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創作十講｜論意（四）

三、有意和無意

「意」在書法藝術中具有一種「創作心理」的特點。這種創作心理除表現在「意在筆先」之外，還體現在有意和無意之間。

所謂「有意」即具有「工」的特點，一點一畫，筆意精到，法度備全，以理法為尚，因此富有一種人工的美；所謂「無意」即具有「不工」的特點，一點一畫，筆意瀟洒，不求備全，但求意到，創作態度比較自由，以意趣為尚，因此富有一種天然的美。

凡作書寫字的人似乎都有這種體會，偶爾閑窗自適，興之所至，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而一遇正經創作，或要參加某展覽會，或遇精紙佳筆，高文大冊，於是便正襟危坐，一意求好，反不免思遏手蒙，往往寫不出如意的作品。這裡面就有著一種心理上的因素，刻意求工，便會產生出一種拘謹的心理狀態，反不如隨意揮灑來得順手，產生這種拘謹心理的原因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

主觀上的原因主要是筆意為手所遏，技巧尚未能達到一種圓熟的境界。古人常喜酒後作書，少量的飲酒可以激發一個人的創作激情，驅散拘謹的心理。蘇軾自謂：「吾醉后輒草書十數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張旭嗜酒，每大醉，乃下筆，呼叫狂走，奮筆疾書，既醒自視以為神助，不可復得也。懷素也有「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傳說。這種借酒助興的創作方法實際上造成了一種輕鬆自如的氣氛，從而進入了超然於法度之外的虛靜境地。

基於以上的原因，古人提出了「無意」的創作方法。郝經《論書》中謂：「太嚴則傷意，太放則傷法。」意思就是說，一個書者在學習的過程中不能太放，放意則滑，須筆筆著意，字字意別。

晉人行書，流傳下來的墨跡只不過是一些尺牘、手札，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隨意揮灑，故百態橫生，意蘊無窮。至於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爭坐位》《祭侄稿》（見附圖）亦只不過是一些手稿，雖無意於求工，但卻在「無意」中得不求工而工的效果，達到了一種很自然的境界。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曰：

顏魯公《祭侄稿》有天真爛漫之趣，行狎之妙，一至於此。噫！此稿草耳，所謂無待而工者，忠義真至之痛，鬱勃波磔間，千古不泯。

這些稿書，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在創作心理上完全超越了法度的束縛，從而達到了創作上的絕對自由。看似無意卻意蘊無窮，看似不工卻不離規矩，無心於變而神妙不測。由是觀之，「不工」「無意」只是一種假象，正是由於作者在深厚的功力中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姚孟起《字學憶參》謂：「《金經》云：『非法非非法』。悟得此訣，何患食古不化。」「無法」不是沒有法，「不工」不是不能工，而是意不在書，不設成心，因勢變化，以成其妙，這種創作方法在晉人法書和顏氏三稿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以不足勝有餘」的創作方法在董其昌的行書中表現得最為典型。其特點是似不用力，若不經意，似工非工，於有意無意之間表現出一種自然、平淡的雅逸之氣。

「有意」之書，具有一種理性的把握，它很講究法度，也很講究形式的和諧，在意蘊上追求情與理的統一，因此具有一種人工之美。這種人工之美越親近自然就越顯得高級，背離自然愈遠就愈易被法度所縛，愈易走向形式主義的泥淖。王羲之的書法，情致蘊於內，姿媚見乎外。在情致上，它接近於真切，在姿媚上它趨向於自然，因此他的書法藝術達到了一種很高的境界。唐人楷書，雖規矩法度極為嚴謹，但在情致上卻過於端莊嚴肅，背離自然較遠，故比晉人法書要略遜一籌。至於「館閣」小楷，則全被法度所縛，絕無自然的意致，雖嚴密精到，但格調已降。

由此可見，「有意」的創作方法偏重於情理，是書法藝術的基礎，它以其自身的特點，贏得了歷代許多書家的青睞。翁方綱《復初齋文集·跋董尺犢》中云：

今人論書，以顏公三稿皆信手點竄所為，故謂不加意之書更妙。然亦不可以概論也。有加意而愈妙者，有不加意而愈妙者。若概以不加意為工，則亦非持平之論耳。

加意而愈妙者，偏於人工之美；不加意而愈妙者，偏於自然之美。從而形成書法創作的兩大流派，前者重理性，後者重感性。凡性格比較內向、富有理智的人一般都採用前一種方法；凡性格比較開朗、富有感情的人一般都採用后一種方法。不論哪一種方法，都應盡量向對方靠攏，不可一有一絕無，否則便會滑向形式美的反面。誠如張照所謂：

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其神理超妙，渾然天成者，落筆之際，誠所謂不居內外及中間也。

「有意」的創作方法往往是針對疏放狂野的創作態度而言，因此對於當今的創作來說，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以上我們探討了「意」在書法藝術中的重要作用，探討了筆意、書意、立意、意境、意味的美學含義，也探討了「有意」和「無意」的創作方法。總而言之，「意」的滲入，使書法藝術帶上了感情的色彩，「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成為千百年來許多文人墨客為之奮鬥終身的審美理想。但我們必須記住一點，「意」必當以「法」為本，「情」必須以「真」為尚，脫離了這兩個基礎，就會使作品帶上「虛情假意」的色彩。這些作品或能迷惑世人於一時，但不能博得真名於後世。一些不合情理只圖形式變異的創作，一些只想表現自我而置理法於不顧的所謂創新，只能顯示出創作者混亂和扭曲的心理。他們的幻覺和夢境建立在主觀唯心主義的基礎上，這些人儘管感情豐富，才氣橫溢，有著向現實挑戰的叛逆精神，但他們在既無理性又無邏輯思維的感覺世界里，彷徨苦悶，毫無出路。產生這種心理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否定了傳統與規律，博浮譽於一時，貪捷徑於咫尺。如此，則定然成就不了真正的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