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無限春意

作者：艾守義 首發於果殼網旗下十五言

歷史上的江戶，和今天繁忙、緊張、快節奏的東京城，似乎相差很大。從時人寫作的書籍和記載中看來，那時的江戶人，雖然居住條件和今天東京的上班族們一樣擁擠，但因為物價低廉、謀生容易，生活相當安逸，市民甚至有些懶散和不思進取，也因此孕育出了樂天知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主義草根文化。日本文化中的茶道、相撲、歌舞伎，乃至風靡全球的速食產業，都誕生或發展於江戶時期。當然，也包括著名的國寶——浮世繪。

「浮世」這個詞來自佛教，意思類似中文的「紅塵」，原本只是指相對於「西方極樂世界」而言的碌碌塵世。但在日語中，自其出現以來，就因其中的「浮」字暗指「浮氣」（日文中有戀情、私情的意思），而被用來特別指代歌舞伎、娼寮等所有和風月艷事有關的行業。浮世繪中的人物肖像畫，模特基本都是當紅藝人、吉原（當時江戶城的紅燈區）名妓和茶屋女侍(擱在今天叫「看板娘」，有相當一部分其實是暗娼)。此三類人或多或少地都涉足色情行業，所以也就不奇怪，浮世繪中存在大量的春宮圖。不過，「春宮」是特有的說法，因此類作品始於宮闈而得名，在日本只叫「春畫」，為習慣起見本文中仍稱為「春宮」。

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每一位當時的繪師，都畫過春畫，或是給黃色小說配過插圖。不論是寫出了《里見八犬傳》的一本正經的曲亭馬琴先生，還是畫《東海島五十三景》的纖細敏感的歌川廣重，名字都無一例外地出現在欣欣向榮的春畫產業鏈中。當中有些人會匿名，所謂的「匿名」，有時故意換湯不換藥，或者採用諧音，一眼就能看出本尊是誰。有時乾脆惡搞，起一些類似眼下的AV製作人亂交太郎、蜜穴潤之類的名號。其本意並不是因為畫了春宮覺得受辱，必須隱姓埋名，反倒帶有典型的「江戶仔」的樂天和輕鬆。

作為人之本質的「性」，應該是代表繁榮昌盛、生生不息的好事。日本是個進入封建社會之後，都始終沒有完全擺脫母系氏族文化影響的國家，對女性的貞操，從來都不是那麼看重。《源氏物語》里，貴族男子可以在幾次通信之後，就去夜訪心儀的女性，聊著聊著就跑進垂簾后「霸王硬上弓」了。如此紅果果的描寫，出自紫式部這樣一位優雅博學的宮廷女官筆下，從來沒人覺得猥褻。更沒有道學先生跳出來，批判花心的光源氏「壞人名節，罪該萬死」。

扯遠了一點，繼續談浮世繪。

大部分人看見「繪」這個字，大約都覺得浮世繪就是一般的畫作，像國畫、油畫一樣。其實不然。它誕生初期的確是手繪（亦稱「肉筆繪」），盛行於京都大阪一帶，帶有強烈的裝飾性，多繪於屏風、器物和牆壁上。但是傳入江戶之後，受眾從高雅的貴族公卿，一下子變成了為數眾多的平民，傳統手繪既昂貴又緩慢，沒辦法滿足市民階層的需求。因此出版商們便把原畫製成畫版，大量印刷。所以，通常意義上的、黃金時期的「浮世繪」，大部分都是版畫。

隨著印刷技術的進步，版畫製作也越來越精美。一開始浮世繪只有單色或者三色，後來不斷增加，達到十色以上，亦開始被稱為「錦繪」。促成這項技術進步的先鋒，是下面將會提到的名畫家鈴木春信。

因為可以大量印刷，江戶時代的浮世繪，除開名家大師的繪本，還可以被當做書籍的插圖、歌舞伎演出的海報、商家的宣傳單、幕府對罪犯的通緝令……等等，作用非常廣泛，絕不是什麼陽春白雪的高級藝術。當然不同價位的版畫在製作水準上還是有雲泥之別的。

浮世繪之中的春宮，因為對繪師功力要求很高，稿費也不菲，從事的人很多。但就像所有從事的人很多的行業一樣，魚龍混雜，真正的精品永遠是少數。這種致力於表現人體美和官能美的畫作，一旦畫技低劣，就會比例失調、面目可憎，看了讓人很不舒服（H漫也是一樣哦，畫得好的人並不多）。但大師們的作品就不一樣，構圖勻稱、色澤美好、人物的動作和表情都非常鮮活，看著動人心魄，瞟一眼，很久都不能忘記。

下面葛飾北齋所繪的這張，就是會帶來「動人心魄」之感的佼佼者，其中還有現代宅喜聞樂見（啥？）的觸手怪……沒有神馬是真正的原創，我們會玩的古人都會！（BTW，原諒我那些精神污染的打碼……）

北齋是日本繪史上的傳奇式人物，活了90高齡，一生坎坷，畫作無數。主題森羅萬象、無所不包，足堪「東方提香」的美譽。他的作品，用色淡雅、筆觸細膩，立意深刻，大氣磅礴，影響了後世的梵高、德加、莫奈等等很多西方印象派畫家。他的《神奈川衝浪里》、《富士越龍》等名作更早已成為日本傳統繪畫的代表。因為北齋曾積極吸納國畫的繪法，所以對我們而言，最容易接受和欣賞的恐怕也是他了。老頭子挺有幽默感，他畫春宮的筆名叫「鐵棒溜滑」……

其他名家也各有各的特點和擅長之處。比如鳥居清信，原本是為劇院畫海報的繪師，他的春宮畫里也保留了很明顯的廣告畫風格——線條簡練、用色明快，非常醒目。其實也是因為當時的版畫製作技術跟後來沒得比，主要顏色只有基本墨色、紅色和少量黃、綠，所以就算畫得很精緻，也印不出效果，繪師大概就偷懶了吧。但簡單歸簡單，下面這張清信的畫作，還是相當「形神兼備」的，也是今次給大家展示的唯一一張3P了吧……

而善畫仕女的鈴木春信，畫的春宮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清秀雋永，絲毫沒有污穢的感覺，連閨中待字的千金小姐也可以觀賞。他也是個成功的出版商，將版畫套色發展到十色以上的「錦繪」，就要歸功於他。

鈴木筆下的美女充分代表了明和年間的審美：楊柳細腰、櫻桃小口，溜肩削背，嬌小玲瓏，總是有點面無表情，但是和前輩們通常留白或者粗略地勾畫背景不同，春信精心設計場景，細緻地描繪畫面中的器物、建築、裝飾，人物的動作也很巧妙生動。藉助精美的印刷和亮麗的色彩，使繪作產生一種寫真式的敘事感——每一幅畫似乎都能講一個故事，有趣地可以讓人笑出來。這可能是春宮也被叫做「笑繪」的原因吧，即使正襟危坐的武士，看了也會悄然莞爾。下面展示的兩張很能代表他的風格……「轎震」和教壞未成年人？？

既然說到鈴木春信的「撲克臉」，自然要談談以刻畫生動表情聞名的窪俊滿老師。不過他的作品主要以歌舞伎、狂言戲為主，春宮畫得很少。像他這樣完全放棄背景刻畫、將注意力全部集中於人物身上的繪師，和鈴木春信簡直是兩個極端。他還以精細的性器描繪而聞名，日本人出於古代遺留下來的生殖崇拜和開放的性觀念，在春宮裡常常對男女私處施以拜物般誇張的描繪，窪俊滿在其中屬於比較向現實靠攏的那一類……反正也打了碼了，你們只需要知道看到也不會被嚇到就行了……

高貴派風格，首推鳥文齋榮之和大名鼎鼎的喜多川歌麿。前者竟然是俸祿五百石的旗本老爺，雖然說平民畫春宮不算丟臉，但涉及武士階級，還是比較不合體統。可是這怪胎卻不在乎。他和喜多川一樣以美女圖著稱，風格上有接近之處。但鳥文齋用色鮮艷，線條流暢，有國畫仕女的風采，畫中人物細膩清俊，端莊典雅，而且特！別！高！傳說中「十頭身」的鳥居清長也比不上鳥文齋老爺的「十二頭身」女巨人啊！

而喜多川則在技法和構圖上更有創新與突破，他特別能抓住畫中人某個瞬間的表情和動作，引起觀看者的共鳴。尤其擅長以細節塑造充滿日本傳統美的女性——雙眼欲睜還倦，朱唇似綻似閉，動作曖昧旖旎，極具東方誘惑感，成為後人心中浮世繪的經典象徵。曾經有人稱讚他的畫「彷彿能感受到人物肌膚的溫暖」。他也是將浮世繪推向藝術頂峰的人。這個時期的名家之作，線條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雖然構圖僅限於平面，卻頗具張力，色彩運用更是洗鍊純粹。順便一提，魯迅先生曾說北齋是他年輕時的最愛，但後期卻最喜歡喜多川筆下細膩繾綣的人物。下面兩張便是喜多川，構思精妙，描繪生動，恰到好處的留白更是回味無窮。

而大打現實主義牌的，則是審美觀有點另類的池田英泉，亦稱溪齋英泉。雖然同是武士出身，溪齋沒有鳥文齋那麼高貴的地位，他是迫於生計，才幹起了繪師，有點淪落風塵的意思。這個人的生平讓我想起奉旨填詞柳三變，一樣都是眠花宿柳、吃喝玩樂、遊戲人生的態度，成天浪跡青樓，筆名也都是直來直去的「淫亂齋」、「好女軒」等等。他的春宮的對象大多都吉原的妓女，不像其他繪師，溪齋從來不試圖美化自己筆下的人物，有時更是毫不手軟地將女人身上的娼婦本性赤裸裸地表現出來，頗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這種美感，現代人不是都有勇氣接受的。但他也是最「日本化」的春宮繪師，或者說品位比較接近江戶時代的下層百姓：人物動作粗野、四肢交纏近似搏鬥，充滿力度和原始的活力，賦予荒淫的性愛以揭示人性的蒼涼意味。

而最接近現代人審美中的「Ｈ」，大概要數幕末的歌川國芳（亦稱一勇齋國芳）了吧。他是個好奇心旺盛、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的繪師，在浮世繪中大膽地模仿西洋畫的手法，使用進口水彩顏料，連人體的刻畫，都帶有西方油畫的寫實風格。看他的作品，常常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半世紀前的東西。國芳筆下的性愛，有強烈的現代感，比如說下面第一幅的虐戀和觀淫情節。他的筆名則帶著冷笑話的感覺：國盛淫水亭開好、恰到好處（什麼東西恰到好處？！）。

正常來說，春宮一般限於娼寮的情趣用品、小夫妻的秘藏寶貝，或者性啟蒙的教材，很難想象還有其他什麼作用，也不登大雅之堂。不過在江戶時代卻又不止於此。高級春宮繪本需要繪師、雕版師和拓印師協力合作。畫出來之後，雕版師要刻二十甚至三十多個圖版，再由拓印師刷上不同的水彩顏料，進行印刷。原畫中有多少種顏色，就需要套印多少次。工藝複雜，用料紛繁，成本很是不菲，售價自然也相當昂貴，不是普通百姓消費得起的東西。因此，當做新年禮物，取其「春」意，討個吉利，也是相當拿得出手的，連大名都會送精美的春宮給下屬。而且，前面也說了，交合是能繁衍後代、孕育生命的好事，所以春宮也叫做「勝繪」，會被塞進上戰場的武士的鎧甲中，當做護身符。最有趣也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是，把春宮放在庫房和宅邸中，用來防火……咦，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會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