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八旬老人的家國史： 抗戰中犧牲的父親，您的照片找到了，您的墳墓在哪裡？

「如果敵人破門而入，這些英氣勃勃的青年沒有任何閃躲的餘地。即便有再多的不舍，他們必須下定決心斬斷自己的未來，才能讓他們所愛的人有未來。」

如果不是撞見了抗日戰爭這部悲壯的歷史，這些「英氣勃勃的青年」，會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們「斬斷自己的未來」，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抗日的戰場，有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如今已是八旬老人的楊玲先生，他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再也沒有回來的青年。

尋找父親，成了楊玲先生這一生最大的心事。多年的努力，輾轉得到父親的一張遺照，對他已是極大的安慰。《國家歷史》刊發他的這篇文章，一是對那些「英氣勃勃的青年」表達由衷地敬意，二是幫助老人追尋到更多關於他父親的信息。

祝福老人！

2017年3月2日，對我是個極不平常的日子。我收到了從台灣國防部人力司人事參謀次長室寄來的航空挂號信。當我把信從郵遞員手中接過時，信封里有沒有父親的照片呢？我向上蒼祈禱：信封里有父親的照片吧？

我為什麼只想到信封里有沒有父親的照片而不考慮其他的內容呢？這要從我異於尋常的身世說起。

我是一個一生都未曾見過父親的苦孩子。父親的身世只是從親友的口中知道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父親1919年生在一個生活富裕的家庭，是親人的掌上明珠。父親讀國小時，品學兼優，12歲小學畢業考取徐州某中學，高中畢業，父親滿懷愛國之情毅然投筆從戎，考取中央航校飛行學員。17歲和新沂紀集鄉陳庄村名門閨秀薛氏結婚。父母結婚後，離多聚少，直到父母在1937年春最後一次相聚，父母命該有后，母親懷上了我。我生於農曆9月28日，公元10月30日。家中把我出生的喜訊用書信告訴在南京的父親，父親有了後代，對兒子抱有很大的期望，給我起名凌空，希望兒子有凌雲之志。

父親和親人1937年的分別，竟成了最後的永訣。萬惡的日寇在1937年12月13日開始在南京進行滅絕人性的大屠殺，年僅20歲的父親隨軍遷到成都，抱著以死報國的決心於1938年初考入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黃埔十五期成都分校），分在步兵第一大隊第三分隊，成為一名黃埔軍人。

遠在千里之外的家中親人對他考入黃埔軍校一無所知。 1938年春，家鄉成了淪陷區，我的曾祖母，年富力強的祖父，由於受到日寇的驚嚇和對兒孫的思念，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裡先後病逝，從此家境每況愈下。年幼無知的我和母親相依為命，似乎在讀國小的一天，回家亂翻母親放花線、花樣子、繪有24孝的線裝大本子時，無意中竟然看到一張男人的照片，我急忙問母親：這是誰的相片？母親聲音哽咽著說：這是你爺的相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容貌：一張在野外照的二寸半身生活像，背景是竹林，頭上戴風鏡，上身穿白襯衫，左胸配有部隊號牌，兩臂交叉放在胸前，左手腕戴著手錶，一副英俊的面孔，這就是一個軍人父親給我一生最難忘的印象。

1946年春天，我九歲，從西安傳來了父親不幸去世的噩耗，祖母失去愛子哭得死去活來，母親在一旁飲泣，勸慰婆母，我失去了父親，在一邊流淚。信函是什麼人所發，具體內容時什麼只有國小文化的叔知道。當時家鄉已是解放區，西安是國統區，父親安葬等後事一無所知。

到了1949年建國后，我是六年級的學生。1952年春，我考取山東省邳縣初級師範中學班，兩年半國中畢業，回家務農。1956年春，我考取國小師資短訓班，暑後轉入運河中學速師班學習一年，於1957年暑假畢業走上教育工作崗位。

在工作期間我一直保存著父親的照片， 1957年反右運動后，社會上的左傾思潮愈演愈烈，我始終認為，父親不僅是個愛國青年，還是在國共兩黨結成統一戰線時期的抗日軍人。1962年還請到運河國小同學郭昌同老師，為我父親畫像，沒瞞任何人。

1966年春席捲大地的文革開始了，運河師範，運河中學首當其衝。當時附小在運師文革委員會領導之下開展運動，並且進駐縣委工作組。學生放暑假后，教職工留校繼續搞運動。

1966年5月16日黨中央發表《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也稱《五·一六通知》，《人民日報》6月1日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除了掃除黨內那些走戲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之外，擴大到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是已經戴過帽子的，「牛鬼蛇神」就可以隨心所欲的解釋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雖然出身不好，但選擇的是跟黨走的革命道路。到1966年8月的一天，運河國小的幾人到附小給我送了18張大字報，羅列了我的五大罪狀，第一條就是出身地主，保存反動老子的照片，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附小文革小組當天宣布對我隔離審查，限制人身自由，上交父親照片和所有文字資料，寫檢查等候辯論。不言而喻，我成了牛鬼蛇神。從九月開始附小開始辯論（實為批鬥）批鬥的第一人是我的同學，實是殺雞儆猴；到批判我的時候儘管左派人士火力全開，批我保存父親照片，我據理力爭。儘管如此，仍然不給上課，管制勞動長達一年以上。到了1967年夏初，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時，附小文革小組一天在沒有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把我父親的照片和材料交還給我，我恐某些人秋後算賬，照片再成整我的把柄，惱怒之下喪失理智，當眾把父親的照片和20本資料全部焚毀，造成終生遺憾。

1978年改革開放，不再以階級成分看人，1981年我從徐塘發電廠職工子弟學校調入江蘇省運河中學任教，隨著兩岸關係逐漸緩和，我又萌發了尋找父親信息的動機。從1983年開始以書信的方式和北京航空聯誼會、海內外有信息的抗戰時期的空軍飛行員、南京航空烈士墓等，聯繫到2007年有30多年幾十次之多，始終沒有有價值的信息。儘管如此， 2007年3月14日晚上，李芳從巴黎來電，她的一位台灣藝術家朋友從黃埔軍校官方網上查到父親的信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五期第一總隊步兵第一大隊第三隊楊寶傳 江蘇邳縣官湖鎮大顧村。自此對於30多年尋找無果才恍然大悟：父親原來是一位投身抗日戰爭的黃埔軍人!

多年來，我還從全國各地的黃埔同學會獲得更多的信息，2011年7月20日，從江蘇省黃埔同學會聯繫張修齊先生和仲精璋先生。仲老是十五期炮兵，他老人家還知道父親的名字，這樣，我離父親越來越近了。7月21日給湖南檔案館利用處打電話，一位女士回電說：四川檔案館可能有我父親的檔案，我一聽這話，心裡又燃起希望。我放下電話通過114查到四川省檔案館利用處的電話，接電話的也是一位女士，她說不受理電話查詢，要發函附身份證複印件。我放下電話，立刻寫信，用特快專遞發出。

2017年8月5日，四川省檔案局利用處發來了挂號信，內有列印的一封信和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民國二十九年第十五期第一總隊畢業通訊錄。信中說：在通訊錄中查到楊寶傳的名字，但無照片及其他資料。

2011年9月，得知台灣邳州同鄉會會長許愛先先生中秋節來大陸探親，下榻富麗酒店。九月3日我帶著父親的簡歷、通訊錄等到富麗酒店見到了許先生。我說明來意拜託許先生幫助查找，許先生髮函台灣空軍司令部、陸軍司令部均未查到父親的信息。

2017年春節前，我和孩子到父母墓前祭奠，對在天堂的父母說;大人有靈，讓兒子在有生之年查找到父親新的信息吧。心誠則靈，在此之前，廣州的易雄斌先生給兒子楊亮發來微信，說黃埔後代群有人從台灣國防部檔案里查找到親人的照片。我聽到這個信息，馬上和易先生加了微信，請他把與台灣具體單位聯繫，要準備哪些材料、詳細地址等發微信給我。春節期間根據易先生提供的信息，我寫了一封尋親言辭極為懇切的信，特別希望能查照到一張父親的照片。我選在好日子正月初六（3月2日）用挂號發出，恭候佳音。

易先生告訴我，不論查找結果如何，對方都會回信的，大約20多天。到了3月2日上午我從外面回家，看到門上貼著一張字條，上寫：楊玲有人從台北市寄來的郵件，速與我聯繫17751996506或到大象加油站北150米郵局領取。

3月2號領取郵件后，心情激動不能自已，一路上思緒萬千，信中是否有我極為渴望的父親的照片呢？這次運氣如何？回到家告訴老伴，收到台灣回信了。我用剪刀把信封右端輕輕剪開，把摺疊起的16開信紙展開，從上往下看：

臺北中山郵政90014號信箱函

地址：臺北中中山郵局

聯絡方式：

受文者：楊玲先生

發文日期：中華民國106年02月18日

速別：

密等及解密條件或保密期限：

附件：照片 紙本1 頁

主旨：復臺端查詢楊寶傳君照片案 請查照

說明：請以「個人資料保護法」等相關規定，妥為保管使用。

正本：楊玲先生

副本：

臺北中山郵政90014號信箱（本文註：此為藍色大字印章字）

我拿到亮處照著看，有不太清晰的父親的照片，我終於時隔50多年再次看到父親的照片了！拿到攝影社加洗，翻開上面一張，第二張就是父親五寸大的清晰照片，更為激動欣喜，照片下方還有兩行說明：楊寶傳 江蘇省邳縣 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五期29年7月畢業（餘無資料可稽）

我把加洗放大的年輕英俊的父親的照片放在客廳里，就好像父親天天看著兒子，我好像天天陪著父親。我再次向父親禱告：保佑兒子在有生之年還能查找到您的更多信息，找到你的墳墓，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延伸閱讀：楊玲《緬懷抗戰中犧牲的父親楊寶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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