傷。

冤魂在天，民怨沸騰，20名死者家屬群情激憤，國務院調查組由國家安全生產管理局副局長王德學親自帶隊進行調查。

乾爹這回兜不住了。

李代表的人大代表資格被取消，以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一審被判入獄1年6個月，並處罰金20萬元。

出獄后的李前代表東山再起，繼續在地產界呼風喚雨，然而，終究不能如13年前那麼威風了。

2015年3月12日，李前代表在家中突發心臟病，心跳停止，他的妻子一邊給他做胸外按壓，一邊讓人趕緊給13年前李前代表要花一個億拆掉的南華一附院打電話。

幸運的是，他當年沒有真的去拆。

3月12日15點20分，南華附一醫院120救護車緊急出車到達現場。此時的李前代表，呼吸停止，心跳停止，雙側瞳孔散大，已無生命跡象，急救醫生一邊在救護車上進行心臟按壓，一邊緊急轉送醫院。

醫院裡急診科接診的醫生，是李前代表當年出動幾十人在醫院裡到處搜索，要找出來活活打死的周小和。

接診的地點，是被他當年帶一群小弟砸爛，數小時無法工作的南華一附院急診科。

周小和一眼就認出了李前代表和他的妻子，沒辦法，他們在衡陽太有名了。

然後，周小和二話不說投入了緊張的急救之中。

後來，我問周小和，你當時有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去救他或者不去全力救他的想法。

周小和沉默一會，堅定無疑的回答：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他是患者，我是醫生，醫生救患者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心臟停跳的搶救成功率僅有1-2%，勉強救治過來的患者，大都會遺留嚴重後遺症，很多成為植物人。

按照國際慣例，心臟停跳30分鐘未能復跳，醫生可以放棄搶救宣布死亡。

周小和沒有放棄。

在周小和的全力搶救下，在心臟停跳75分鐘后，李前代表的心臟再次恢復了跳動。此後在南華一附院的精心治療下，得到了完全的康復，沒有留下嚴重後遺症。

在幫助李前代表心臟恢復跳動后，周小和將他交給了其他醫生處理。二人在急診，免不了擦肩而過，李前代表沒有對周小和說什麼，周小和也沒有和李前代表說什麼。

死裡逃生的李前代表，請當地媒體對南華一附院的精湛技術進行了大力宣傳。媒體沒有去找周小和，周小和也沒有和記者說什麼。在後來的報道中，他的名字僅被很不起眼的提了一下。

據說，後來李前代表請救治他的醫生吃飯致謝，周小和也沒有參加。

這對周小和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你是患者，我是醫生，救你，是我的職責。

救你，不是圖你感激，不是圖你悔改，更不是圖你回報。

救你，因為我是醫生。

當你躺在醫生面前的時候，你的妻子未必希望你活下來，你的父母未必希望你活下來，你的孩子未必希望你活下來，你的親友未必希望你活下來。

但是，搶救你的醫生，毫無疑問的，百分百的，希望你能活下來。

無論你曾經如何的傷害過我，我依然會竭盡全力讓你活下來。

除非我力不能及。

因為，我是醫生。

只願你，不要再傷害我們。

拆掉了醫院，打死了醫生，誰來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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