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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綠鵝(三)

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03 她來了

剩下的半個夏天,我都有點兒心不在焉。整天漫無目的地遊盪街頭,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連跟二軍一起在家喝酒也覺不出高興。

二軍大號王向軍,行二。他爸六四年工傷摔癱了,媽媽改了嫁,留下哥兒倆和老奶奶照顧病人。他哥大軍不想去「上山下鄉」,又不敢,到了還是含著眼淚走了,沒成想剛去就染了傳染病,在山裡一耽誤連發幾天高燒死了。老爺子聽說沒了兒子,一氣之下也大病一場。為了給爸爸買葯看病,二軍上街去偷,被抓住打了個半死,臨了讓人勸住才沒被扭送。一來二去和我手底下的幾個佛爺搭上了,傳授了他一些賊技,被我知道后痛打了那幾個一頓。沒想到這小子倒來跪門,哭天搶地地讓我成全。我敬佩他孝順,就由他了,日子一長倒成了好朋友。爸爸的病是看好了,這「佛爺」也當上了,不想也不能上岸了,象我一樣。

大概是同病相憐吧,我對他格外關心。一般不跟車的我開始經常跟他的車。近半年這小子越學越匪,但卻依然是那麼懦弱瘦小。他對我簡直到了崇拜的地步,口口聲聲說一輩子就想成為我這樣的人,可成不了。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沒能成為我這樣的人是多麼幸運。

本來我跟二軍是無話不說的。我的身世、我的遭遇和我的「家底」他都一清二楚。可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沒跟他提過葉子,倒是他有一次他說起那天在車上的事,怒罵遺憾之餘還大誇了一通葉子的美貌,被我厲聲喝止。

「露臉哪怎麼著……以後跟誰也甭提,聽見了?」

「哎哎哎,不提不提……呸!是挺他媽『栽面兒』的……」

大概是受了葉子的「靠這兩隻手」論的影響,我居然跑街道找工作。居委會老太太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後來見我不是成心搗亂,態度也有點兒變了。

「現在哪兒有給安排的呀?趁早『上山下鄉』吧……」

「哪那麼容易呀,那好人還家呆著呢,甭說進過局子的了。瞅瞅咱們這片兒辦過學習班兒小子丫頭,哪個給安排了來著?……」

「實話說了吧,想弄個安穩活兒都得有路子。就咱們街道『五七』廠、廢品站、代營食堂,你瞅瞅哪兒有小夥子?再等等吧……」

工作是肯定沒有,可日子長了,找得多了倒把拖欠已久的糧油煤供應泡下來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去秋至,秋去冬來,工作沒譜,進項依舊。我軟了,把準備養活自己的手又放回了刮刀柄上。那個讓人興奮的夢和「葉子姐姐」好象雖難得但久服不治的藥物一樣慢慢被忽略、淡忘著。只有那不和常理的畫面還時不時浮動在朦朧疲憊時候的眼前——玉砌瓷雕般的臉和粉紅色身影,在濃重的黑暗中突出著,光亮、美麗、令人神往,不可琢磨……

半年裡,我幾乎很少跟柴松碰面。除非叫得急了或不經意正好撞見,我們幾乎互不來往。就是碰到一起也只是喝酒閑聊,或者乾脆寒暄幾句了事。他跟我一樣話不多,為人還算周到,很少發脾氣;交「份子」也不必親自去,他也從不主動讓人來收。我每次都打發人送過去,憑良心,只多不少。雖然我知道有時候我的人事先被他「洗」過,可不管當著背著都從來不提——我不是個貪財的人。是以在大小事兒上他很少象對其他人那樣猜忌我,「頭遭兒洗」的事兒也不多。我的人入冬以來手風奇順,「收入」可觀,大伙兒全都置上了象樣的冬衣。我買了新煙筒新爐子,加上新補辦的「煤本兒」,讓二軍幫著喜氣洋洋地生起了爐火——這個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家裡幾年以來第一次有了冬天的溫暖。

春節快到了。我買了東西去二軍家看了他爸和他奶奶,二軍和家裡人都很高興。接著又買了些點心熟食送給了後院的張大媽,老太太在一番推辭之後也接受了。

這位張大媽是父母被「揪出來」至今唯一照顧過我的鄰居,也是唯一至今還來串門的鄰居。因為我父母挨批鬥和後來被整死的事兒還跟她那對鐵了心造反的兒女爭過幾次,鬧得全院兒都知道。她兒女原也是我們那所中學的學生,前年底隨著大批知識青年去了「廣闊天地」。老太太年輕守寡,一個人把兒女拉扯大。如今兒子在內蒙,女兒在黑龍江,兩年都沒回家,信也越來越少。每次來信都是我給她念,回信都是我幫她寫。老太太很感激。從她兒女的信中我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上山下鄉」的事,起初還很是神往,後來就越來越覺得不對味兒;從老太太交代的回信中,我清晰地看到了一顆母親的心——慈愛、惦念、擔心,還有自豪和忍耐——那一代人的母親恐怕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善於把母愛和勇氣結成一體的母親了。

我還另外備了兩份比較厚的禮:一份給柴松,另一份準備給居委會老太太——這半年多來,經過幾十次「談話」,我們倒成了熟人,至少不象以前那樣彼此把對方當成仇人和敵人了。我弄不清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給她送禮,是為了感謝街道給我補辦了糧油關係,還是報答她不再來盤問我,亦或是心中還巴望著街道能給安排個工作?……反正最後是沒送出去。

柴松倒是十分痛快地接受了我的賀禮。他家是獨宅,原也是高幹家庭,父母「文革」初給下放了。因為上一輩方方面面熟人多,他手下又打手如毛(我也是其中之一),早已惡名遠揚,故而收繳房子的事也在舉國混亂中得以不了了之。他家一直是我們聚會的場所。每年年前,一幫人總要來這兒熱鬧上一陣,這一年也並沒有例外。除夕一大早就聚了烏壓壓一大群,又喝又鬧又放炮地折騰到下午才各自散去——他家裡從不留人過夜,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除夕的黃昏,我緊鎖房門,獨坐床頭,開始享用那份沒送出去的禮品,聽著外邊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夜幕慢慢降臨,鞭炮聲越來越濃密,人也漸漸有了幾分醉意。

這是我獨自度過的第四個春節,我已經習慣了這樣坐在屋裡聽別人放鞭炮,只不過今年除了鞭炮聲之外還有溫暖的爐火和豐盛的年夜飯,但依舊是我一個人。我也曾象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樣有一架自己的風車;我也曾在爸爸的陪伴下一手拿著半截香煙,一手拿著鞭炮在外邊玩耍,等待新年的來臨,屋裡是正在準備年夜飯的笑吟吟的媽媽;我也曾象別的孩子一樣守著熱氣騰騰的餃子,滿懷欣喜和渴望地等待爸爸媽媽拆開那只有過年才能享用的糖果……

可如今,爸爸媽媽已經遠去,就連以往過年的情景也不能夠一幕幕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了……

酒精象火,擠出了眼角中徘徊著的滾燙的淚水,又慢慢地把它燒乾。我一口一口不停地喝著,重複著這個過程。頭腦漸漸麻木、眩暈,最後一片空白……

我被午夜異常濃密的鞭炮聲驚醒,伸了伸僵直的身子,坐起來抱住雙膝仔細聆聽那噼噼啪啪的聲音。窗外不時閃動著五顏六色的亮光。我慢慢拿起剩下的半瓶酒,緩緩倒在地上——爸爸媽媽——過年好……過……年……好……而後靜靜聽著,似乎等待他們的回應,又好象在等新湧出的淚水風乾,直到鞭炮聲一點點減弱、消失、一切歸於沉寂。

我洗了把臉,隨手抄了一本書坐回床頭,點起煙胡亂翻看著,等待睡意再次襲來。

門外傳來十分隱約的腳步聲,要不是周圍一片寂靜恐怕根本聽不見。我放下書,側耳細聽——是朝這邊來的。很慢、很輕,應該是走到窗根了,停了!我一下子坐直起來,警覺但徒勞地望向窗外,似乎想發現什麼。

躡手躡腳翻下床,一隻腳剛放進鞋裡,外邊就響起了輕敲窗戶的聲音。頓時鬆了一口氣——一準兒是二軍。以前也有過,半夜在家呆不住跑這兒敲窗戶,只不過這次敲得更輕了,大概是太晚了吧。怎麼了,大過年的?有毛病!哼,再多凍丫一會兒,鬼鬼祟祟!

我大喇喇地踢踏上棉鞋安安穩穩壓上一塊煤,擺弄著手裡的火鉤子懶洋洋去開門:「有病哪你丫的,什麼時候了撒什麼囈症?我……」

門一開,我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連退幾步——門口站著一個顯然不是二軍的細高的身影,在黑暗中朦朦朧朧。我本能地把火鉤子橫在胸前,睜大雙眼盯著黑影。

影子動了,伸手摘下把臉裹得只剩下眼睛的長長的圍巾,黑暗中一張白皙的臉在一圈圈摘下的圍巾後面顯露出來。

「記得我么?」淳美的女聲,夾雜著明顯的沙啞。

「噹啷」一聲,手中鐵器落地。

「葉——子?!……是嗎?」

她點點頭,沒有挪步。我一腳踢開橫在腳前的鐵鉤,搶上去拉住她的手臂——不是夢,我沒做夢!這條被我牢牢抓住的手臂是真實的,屋子裡的一切也是真的!我和她都是真的!

「怎麼這會兒來了?真沒想到……」我一邊關上門,一邊回頭喜滋滋地看著她,卻不覺大吃一驚——她穿著一件破得飛棉花的深藍色工作襖,長長的腿上顯然穿得很薄,腳下是一雙極破舊的布鞋。燈光下,那張在記憶里好象能放出光來的臉蒼白得象換了一個人,眼眶還有些隱隱發青,唯有火紅色的頭髮還跟原來一樣捲曲著,閃爍著星星光澤。

她獃獃著,不說不動,見我盯住她看,把臉扭向一邊隱入背光處,雙手垂在身前,顫抖地擺弄著長長的毛線圍巾。

「怎麼了葉子姐姐?怎麼這樣了?出什麼事了?」沒有回應。

「說話呀!啊?!告我怎麼了?」我不覺提高了嗓門。

「小楓,還認識我?」她終於輕輕地說,頭依然扭向一邊。

「認得!當然認得!!」我硬按她坐在床邊,想順手接過她手中的圍巾,不料一拽之下竟沒拽過來。

「告我你怎麼了?是不是遇見什麼事兒了?有人欺負你了?」

她緩緩搖搖頭。

「那要麼跟家裡人鬧氣了?」

她又搖頭,沙啞地自言自語著:「家?……家?……哪兒有家呀……」

我語塞。良久,訕訕乾笑幾聲:「是啊!……啊……啊……是么?這不是么……家……家不就在這兒嗎?啊?……嘿嘿……嘿嘿……」我彎下腰裝作找什麼東西,不想讓她看見我當時一定十分尷尬和苦楚的表情。那一瞬間,我好象看到了也曾在寒風中瑟索,有家難回的自己,眼角又變得潮濕起來。

「姐,別忘了,不說了嗎,我叫你姐,這兒就是咱的家了……」一邊說著一邊還真找出了床底下的一瓶酒和幾盒魚、肉罐頭。「餓了吧,反正我餓了,咱吃點兒東西吧……」

「我冷……」

「沒事兒沒事兒!」不知何故我不敢抬頭看她,「吃點兒東西就好了,呆會兒再把火挑旺點兒就暖和了。你可不知道,今年我這兒,嗷不,是咱這兒生起火來了,可暖和了……」我手忙腳亂乒乒乓乓地擺了一桌子,吃剩下還沒收拾的碗碟被擠得七零八落。

「瞧你,毛手毛腳的,輕點兒,看把別人吵醒了……」聲音里又有了活力,竟然把剛才死不撒手的圍巾放到了一邊,起身過來幫我,「還真有點兒餓了。」

「嘿,瞧著吧,這些個可還不錯哪!本來打算送人的,沒送出去,這不,便宜自個兒了。」

「送什麼人哪?是柴松么?」

「你怎麼知道他?」

「咦?不是你告我的嗎?瞧你這記性……」

「是嗎?可能吧,可能!」我邊找開罐頭的傢伙邊隨聲應著。

「小楓,姐真的是來投奔你的,你會趕我走嗎?」聲音里有一種怯生生的味道。

「什麼什麼『投奔』?不說了嗎,這兒就是咱的家,你的家,多暫想回就回,什麼『趕』不『趕』的?!再說,我這兒還正愁找不著個人兒一塊兒過年呢!」

「真的?」她又走近了一步,影子映在我正努力開罐頭的手上。「別勉強……也……也……別……騙我……」

「我不說第三遍了啊!我沒有騙人的毛病,往後別說這種廢話!」

「好好好,不說不說……別生氣……瞧你,半年不見火氣大起來了……也長大了……」她送給我一個飽含歉意的微笑欠身挪近坐在我的影子里,我搖頭笑了笑,繼續手裡的事,心裡忽然填進了一種感覺——家的感覺。

「來!咱們喝上它三大杯!」

「酒?!饒了我吧!」

「不成!一定得喝——歡迎姐姐回家,也懲罰你剛才說的廢話……喝!」我重重把酒杯放到她面前。

她苦著臉勉強端起杯子,象小孩兒似的皺起鼻子,噘著嘴偷看了我一眼,「非喝不可?」

「對!」

她捧著杯子,注視著,靜靜地好一陣,忽然好象下了決心似的一飲而盡,接著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眼角擠出了淚水。

「第二杯!」話音未落杯又滿了。

「還……還喝呀!這杯太大了,不能喝了!……」

「喝!這才第二杯!」

她低著頭雙手握緊酒杯,沉吟片刻后又是一飲而盡,又是咳嗽、漲紅的臉和兩行新的淚花。

「別別別別,別倒了!求求你了,要醉了……」

「兩杯都喝了,第三杯不能推……得讓你好好記住,這兒就是你的家,什麼時候想回就什麼時候回!我,從來沒騙過人,今後也不打算騙你……喝!!」

她喝了第三杯。沒有再咳嗽,頭捶在桌沿上,臉朝下,一頭紅髮鋪滿了小半邊桌子,一動不動,好象真的醉了。

「姐?」我欠了欠身,心裡有點兒慌亂。

「姐——?」

她抬起一隻手揮了揮,沒抬頭,「小楓,……謝謝你……」聲音沉悶沙啞。她緩緩直起身子,兩行清淚泊泊滾出眼角,順著粉紅色的面龐滑落,川流不息。

她沒有醉,三杯沒有醉,十杯也沒有醉,最後醉倒的是我。

中午時分我才醒來。屋子裡整整齊齊,和我尚隱約的記憶完全不符——難道是個夢?葉子呢?心裡不覺一陣緊縮,莫名的酸楚暗流般滾滾而來。

「葉子?葉子姐姐?」我急匆匆翻身下床穿鞋,「葉子姐姐?」

「哎——」聲音從門外傳來,門「嘩」的一聲被拉開,葉子穿著她的破棉襖,帶著一股寒風進了屋。

我笑了,心裡似乎有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剎那前湧起的心酸倏地消散開去。

二十多年之後,同樣的冬天,同樣的春節。我去一個孑然一身的大老闆朋友的商社陪他過年。外邊是明媚的陽光、五顏六色的街頭廣告、此起彼落的鞭炮聲和喜氣洋洋、身著盛裝的人流,屋子裡是強勁的暖風、整齊而現代化的辦公設施(全部由我做供應中介)、舒適的休息室和因為春節來臨而顯得容光煥發的三個男人——我、我的朋友和他的助理,一個畢業不久,才娶得嬌妻的文靜碩士。

「他為什麼?不是成家了么?」我問朋友。

「是啊?不在家陪新夫人,大過年的跑這兒來幹什麼?」朋友轉而問碩士。

「嗨!什麼陪不陪的,天天都在一塊兒,我怕總裁一個人悶得慌,也不知道秋先生會來。」

「楓郎,聽見了吧!多好的兵,怕我悶得慌……告你吧傻小子,我不悶……」

「是啊,老弟,你的總裁說得對。而且,恕我直言,在悶不悶的問題上,總裁遠不如妻子重要……」

「我們都感謝你的好意,趕緊回家吧。陪著我們兩個糙老爺們兒有什麼意思?真正怕悶得慌的是你那小媳婦兒……」

年輕的秀才笑了笑,穿起大衣準備離開了。臨出門前,回頭神秘地問我:「秋先生,您肯定我這樣回去會更好?」

「我肯定。因為你聰明而且幸運,所以不能象我這樣明白——家,有多重要!」

「謝謝您的忠告,儘管實際上我還沒完全明白。那麼您……」

「什麼?」

「沒什麼,新春快樂!」……

門關上了,「總裁」略帶不滿地搖了搖頭,「吞吞吐吐,書念太多了就是不機靈!」

「那是因為他太想知道了,又不敢問。我敢打賭,如果你不在跟前兒他會問出口的。」

「什麼?問什麼?」

「他會問:『秋先生,那您為什麼不回家去陪妻兒,難道對您來講,家就沒有朋友重要麼?』」

「要是真問了你怎麼說?」

我雙手一攤——「不知道,他沒問……」

之後,話題被迅速岔開……

「家裡有面嗎?」風塵僕僕的葉子劈頭問。

「有是有……不過,我看你還是先換件衣服吧,這襖太破了。」

「不用了,一半時也不出去了。吃完飯補補就成。」說著她脫下了那件破棉襖,露出裡面的明黃色毛衣,開始擺弄剛提回來的網兜,裡面是一棵大白菜和一個牛皮紙包。

那件毛衣不松不緊地包裹著身軀,勾勒出胸肩腰腹錯落有秩、陡緩圓潤的曲線——又是一付從來沒見過的景象——自然、新奇、扣人心弦,雖然已經髒得可以,但鮮艷的色彩依然耀人眼目;儘管有的地方已經破落脫線,但那錯綜複雜、層欄疊嶂的花紋卻依舊清晰可見:盤根錯節、柔中帶剛、張弛精恰,與穿者的身形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知是怎麼織成的,比起媽媽給我織的毛衣來花樣新奇得多。

「去洗菜去……嘿!犯傻了,說你呢!」

「嗷!」我胡亂應著,還在兀自欣賞毛衣及其包裹著的身軀。

「嗷嗷嗷,嗷什麼?!」她轉過身,手裡拿著白菜瞪著我,「沒聽見人說話吧?哎,哎哎,想什麼呢?」

我的心思被她用大白菜一杵杵了回來。

「看什麼?」

「嗷,沒、沒、沒什麼……這毛衣……真……真好看……」

她笑了,笑的很甜,「好看吧,可惜破了,也髒了,沒人要。」她蹲下身去往盆里一片片把菜掰開,「要不,可能還值幾個錢,好在圍巾沒破,色兒也深瞅不出臟……」

「什麼有人要沒人要的?」我抄起家裡唯一一個矮凳塞到她屁股底下。

「我是說,要是能洗洗補補,這毛衣也能值幾個錢……」

「你要把它賣了?…………你是不是把圍巾賣了?」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賣給誰了?多少錢?」她大概聽出了些什麼,手中的活兒停住,「問這幹嗎?」接著又掰起菜葉。

「告訴我!」我轉到她身前,蹲下盯住她低垂的額頭。

手中的活兒又停下來。她慢慢抬起頭,大眼睛迎著我的目光,「瞧你,什麼事兒啊至於這麼認真。賣給西直門站一外地人了,五塊錢。」

「然後你就買了這些?」我指著白菜和已經打開的牛皮紙包里紅艷艷的肉餡。

「對呀!包頓餃子吃。大過年的,你也撈不著頓餃子吃,我看不過……」

「所以你就老早出門把圍巾賣了,再跑到郊外找農民買肉,是吧?」

「你怎麼知道?你干過?」

「是——……那你夜裡到底睡了沒有?」

「睡了,我不太困。我……」沒等她說完,我一把抄起洗菜盆衝出了屋子,屋外是正午明晃晃的太陽和依然帶著早春料峭的寒風。張大媽正在洗衣服。

「大媽過年好!」我定了定神湊過去,放下菜盆幫她洗。老太太笑吟吟看著我點點頭,並沒有推辭。

「小楓啊,跟大媽實說,那姑娘是你什麼人哪?」老太太很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誰呀?哪姑娘?……嗷!嗨!親戚。」

「小楓啊,十七了吧,不小了!那姑娘橫是得二十多了,一看就特懂事兒,什麼親戚呀?大媽怎麼連聽說都沒聽說過呀?」

「大媽!您就別問了……」我不知所措,恨不得馬上逃開。

「小楓哪,聽大媽一句,不是什麼少往家帶,招事兒,大媽聽的見的多了……可話說回來,老大不小的了,也沒個家,又好滿世界野跑野瘋,真要能找個管得住你的好姑娘倒也是好事兒……我瞅著那姑娘挺順乎的……就是長得拔尖兒了點兒,不知道心野不野……」

「大媽!您想哪兒去了?!窮操心!」我笑著搖頭。

「什麼窮操心哪?你個傻小子可別二乎了!那姑娘可比你大不老小,也興許不是個省油兒的燈,要沒什麼可別這麼成宿半夜的,長了不是事兒……」

我只管默默幫她洗衣服,之後又洗菜,不再答話,任憑她娓娓不絕地叮囑下去,不時隨便應上一聲——這個年齡的母親本就已到了該為自家兒女操這份兒心的時候了,可是她卻連受這份兒累的「享受」都還沒得到,而且遙遙無期,不說給我又說給誰呢?

「一個菜洗了這麼半天,不嫌冰手啊!」

「幫後院兒張大媽洗了洗衣服。」

「一身兒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沒錯。」

她低下頭笑了笑,接過菜盆把菜一把把放在案板上切起來。

「跟你說什麼了吧?」

「怎麼著?搭話了?」

她點點頭,臉邊泛起了一片紅暈,「問我怎麼沒插隊,我告訴她身體不好,沒讓去,她說『那好、那好……』……」

「沒說別的?」

沉吟片刻后,她微笑著輕輕搖搖頭:「還說……還說……還說讓我好好管著你!」

「你答應了?」

點點頭,很細小的動作,讓人難以察覺,臉上的紅暈更紅了——這老太太!

餃子包好了,下了鍋。我倆圍坐在爐子邊上,不約而同地盯著鍋,看著白白胖胖的餃子一點點浮上滾動的水面,好象盯著一種近在咫尺而又深不可測的希望。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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