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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 | 相宜評張忌雙雪濤的小說:走過的生活都化成了生命

走過的生活都化成了生命

文| 相宜

在抗日戰爭時期,經歷了戰火的顛沛流離,看過了生命的艱難與衰亡,行程幾千里后,馮至來到西南聯大,將生命安棲於昆明郊外的「林間小屋」。正是在這個棲所,他寫出了堪稱最早的體悟生命詩集《十四行詩集》。「一個人在山徑上、田埂間,總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豐富。」[1]於是,在1941年,一年的時光,寫出27首詩,記錄下生活日常的真切體驗和真實意象。我們跟隨著,或快或慢地前行和停歇。在彗星的出現和狂風的乍起中,「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馮至的詩是體驗的詩,他從生活中獲得經驗,提供靈感,所寫都是與他的生命發生深切關聯的人和事,當然,那也是高於生活的另一種「生活」。

馮至

五四以降,從魯迅的《傷逝》,巴金的《寒夜》,到凌淑華家庭日常的描述,再到老舍的《四世同堂》《正紅旗下》,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等等,無論世事如何劇變,百姓或躍躍欲試或驚恐惶惑或艱辛無奈,日常生活依然在傳統的生命軌跡中緩緩流淌。當然,日常生活,構成了作家的生命真實。那些來自生活稍瞬即逝的光芒,被紙筆凝結成文學世界里的繁星點點。日常是擁抱之後的爭吵,爭吵之後的擁抱;是兒孫的吵鬧,祖宗的香火;是熨帖的袖口,褲腿的褶皺;是嘴角的飯粒,瀰漫在房子里久不散去的油煙,是街頭巷尾的雞雞狗狗……這些散落在每一個生命刻度里的存在,如此瑣碎,你甚至沒有意識到發生就已經結束。然而,當你試圖感懷人生的宏大,驀然回首,卻看見成群結隊盛氣凌人的少年中,你笑得招搖;故鄉門上的福字,依靠著木葉,你貼得小心。走過的生活,都化成了生命,一地雞毛,熠熠生輝。

日常生活以及生活其間的人,成為一代一代作家們筆下的主題,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敘述日常的傳統,而今流淌到備受文壇關注的青年作家的身上,本文討論的兩位青年作家張忌與雙雪濤,他們年輕、敏感,與時代的緊張共存相長,不說為新文學長河拓展了流域,卻也濺起屬於他們生命信息的五光十色。

作家張忌成名於2005發表的中篇小說《小京》。他並不把目光聚焦於離奇的謀殺案上,而是平實又真誠地把親人與愛人,面對生命無常的日常反應刻畫出來。愛情無疑是美好的,面對女友的突然離世,「我」充滿深情的日常回憶讓人動容,不論是小京找到工作時對未來的期許「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還是冬日裡的溫情「小京最怕冷,以前每次睡覺,都是我先鑽到被窩裡睡暖了再給她睡的。」那些本該美好的未來都隨著小京的死,不復存在,只留下生者生存。從四川鄉下來處理後事的「大伯」、「姐夫」與「我」對小京的懷念,在故事的發展中形成鮮明的反差:對北京郊區的嫌棄,對我的冷淡,理髮的喜悅,去天安門的激動……所有「我」以為的來自鄉土看起來對死亡的漠不關心,在小說的尾端,漸漸崩裂。當看到小京冰凍的遺容,當年輕的生命燃燒成灰燼,當「我」為了與小京多待會兒,獨自背著骨灰前行,人與人的隔膜在生命與生活面前達成了諒解:「姐夫和大伯正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的身後,他們用兩隻乾裂的大手托住了裝著骨灰盒的大旅行袋,兩個人神情專註,像是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這是我們都愛的人,生於日常里的生活,必鏤刻在生命之中,人總要活下去。

作家張忌

張忌長篇《出家》首發於2016年《收穫》長篇專號(春夏卷)

攝影:張望,來自網路

關於人如何活著,張忌的長篇小說新作《出家》,給出了另一種出路:信仰。主人公方泉是一個入世的機靈人,懷揣著賺錢讓妻兒過上幸福生活的夢想,拼了命地努力工作。方泉勤快又善於揣摩他人的心理,憑藉送禮的活絡腦筋,讓妻子秀珍獲得工作,也讓自己同時身兼數職:送牛奶、送報紙、騎三輪車、和尚、油漆匠、賣廢瓶。初讀《出家》,有些余華筆下《活著》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於作家設置的苦難生活。來自日常層層疊疊,接連不斷的大小災禍,讓一個平凡之家幾乎沒有片刻安寧。生活疲憊不堪時,原來僅僅是謀生手段的「出家」,逐漸在他的日常生活隱現,成為平凡生活中另一種選擇。

「可是,真離開了寺廟到城裡來送奶,我又有點後悔。我說不清那種感覺,似乎心底里,我還是想做和尚這個行當的。」

佛緣在一次次現世生活絕望之際,將方泉拯救。冥冥之中,出家之路在出世入世間,已經註定。他為了謀生,初次上赤霞山,被阿宏叔剃頭后「恍惚地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第二次,因為奶站出事,阿宏叔邀他去做空班賺錢,「起初,跟在人群后,我還顯得有些戰戰兢兢,因為我覺著自己是這群人中最身份不明的一個。但沒多久,我便適應了這樣的氣氛,我一邊撒著凈水,一邊念念有詞。甚至,在裝模作樣張嘴閉口之間,我都疑心耳邊那些誦經聲真是從我的嘴中發出的。」自我身份的懷疑逐漸消解,每當生活看起來在好轉,突如其來的現實困境其實正一步一步把他引向出家。第三次空班,他彷彿看見「那些僧眾和信徒,站在高台前,溫和而赤誠,而我就那樣面容安詳地坐在高台上,身上籠著一層淡卻輝煌的光芒。就在這一瞬,我的心忽然就明亮了起來。」

當妻子懷上他期待已久的兒子,隨時要住院時,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焦慮席捲而來,方泉沒有選擇與家人取暖,而是躲進廁所念起楞嚴咒。

終於,念到第五遍的時候,我終於完全地平靜了下來,就像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里被驅趕了出去。再念下去,聲音竟然也不一樣了,似乎不再是我一個人單調的誦念,而是無數個我站在一起,層層疊疊,低沉渾厚,海一樣的無邊無沿。……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人都在恍惚,我感覺自己不是從廁所里走出,而是從另一個世界走過來。這世界似乎是真實存在的,它與我若即若離,就像磁鐵的兩級,存在卻無法接近。……就在此刻,我在心裡默許了一個願望。我想,如果我這次真能生下一個兒子,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皈依了佛祖。

秀珍生下兒子方丈后,卻意外發現手骨患了囊腫。所有積蓄填了醫藥費,方泉已難以在俗世生活自處。成為樂眾的他,從容地參與大大小小的佛事。宗教生活成為其日常。於是,他遇見了慧明師父,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小庵,成為了「山前寺」的當家——廣凈師父。

世俗生活和出家生活在方泉身上痛苦地糾纏著,「我有些害怕,我怎麼能動心呢,難道我願意為了那個寺廟捨棄秀珍和孩子們?我用力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我在心裡用最惡毒的字眼反覆地咒罵自己,我得讓自己明白,一切都是虛妄,只有躺在我身邊的秀珍,還有那三個孩子,才是我真正該擁有的一切。」但是,方泉的心思早已經不在於此,他試圖回憶家庭的美好畫面,卻發現更在意山上遍野的杜鵑花,金碧輝煌的廟宇,滿溢的讚揚聲和虔誠的眼神,想象中身披法衣慈悲普渡眾生的自己。終於,方泉成為了家庭生活的局外人。利弊難以道明,只希望方泉不要忘記破敗的山前寺院里,桂花樹下說笑念經的村中老太,「村裡人家,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出門營生,都不會繞過寺廟,只要有事,都會去廟裡問問師父」,與人的連接才是寺廟的日常生活。

作家雙雪濤

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首發於2015-2《收穫》

與無常共生,無常即是日常。作家雙雪濤筆下的生活冷峻又充滿詩意,人生的無常,在時光的流逝中生長為生命的一部分。讓人驚艷的是,他沒有放過生活中稍瞬即逝的光與幽,並讓世界的某種本質在其中閃爍。

《平原上的摩西》以乾淨、簡潔、剋制的筆調,大量的交叉閃回,不同人物的視角,環環相扣講述了一個特有時代的日常圖景。生活不知不覺被撕裂開,巨大的傷口深處,閃耀著幽微光芒,忽隱忽現,人性隨時都可能火山爆發。

作者在表現生活的從容中,抵達人性的內核,審視時代,構建生命。故事設置在九十年代的東北,那是屬於幾代人的共同記憶。「工廠的崩潰好像在一瞬之間,其實早有預兆。有段時間電視上老播,國家現在的負擔很大,國家現在需要老百姓援手,多分擔一點,好像國家是個小寡婦。」大量生活被連根拔起,曾經無憂無慮的同路人,在九十年代被吹散到社會各個階層,各有歸屬,各自流浪。生活與國家時代緊緊勾連成大網,把這些無能為力的小生命過濾出局,這些構建時代的參與者,反而被拋棄了。故事大量地提到時間刻度(按文中出現順序),真實又直觀地讓讀者認可這個文學世界:1995年庄德增離職捲煙廠南下求機遇;1995年初冬,市裡發生計程車命案;1995年12月24日晚十點半,警察蔣不凡遇難;1995年,7月12日小樹打架,傅東心給李斐講《出埃及記》;1995年,工廠崩潰李守廉下崗;千禧年前後的某個夏天,廣場拆除偉人像,庄德增遇上計程車司機李守廉;2007年,庄樹成為刑警,重查劫殺計程車司機案;1968年,李師傅救了傅東心的爸爸,庄德增把傅老師的同事打死了。1995年9月,李斐和庄樹約好平安夜11點在東頭高粱地,送他一片燃燒的聖誕樹……

捋順所有的時間節點之後,作者筆下的日常線索給出了故事謎底。殘酷的案件竟陰錯陽差起緣於孩子之間的承諾:「小樹在等我啊。」「一片火做的聖誕樹,燒得高高的,我答應你的。」或許我們可以把故事開始裂變時間再往前推一些,1968年文化大革命,李師傅救了人,庄德增殺了人。傅東心對「恩人之女」李斐的關照和「仇人之子」庄樹的淡漠,從中便可窺見其因。她看著兒子庄樹的頑劣就想起文革的殘酷暴力。「我說,無論因為什麼,打人都有罪,你知道嗎?他說,別人打我,我也不能打回去嗎?那以後不是誰都能打我?我看著他,看著他和德增一樣的圓臉,還有堅硬的短髮。在我們三個人里,他們那麼相像。」冬心放不下的執念,遮蔽了庄樹繼承的是庄傅兩脈血液的事實,「我爸常說我叛逆,也常說我和他們倆一點都不像。其實,我是這個家庭里最典型的另一個,執拗、認真、苦行,不易忘卻。越是長大越是如此,只是他們不了解我而已。」,長大著的庄樹決定做些對別人和自己有意義的事——成為一名警察。從警校畢業時,東心把庄樹欺負李斐的踢球場景角色調轉,把和解與信任作為一幅畫送給了兒子。

摩西分開紅海前,接受神旨的猶豫和掙扎,就如同傅東心背負著「文革」遭遇的傷痛在時代中靜默地生活,把所學所想教授李斐;如同庄樹面對玩伴與責任,李斐面對愛人與親人。他們都拼盡全力想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珍視有他們存在的生活,一旦心存信念作出決定,水面變成平原,萬物都將讓路。

雙雪濤寥寥數筆勾勒「日常生活」的畫面感,真實得令人髮指,讓人撲通一下,跌入文學世界。「一輛救護車從他身後趕上來,車上跳下來幾個男護士,七手八腳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別哭,我在這兒呢。他被拖上車的時候,靈車也發動起來,我坐上靈車,向外撒起紙錢,向著和他相反的方向駛遠了。」(《我的朋友安德烈》)「喝過水之後,獄警們抽起煙,犯人們坐成一排相互輕聲說著話,看著落日在眼前緩緩下沉,父親後來對我說,有幾個犯人真是目不轉睛地在看。」(《大師》)「我家原先住在衚衕里,一條直線下去,一間房子連著一間房子,有的房子門口有片空地,我家就是。奶奶刨開土,種了些大蔥和黃瓜。有時吃飯吃到一半,我叫一聲:奶,吃飯吃得不過癮,沒有蔥。奶奶就站起身來,邁著小腳,走到院子拔一棵蔥,洗凈放在我面前,笑說:孫子,吃完還有。誰家有這蔥?」(《無賴》) 「那是一個五米高的人像,也許滑下來會死吧,可是當時好像已經忘記了這些,劉一朵搶先站在了他的肩膀上,向天空揮舞著風箏。我也許永遠不會忘記她當時的樣子。」(《跛人》)「冬天的時候!尿出的尿會馬上結冰!村子周圍有一條清澈的河! 村子里念書的孩子不多!可是他卻學會了寫詩!」(《長眠》)作者首先把人放在第一位,因為有「人」,畫面充實了,靈動起來。這些生活的畫面不是空洞的、不知所謂的故事背景,而是人生活其間的日常場域,是寄託著信與誠的生命。

雙雪濤以充滿活力的煙火氣語言表現了對生活的洞察,精準地把握住人性在複雜世事中,瞬間裂變的幽與明,一念之差,人生便天翻地覆。他的敘事站在堅實的日常生活,文學想象美好得像一尾遠走高飛的風箏,牽引其飛翔的線被他緊緊拽在手中。藏污納垢的土壤滋養出蓬勃的生命力,通過作者的身驅,帶著體溫,順著長長的線往上舒展,風箏招搖得沒心沒肺,生命能量席捲而來,勢不可擋。

一如安德烈強盛的生命力與蓬勃的氣場,更在於安德烈對這個世界虛假的斥責令我們為之心動一樣,雙雪濤手中的風箏是通過安德烈們而抓住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病根。作者眼中的聰慧者或說精神狂人安德烈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了,可愛的真誠的安德烈,這個曾經說著「這件事就是我一個人乾的,你誣賴別人幹什麼?」的正義者,已不願面對現實,待在「此處甚好」精神病院。於是,頗領小說精髓的雙雪濤,以日常生活的細節完成了他對高於生活的另一種「生活」的表現。

「每個寫作者不但創造著作品,也在創造自己。」一如日常生活平淡的生命體驗在馮至的詩中,升華到萬物共生的哲理高度。《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這樣寫到: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①《馮至代表作——十四行集》,現代文學館編,華夏出版社,2009年,P214,

本文作者相宜,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轉載自《收穫》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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