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模特聊聊「畫家」那點事兒

《藍圍巾男人》

（節選）

按照弗洛伊德的示意，我在一把稍矮的皮椅上坐下。「你覺得這樣的姿勢是否自然？」他問道，然後又說，「我盡量不讓我的想法影響模特。」因為已經是深秋季節了，天氣比較寒冷，我穿了一件花呢的外套，還圍著一條寶藍色的圍巾。我向弗洛伊德建議說：「也許，我可以圍著圍巾替你做模特。」他同意了。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很快就明白了在工作的過程中他的旨意就是法律。我原先想也許在坐著不動的時候可以看看書，就隨身帶了一本書去工作室。但是他看見后立即說：「不行。我不能允許你這樣做，我已經看到了發生其他事情的可能性。」他一下子就認定了如果他允許我看書，以後我還會提出做其他事情的要求。

在我坐下以後，弗洛伊德用粉筆在地板畫出了椅子四條腿的具體位置。這樣做是為了保證以後我每一次來工作室給他當模特時，所坐的椅子可以放在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就是要保證椅子相對於畫架的角度和距離每次都完全相同，頂部的燈光照在模特身上的角度和亮度也要每次都一樣。在我坐的椅子後面，弗洛伊德放置了一幅陳舊的黑色摺疊幕布：作為我頭部的背景。然後，他在靠工作室牆壁而放置的各種尺寸的畫布之間挑選大小合適的。先拿起一塊，因為上面有一個凹痕，就把它丟在一旁，邊丟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凹痕遲早會導致油彩剝落。然後，他從另一個角落撿起一塊，並立即在上面用炭筆畫了起來。

畫肖像畫的過程就這樣開始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時間就會這樣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過去。暗暗的工作室里，我坐在籠罩著我的光線下開始了自己的觀察和冥想。

我問弗洛伊德，為他做模特的時候可不可以說話，他回答說：「可以。」又說：「也許有時我的話會聽起來像一個瘋子。」實際上在整個畫肖像畫的過程中，弗洛伊德都是時而與我交談，時而全神貫注在創作中的。在那些他全身心投入的時候，他不斷地移動，其腳步極像舞蹈動作，往旁邊跨一步，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手舉炭筆在空中比比劃划。他的炭筆是直立地拿在手上，隨著他特有的轉身動作，炭筆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轉回到畫布上畫上一筆。在此過程中，他不時小聲地自言自語：不，不是那樣的；是的，再多一點；稍微再⋯，有時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隔一段時間，他會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團棉花在畫面上擦去一兩筆。有的時候他會往後退一大步，歪著腦袋端詳整個畫面。

我暗暗地想，給這樣的畫做模特會需要我每次坐著的時候都必須保持雙腿交叉的坐姿嗎？答案是肯定的。弗洛伊德說腿的位置和姿勢會影響身體其他部位的重量和平衡。因此，以後的幾十個，也許幾百個小時我要保持同樣的坐姿，將右腿架在左腿上，而不能反過來，把左腿架在右腿上。

我問弗洛伊德是否已經決定了怎樣畫這幅肖像畫？他回答說：「我盡量試著畫一幅與我剛剛完成的作品不一樣的畫。我希望當別人看到新作品后的反應是：『哦，我沒有想到這幅畫是你畫的。』」

在為弗洛伊德做模特的第一天，畫像的雛形就開始浮現在畫布上了。先是寥寥幾筆以炭條線的形式出現，慢慢地看起來像一張臉了：最開始是兩隻眼睛，接下來是鼻子，嘴巴，然後是濃密的眉毛，亂蓬蓬的頭髮。「現在只是試探性的，以後不一定會照著這個樣子畫下去」，弗洛伊德向我解釋說。

開始慢慢地認識到談話幾乎與在畫布上打底稿，然後繪畫等步驟一樣是畫肖像畫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畫肖像畫需要觀察繪畫對象——模特，而不是把模特當成是一尊固定在眼前一動不動的活體雕像。模特會動，會說話，會有自己的情緒和對周圍環境的各種反應，有些是模特日常行為的正常反應，有一些是例外。正是這些眼睛、嘴和面部的動作和表情使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蠟像。弗洛伊德總是在觀察，事實上，他常常通過交談更深入地了解模特。他是一個很好的觀察者，他在分析恩斯特時的言簡意賅的評論——日爾曼巴黎人（德國式法國人——譯者注）——可以證明這一點。吸引他注意力的最好辦法是給他講述一些奇怪或反常的事情，或者是任何人的任何與眾不同的行為，不管他是否認識這些人或是否曾經見過他們。弗洛伊德身上兼具一個小說家的敏感和一個畫家的對不同事物兼收並蓄的觀察力。

事實上，他個人魅力的另一面就是他是一個交談者，而不是一個獨語者。也就是說，無論在交談中講到什麼主題，他總會隨著你的興趣和你討論你所感興趣的話題。他是真的對你這個人感興趣。很顯然，這是使人愉快的。他總是對「他人」感興趣，當這個「他人」是他創作的主題時，這種興趣就變得異常強烈了。

我們曾經很多次在一起聊天。但我發現在我成為他創作的原始素材時，他對我的關注程度大大提高了。

在弗洛伊德畫「我」的時候，我很容易開始和他對話。不足之處是，只要發生這種情況，也就是說，只要開始和他交談，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談話上而不是在畫面上了。因此，我們之間的交談越多，為他做模特的過程就越有趣，但整個創作的過程也就變得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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