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童木攜手孫悟空的故事：手冢公司的中國情緣——專訪手冢公司社長松谷孝征

在日本首都東京的城市捷運山手線上有一個車站叫高田馬場，這個站台上播放的發車音樂與其他車站不同，是許多人耳熟能詳的動畫片《鐵臂阿童木》的旋律。因為其作者手塚治虫創辦的手冢公司就位於高田馬場，並且這裡也是日本戰後可愛的動漫形象——鐵臂阿童木的誕生地。手冢公司社長松谷孝征先生是手塚治虫先生事業和理想的繼承者。我們有幸在鄙社採訪到松谷社長。且聽他娓娓道來手冢公司的情緣。

手冢公司（株式會社手塚プロダクション）的網站主頁

手塚治虫的理念：反戰與和平主義

——感謝松谷孝征先生來到鄙社接受採訪。在，很多人在改革開放之初都看過手塚治虫先生創作的電視動畫片《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並因此對戰後的日本抱有好感。據說手塚治虫先生也對抱有很深的感情？請您談談您所了解的手塚治虫從事動漫的心路歷程。

松谷：手冢先生受父親的影響從小就喜歡電影。說到對的情節，要從萬籟鳴先生的《鐵扇公主》說起。《鐵扇公主》在日本上映時，手冢先生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看完這部動畫電影深受感動，孫悟空的影子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他決心自己總有一天也要去製作動畫片。

1941年，萬籟鳴與萬古蟾創作的長篇動畫電影《鐵扇公主》。該片成為手塚治虫進入動畫界的契機。

後來手冢先生考進了大阪大學的醫學系，不僅考取了行醫執照，還取得了博士學位，但他還是選擇了做一名漫畫家。手冢先生從醫學改行做漫畫，更多的是因為他熱愛漫畫。

戰爭給他的創作帶來了很大影響，他在家鄉大阪經歷過轟炸，親眼見到過生命的隕滅。因此他的漫畫里有戰爭結束時大家高喊萬歲的場面。這表明他內心裡有一種從戰爭中解放出來的自由感。他把孩子們叫做「未來人」，因為他們肩負著未來，所以他希望告訴孩子們戰爭的悲慘，和平的可貴，人類乃至萬物生命的寶貴。

2017年7月22日，松谷孝征先生在人民雜誌社接受王眾一總編輯的專訪（攝影:王焱）

——所以《森林大帝》中出現了小獅子雷歐放棄捕獵、食肉，和其他小動物們一起吃素、開荒種地的場面？我覺得手塚治虫先生真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而且是一位文思永不枯竭的高產作家。

松谷：您也許知道，手冢先生一生創作的漫畫頁數加在一起要有15萬幅。這足以說明他對孩子們寄予了怎樣的期望。我與手冢先生共事了17年，對他的忘我投入印象極為深刻。普通的助手一周5天8小時工作。但他只要進了工作室，就一直伏案工作，一周僅回兩，三次家。手冢先生之所以如此專註於漫畫創作，是因為他覺得想要傳達自己的想法，漫畫是最容易讓孩子們接受的一種途徑。

手冢先生確實擅長寫故事。他想通過漫畫形象，讓孩子們對他的故事產生興趣，不知不覺地讀下去，讀著讀著就理解並接受他想告訴他們的道理了。想做到這一點，漫畫的故事必須有意思，尤其是在雜誌上連載，必須要得到讀者歡迎，不然就會被停掉。所以手冢先生既重視漫畫的趣味性又重視自己藉由漫畫傳達的思想，幾乎所有作品都包含了他珍視生命的理念。這就是支撐手冢先生一生堅持創作的動力源泉。

有日本現代漫畫鼻祖之稱的手塚治虫先生（手冢公司提供）

——比如通過《鐵臂阿童木》，手冢先生向孩子們闡述了和平利用核能的理念。

松谷：其實阿童木這部作品里不只有和平利用核能的理念，手冢先生創作的初衷是想寫種族歧視。因而設計了一邊是人類的世界，一邊是機器人的世界，阿童木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場景。

手冢先生意識到即使是和平利用也有危險，因為需要人來操作，人總免不了會犯錯，而一旦出了錯就是大事，所以手冢先生對核電站都是持反對態度的。他在1980年左右接受媒體採訪時就講過這樣的話。至於這樣的想法他更早以前就已經有了。當時有核電站試探想用阿童木的形象作宣傳，手冢先生明確表示了拒絕。

手塚治虫先生正在創作漫畫（手冢公司提供）

典範：全力從事國際交流

——您是如何與手冢先生結識，並繼承他的旗幟走到今天的呢？

松谷：我1944年出生，1951年上國小。上國小時正值《鐵臂阿童木》在雜誌上連載。我們這代人父母很嚴，怕影響了學習，限制我們這些孩子看漫畫。我們小孩也有辦法，幾個人湊著買來傳著看，就這樣看了好幾部手冢先生的漫畫。

畢業以後做過各種工作，後來進了一家出版社，做成人周刊雜誌的編輯。那時，出版社拜託手冢先生為50頁的雜誌創作2個漫畫。我是當時的負責人。為了拿到漫畫，我在手冢先生漫畫工作室住了2個月。在那期間，我重讀《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才明白手冢先生想對孩子們說什麼。這一刻我意識到了他的偉大之處。這也成為了我一生追隨他的契機。

《森林大帝》（手冢公司提供，版權屬於手冢公司）

手冢先生除了手冢製作公司，還有過兩家公司。這兩家公司發展的情況都不是太好，我做責編的時候，在他工作室還見到過銀行的人。1972年，公司的經理辭職自己創業去了，手冢先生就問我願不願意來做經理，我就忙不迭同意了。一開始非常忙，兩年我都沒怎麼回過家。

——1972年正好是中日邦交回復正常化的時候啊。當時手冢先生的事業是一種什麼狀態？

松谷：當時手冢先生的另外兩個公司投資瀕臨破產。也是在那個時期，手冢先生邀請我做公司經理，正好我當時也對周刊編輯工作感到厭倦，所以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當時想也就幹個兩三年。接過7個月左右，那兩個公司破產了。記得當時銀行比較寬容。因為手冢先生的《怪醫黑傑克》正在連載，而且很火，所以銀行覺得雖然手冢先生欠債很多，應該能還得上。

《怪醫黑傑克》(手冢公司提供，版權屬於手冢公司）

手冢先生問我要不要做經理的時候，他曾說再也不做動畫了。因為他覺著只有堅持畫漫畫才能賺到錢。

——您在手冢公司面臨困境時和手冢先生共事，是什麼讓您一直跟著他做？他在精神層面曾經帶給過大家怎樣的影響，有什麼軼事嗎？

松谷：和手冢先生在一起，能感受到他的人格力量。他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是很讓人敬佩的。

手冢先生重視國際交流，他說過之所以會有戰爭是因為我們不理解對方，如果彼此理解的話，是不會發生戰爭的。所以他去了很多次、韓國，與很多漫畫家、動畫作家之間積極地交流。手冢先生一個人確能做別人好幾倍的工作量，但他仍堅持參與交流活動。

有一個現象：在動畫領域，做藝術動畫的瞧不起做電視動畫的，覺得電視動畫稱不上是動畫。但手冢先生不以為然，堅持走自己的路，只要公司經營狀況允許，他就一邊畫漫畫一邊構思電視動畫。而且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他不光做電視動畫，也做藝術動畫。正是因為有手冢先生的努力，大家後來逐步理解、認同電視動畫了。

——您剛才提到國際交流的話題。手冢先生和的交流主要是在什麼時候？都有哪些交流？

松谷：手冢先生第一次來是在1978年左右。當時主要是和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交流。他非常喜歡萬籟鳴先生，來到第一個想見的就是萬籟鳴先生。在上海他還結識了特偉等動畫大家。1981年他來到上海時，和萬籟鳴先生合作畫了一幅孫悟空攜手阿童木的畫，一時傳為膾炙人口的佳話。

手塚治虫執筆，代表日本動畫協會贈與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畫作。

1988年3月手冢先生因病做了大手術，之後身體有所恢復，但到了9月病情又有些惡化，11月份時已經很嚴重了。那年11月份，他作為評委要出席第一屆上海國際動漫展，我和他夫人都勸他先別去了。但是他說這是國際交流，是要緊的事，必須得去。最後夫人也陪著他一起來了。

本來參加完交流活動可以馬上回日本。但手冢先生覺得難得夫妻一起到來，就帶著夫人又去了趟北京。結果回日本后一到成田機場，就被送去了醫院。由於病情嚴重，到去世為止一直入院治療。轉年2月9日手冢先生終因病重不治離開了人世。

手冢先生一直非常重視，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國外旅行來的就是北京，我覺得這裡冥冥中有很多緣分。

《鐵臂阿童木》(手冢公司提供，版權屬於手冢公司）

「寫樂」:在北京做動畫的樂趣

——於是您在接過手冢先生的旗幟后，就將在的動畫公司設在北京的嗎？這28年來公司運營發展的怎麼樣？

松谷：抱著希望繼承手塚先生精神的想法，一定要重視中日之間的交流，所以我們在開設公司。其實還有一個選擇是開在上海，在上海和北京之間猶豫過。最後考慮北京畢竟是首都，又是手冢先生最後造訪的國外城市，所以就在北京落戶啦。當年要來北京還很費時呢，因為飛機不能過朝鮮半島上空，要從上海繞，得花4個多小時。

1989年分公司在北京成立。嚴格來說當時還不是正式的法人公司，不過已經開始工作了。公司開起來，總體來講還算順利。要說到辛苦的地方，還是資金方面。

另外，在當時技術條件下，北京公司完成的畫稿等素材，要運回總部拍攝，這樣就增加了很多成本。在那以前，我們將動畫轉包給過韓國和台灣地區，但在北京我們面臨以前諸多預想不到的困難，出於繼承手塚先生遺願的想法，還是堅持著做了下來。

松谷孝征先生高興地談起當年在建立分公司時的情景(攝影：王焱)

當宣布在開設新公司后，有日本報社記者來問，選址北京是否是因為看中了的人工成本比較便宜。我們其實更多想的是如何傳承手塚先生的精神，所以我回答他：「不是這樣的，手塚先生非常重視，看重與動漫人的交流，甚至希望藉此形成交流機制。如果通過我們的努力，最後實現了交流機制，也培育出很多動畫人才的話，我們就感覺自己的工作非常有意義了。」

不過現實問題的確也繞不開。隨著人工成本越來越高，我們的經營也愈發感到壓力。在高速發展的過程中，這樣的情況也是正常的。

傳統做動畫需要很多人手，所以當初考慮公司設在郊外也挺好，空間廣闊，可以容易安置很多員工，還可以設立食堂、宿舍之類後勤設施。不過隨著時代變化，很多工作都被電腦取代了，我們不再需要那麼多員工了，原本我們需要100多人，但現在只要30人操作下電腦就可以解決了。手繪這道流程需要一定水平，我們依然保留著。但上色等很多後期工作就在電腦上處理了。

——北京分公司命名為「北京寫樂公司」，這是您的創意嗎？能夠聯想到浮世繪大師東洲齋寫樂，並由此聯想到動漫與浮世繪的聯繫，實在是巧妙。

松谷：一般漫畫愛好者馬上會想到「寫樂」是手塚先生的名作《三眼神童》（三つ目がとおる）里的主人公的名字。但是《三眼神童》中的「寫樂」是來源於夏洛克·福爾摩斯。

此外，「寫樂」從字面上看，就是「寫す」與「楽しい」。拍攝動畫，就是「寫す」，而這個過程很快樂，讓看動畫的人也快樂，不就是「寫樂」嗎？

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考慮，當時在，「可口可樂」剛剛開始流行，而「寫樂」的發音和「可樂」有一些相近。這樣就可以沾光，有利於品牌的推廣。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很懂中文。不過大家都說是個好名字。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非常好的牌子。

松谷孝征先生贈與外文局和人民雜誌社的書(攝影：王焱)

松谷孝征的夢想：發展中日動漫產業

——手塚公司今後在市場有何新的發展規劃？是否有將手塚公司持有的著作權的作品提供給公司來改編翻拍的考慮？

松谷：當然我們希望再增加一些新的項目。寫樂公司願意拓展版權關係合作，多做一些活動。因為大家一直都在北京。2009年我們曾經授權好萊塢的一家公司翻拍了阿童木。這件事發端來自香港，製作是在好萊塢。不過似乎發行並不理想。也許今後會找機會授權翻拍《阿童木》或者《森林大帝》。我還希望能夠搞一個手塚先生全部作品的展示會。

2017年7月21日，松谷孝征先生拜訪外文局，與方正輝副局長會面。（攝影：馮進）

——在中日動漫交流和人才培養以及年輕一代交流方面您有什麼考慮？

松谷：我們在日本搞了一個活動叫「京まふ」，今年已經是第六屆了。今年9月16日、17日在京都舉辦。會有日中韓三國的年輕漫畫家的漫畫獎的活動，中日兩國很多漫畫家會參加。會有交流活動和頒獎儀式。

在人才孵化方面，光是北京的寫樂公司，我們就培育了超過2000名動漫技術人員。另外，說到對漫畫的支持，我個人參與了幾十個動漫產業相關的活動，並進行演講。

我還是日本「映畫產業振興機構」的理事長。我們舉行了電影以及其他文化內容，比如飲食文化等等多樣的交流活動。我們在巴黎舉辦過日本文化節。不過活動的核心還是動漫產品，我們以NPO的形式推進。

除此之外，我們也通過漫畫編輯援助地方上的年輕人。年輕人沒什麼錢，很難去東京的大出版社討教。我們派出東京的編輯去京都與作者交談，給出修改意見，指導努力方向。

同日，松谷孝征先生與北京寫樂美術藝術品有限公司高管一同和人民雜誌社社長陳文戈（左2）、總編輯王眾一一起就文化領域的合作展開交流。(攝影：王焱)

——我們舉辦了第一屆「悟空杯」中日漫畫大賽。您對「悟空杯」有什麼建議？

松谷：我感覺舉辦「悟空杯」這樣的活動是非常好的。在日本，大型出版社不僅是出版漫畫，也會出版藝術、百科字典，兒童教育書，小說之類。其中講談社、國小館等，都是漫畫出版領域的佼佼者。這些大出版社生意都非常大，都有自己的「地盤」，不斷培育、發掘漫畫新秀。但是在，就算你畫出了很好的漫畫作品，可能還難以尋找到將出版漫畫作為主營業務之一的大型出版社給你出版。「悟空杯」這樣一個活動，為喜歡漫畫的人提供了發展的平台，這一點難能可貴。

松谷孝征先生參觀2016年9月在東京舉辦的「悟空杯中日漫畫大賽2016」入圍作品展。（攝影：馬強）

明年是手塚治虫先生誕辰90周年。日本國內已經策劃了手塚治虫作品展及動漫化等一些紀念活動，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希望能在舉辦同樣的紀念活動。比如我們考慮在「悟空杯」上設立一個「手塚治虫」獎等。

7月22日，松谷孝征先生在採訪後點評8期《人民》雜誌中漫畫家神北克畫的插圖。（攝影：王焱）

——謝謝您的美意。以動漫為橋樑增進中日兩國青年的交流與了解，進而振興東亞動漫，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來做。80年代手冢先生曾經在上海通過漫畫讓阿童木和孫悟空實現攜手。非常高興能夠看到阿童木和孫悟空將在北京再次攜手。感謝您在繁忙的日程中擠出時間接受專訪。

《人民》

2017年第9期

每月5日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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