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溫柔的悼念，是寫一首詩

清明時節，感念故人。你想起了誰，想到了哪首詩？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細細數來，古今中外，哀悼逝者的佳作，又豈只這兩首。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潘安（西晉）

「第一美男子」潘安，不自恃美貌而拈花惹草。12 歲那年，潘安與 10 歲的楊容姬訂婚，共同生活了 24 載。冬去春來，寒暑流易，楊氏去世一年後，潘安寫下了三首《悼亡詩》，終身未再娶。

看到我們的家，想起了妻子；進到家裡，想起了我們經歷的過往。然而，羅帳間，屏風上，再也沒有妻子的身影，雖然她的筆墨依然掛在牆上，衣服上至今散有餘香。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元稹（唐）

802 年，時任長安市市長韋夏卿的女兒、20 歲的韋叢，下嫁元稹。當時元稹尚無功名，兩人婚後，生活頗為貧困，但韋叢無半分怨言，感情甚篤。27 歲那年，為元稹生育了五子一女后，韋叢撒手人寰。

曾經笑說死後如何，而今都到眼前。生老病死愛別離，本避無可避，但對於同貧賤共患難的夫妻，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都能勾起許多哀思。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元好問（金）

1205 年，十六歲的元好問，在應試途中，聽獵人說，天空中一雙大雁，一隻被捕殺后，另一隻從天上一頭栽下，殉情而死。元好問被這種生死至情所震撼，買下了這對大雁，把它們合葬在汾水旁，建了一個小小的墳墓，取名「雁丘」。

愛情是什麼？竟會令兩隻飛雁以生死相對待？南飛北歸，比翼雙飛，任冬寒夏暑。陪伴的快樂，離別的痛楚，到此刻，方知這雙雁竟比世間兒女更加痴情。

生離己是多番，泉下尚須安排，為置桑麻數畝，儂且先歸去。

——李調元妻

死別只此一回，身旁已無牽挂，再教兒孫兩卷，我隨後就來。

——李調元

1781 年，才子李調元因得罪和珅，被發配新疆伊犁。四年後，終於被赦，回到四川老家。李調元和妻子喜歡對對聯，久別重逢，感慨萬千。

妻子出了個上聯，

月圓月缺，月缺月圓，年年歲歲，暮暮朝朝，黑夜盡頭方見日

李調元對下聯，

花落花開，花開花落，夏夏秋秋，暑暑涼涼，嚴冬過後始逢春

妻子臨終前，夫妻二人，合作人生最後一對。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明）

還記得中學課本里的《項脊軒志》嗎？15 歲起，歸有光在項脊軒內讀書。後來，歸有光成婚了。妻子時常來到軒中，問一些舊時的事情，有時則伏在桌旁學寫字。六年後，妻子去世了，項脊軒破敗了。又過了兩年，歸有光生病卧床，派人修繕了項脊軒，而後漂泊在外，不常居住。

院子里的枇杷樹，是妻子去世那年，妻子種下的，還是歸有光種下的，早已不重要，只知道呀，它如今已是枝繁葉茂若傘。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劉徹（西漢）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武帝娶了這位佳人，人稱「李夫人」。李夫人死後，漢武帝日夜思念，召來方士設壇招魂，以期再見一面。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終於有一天，方士點起蠟燭，請武帝在帳帷里觀望。花牆之上，燭影之中，似有身影翩然而至，纖纖玉手，裊裊腰身，又徐徐遠去。武帝看不真切，著急地說：「是你嗎？不是你嗎？我痴痴地站立著看，你為何如此姍姍來遲！」

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

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梅堯臣（北宋）

26 歲時候，梅堯臣娶謝氏。梅堯臣很愛妻子，「見盡世間婦，無如美且賢」。17 年後，謝氏病逝。梅堯臣請歐陽修給妻子寫墓志銘。歐陽修原先沒有答應，梅堯臣一年之中，連續書信七八封，梅堯臣的執著和對妻子的真情，感動了歐陽修，他為梅堯臣妻寫了墓志銘。

夫妻結髮 17 載，長相伴，不相厭。今天人永隔，但我已兩鬢斑白，泉下相聚之時，並不遙遠。梅堯臣常常想起妻子，夢見與她「相與共笑言，焉問久別離」、「宛若昔之日，言語尋常親」。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北宋）

1101 年，賀鑄從北方回到蘇州，寫下了這首詞。賀鑄一生輾轉各地擔任低級官職，抑鬱不得志。年近五十時，閑居蘇州三年，其間與他相濡以沫、甘苦與共的妻子去世，而今重遊故地，想起亡妻，作詞以寄哀思。

原野上，綠草上的露珠剛剛被晒乾。我流連於舊日同棲的居室，又徘徊於壟上的新墳。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窗外的凄風苦雨，平添幾多愁緒。今後再無人，為我深夜挑燈縫補衣衫。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遊（南宋）

陸遊少年時娶表妹唐婉，情投意合，後來因陸母作梗，陸遊被迫休掉妻子，唐婉再嫁趙士程。

31 歲時，陸遊在紹興沈園與前妻重逢，寫下《釵頭鳳》，「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不久，唐婉去世，沈園一見，成永別。

75 歲時，陸遊再游沈園。亭台樓閣已非舊日模樣，那座令人傷心的橋下，春水依然碧綠，當年在這裡，我曾經見到她美麗的側影驚鴻一現。

Me thought i saw my late espousèd saint

But o as to embrace me she enclin'd

I wak'd, she fled, 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

——On His Deceased Wife (John Milton)

我彷彿看見我最近死去的愛妻

……

但她正俯身要和我擁抱時，我醒了

人空了，白天帶來了黑夜漫漫

——《夢亡妻》（約翰·彌爾頓）

1656 年，彌爾頓娶第二任妻子凱特琳·伍德考克（Katherine Woodcock）

，此時詩人已失明，從未能夠目睹妻子的面容。婚後僅十五個月，妻子死於產褥。

In love I pay my endless debt to thee

for what thou art.

——Fireflies (Tagore)

你的完美

是一筆債

我終生償還

以專一的愛

——《螢火蟲》泰戈爾

22 歲時，泰戈爾迎娶了 11 歲的新娘。這個小女孩長得一般，也不認識幾個字，但樸實、善良，泰戈爾一直稱她為「小媳婦」。20 年後，小媳婦去世。泰戈爾寫了 27 首詩獻給亡妻，終身未再娶。

But our love it was stronger by far than the love

Of those who were older than we —

Of many far wiser than we —

And neither the angels in heaven above,

Nor the demons down under the sea,

Can ever dissever my soul from the soul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nabel Lee（Edgar Allan Poe）

但直到如今

我們的愛更強

比年長於我們的愛更深

比智慧超過我們的愛更誠

那些天空上面的天使

還有那些大海下面的魔鬼

都不能分開我的和她的靈魂

我和美麗的安娜貝爾·麗。

——《安娜貝爾·麗》（愛倫·坡）

1836 年，年僅 13 歲的弗吉尼亞·克萊姆（Virginia Clemm）嫁給了表哥愛倫·坡。1847 年，表妹死於肺結核。兩年後，愛倫·坡寫下了這首詩，不久，愛倫·坡去世。

Is Natures true born child, who summes his years

(Like me) with no Arithmetick but tears

——The Anniverse (Henry King)

計算著光陰

(像我)不是用算術而是用淚水

——《周年：悼亡詩》（亨利·金）

十七世紀英國詩人亨利·金傳世作品極少，幾乎只此一首悼亡詩。

只要天是藍的，地是綠的，黃昏必然預示夜晚，夜晚捧出來日，月復一月悲傷，年復一年哀戚。但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參考《悼亡詩里的悲情人生》，《連接生死之間——清末至五四的祭悼文學及文化轉型》，《蒲松齡悼亡詩探析》，《西方悼亡詩史綜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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