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麻煩的家族嗎?

阿絮看了我發的《麻煩家族》的海報，在下面回復了好幾個鄙視的表情。猶自不解恨地私信我說，「黃小廚真沒見過世面，我跟你說，我九歲的時候就在我伯伯家床邊的牆壁上寫了幾個大字『麻煩的家庭』，為此還被胖揍了一頓。」

「因為大人們覺得我形容得太準確了。」

阿絮坐在我們小區門口的花園裡，一邊吃著我家娃娃的芥末青豆，一邊長吁短嘆地跟我說：「你知道嗎，整個北京有一半的北漂，都是為了逃避家族的麻煩。」

「剩下的那些運氣好，遇上不麻煩的幸福家族了唄」，我趕緊把剩下的幾袋青豆搶出來藏到自己口袋裡，不然一會娃娃瘋跑夠了纏著我說話，我沒東西堵她的嘴。

「才不是那，剩下的那些是沒能力或者沒膽量離開。」

「我跟你講，判斷一個年輕人成功的標誌就是能不能擺脫家族的麻煩」，阿絮摳著手上的指甲油。

「我跟你講，什麼爸媽皆禍害啊，原生家庭的好壞啊……屁！說得就好像人還有運氣選到不禍害的爸媽或者多好的原生家庭似的。家庭就是最小的社會單位，家族就是小家庭的N次方，有社會關係就有人際關係，有人際關係就有麻煩。不管看上去多正常的家族，都麻煩！都麻煩！！！」

阿絮拍拍屁股從長凳上站起來，開始在我眼前來迴轉圈。

「你看我，看著挺正常吧？我們家的親戚關係看起來也都特正常吧？該有的都有，我有爹媽，我爹媽也都有爹媽，家裡沒有小媽小奶奶，也沒有啥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每年的全家福大家表情都可正確了，壓歲錢也都可齊整了，鄰里鄰居的都拿我家當幸福家庭的表率，但實際上呢，我們這一輩幾個孩子，都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說我大堂姐吧，她爸，我大伯，長子，在我們家混得最好，公務員里有級別，伯母是老師，在家我爺爺奶奶要是董事長，他就得是執行總經理，比其他人高一個級別，他能參加高層家庭會，其他人都不行。我大堂姐各種好，學霸人美大長腿，從小就得是我們這一輩的楷模，必須做榜樣，除了學習要好，還得不能早戀，還得八面玲瓏，過年過節打電話得按順序，錯了順序我大伯伯母就得被笑話，她就得挨說，她畢業了留上海，買了房，必須挨個兒邀請全家長輩去玩，少請一個，挨說。她買了車，必須挨個兒邀請全家長輩去坐，少說一句，挨說。終於有一天，我大堂姐爆發了，我大姑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你要請我去你家玩，你得開車回來接我……我家在重慶附近的一個小城市，離上海快2000公里，我堂姐說『大姑姑您坐火車坐飛機我給您報銷都行，您別折騰我行嗎？』然後我大姑跟我大伯一個月沒說話。那次據說我堂姐沒挨說，從那以後我堂姐打電話回家，我大伯伯母再也不催著她給其他長輩打電話請安了。後來我大姑的兒子買車了，過年我小姑姑讓他接送了兩趟，我大姑就嚷嚷說孩子開車多累啊，打車挺方便的幹嘛折騰孩子。這一次我伯母和我小姑姑倆人都一個月沒跟我大姑姑說話。」

「我大表哥，就我大姑家的孩子，就在重慶工作，離家近，我大姑姑給買房買車帶孩子。也活該她以前嘴碎，我們這些孩子雞毛蒜皮的事她都要在背後嘮叨，一會說這個不獨立了，一會說那個給父母紅包包少了，這下到她自己了，我媽我小姑我伯母他們整天在背後說她兒子啃老。有一陣，我大表哥跟我們都不聯繫，朋友圈都不敢發，他帶丈母娘出去玩要被說，換房子被說換車也被說，簡直就成了不孝順敗家子的典型。「

「我表弟，哎呀我跟你說我表弟可慘了，我們估計他可能喜歡男的，但是我們誰也不敢說啊，我小姑姑啊，就為他考學填志願不聽我小姑的，當著我們的面，華麗麗地拖開椅子就撞牆啊……我表弟的心理陰影面積啊……所以他畢業以後去深圳、廣州、西寧……到處躲著她媽啊……她媽整天跟我們幾個打電話讓我們勸他，怎麼勸啊？」

「我堂妹，從小高冷，為啥啊，我小叔啊，風流成性我跟你說，年輕時候帥啊，蛤蟆鏡啊喇叭褲啊，又當武警又開車啊……據說結婚前帶回來過的姑娘一個排啊，因為我堂妹娶了我嬸嬸以後，一直沒閑著……這孩子以後找對象咋整你說？絕逼對男人沒好感。」

「我大姑父嘿，去年過生日的時候，請了初戀女友，然後還保持網聊……」

「每次過年的時候我們家都得吵好幾架，不是這兩個就是那兩個。隔三岔五的，我的某一個姑姑或者叔叔嬸嬸就會跟我爸媽頻繁電話，倆小時起的那種，同一時間我的另外一個姑姑或者叔叔嬸嬸，就會跟我家斷了聯繫。然後我媽憤憤不平或者得意洋洋地跟我複述電話內容的時候，我就好想死！我都能背下來他們的那些破是非！你說他們的一輩子就是在這麼小的一個單元的社會關係里消耗自己的精力的！有多無聊！」

阿絮簡直要開始跺腳了。

我趕緊安撫她，「淡定淡定，大部分家庭不都是這樣的么？」

「也是，看跟誰比。畢竟，我大姑父和我大姑鬧意見的時候，我小姑姑和叔叔是會衝上去揍他的，畢竟，我大伯母生病的時候，我們全家每個人都輪流在醫院陪過床。畢竟，我小時候在每家鍋里都吃過飯……」

阿絮說著說著坐了下來，聲音也和緩了。

「我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家裡特別暖和，我奶奶人美，又是大家閨秀，舉止優雅，對我們的教養特別嚴格，我大伯和堂姐最像我奶奶家的人，說話輕言細語，處事穩妥周全。上個月我爺爺跟我堂姐說，你爸爸這一輩，你爸爸是家裡的主心骨，帶著弟弟妹妹很團結友愛，到了你這一輩，你要做主心骨，帶著弟弟妹妹們，要團結，不能散。我堂姐低著頭，笑了笑，沒出聲。」

「後來堂姐跟我說，爺爺不明白我爸當這個主心骨有多難，他也不明白到了我們這一代，疏遠大概才是保護那一點點親情不會完全流逝的唯一方法。我說，嗯，我明白。堂姐說你太小了你不明白，我小的時候，你爸爸還是個小夥子，還沒結婚，還有小叔叔和小姑姑，都還二十齣頭，梳著大辮子，騎著腳踏車，輪流把我扛在肩上，駝在車上，在柏油馬路上瘋跑，他們一起劈柴挑水，一起做飯洗衣，晚上一起乘涼講故事，我趴在你爸爸的背上睡得迷迷糊糊，天上的月亮啊又大又圓……堂姐說著說著就不說了，末了，嘆了口氣說，大家庭啊，真的是太麻煩了，可是以後的孩子，沒這樣的麻煩了，又覺得，挺可憐的……」

阿絮也不說話了。

我看了看她，看了看周圍紛紛帶娃回家的媽媽們，再看看我家瘋跑的小妞，我想，今天夜裡，我也許也會夢到我舅舅寬大溫暖的背和在他背上看過的定軍山明亮的月光吧……

爆撕

老闆姓姜 鉤直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