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爾基《少女與死神》

年輕真好。

如初春的大地，寒冷已進入末稍，連風都在陽光的撫摸下變得慈和起來，淺笑的花蕾，唱歌的嫩葉，還有正在展翅的草芽，一切都預示著欣欣向榮的景象。

沒有錢財，沒有地位，甚至一時沒有愛情都不要緊，因為你有著充沛的精力和長長的未來。在長長的未來里，什麼奇迹都能夠發生，你還可以收穫許多的智慧與高貴，將自己變得美麗無比。年輕著就是富有著，富有著人間最珍貴的東西——生命。

由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一九五六年，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好書《高爾基作品選》，是瞿秋白、巴金等人翻譯的。過了十五年，我讀到了這部書。那是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正「文革」著，我在陝西安康當兵。和連隊一牆之隔的是一所學校，在一次將清理出的「四舊」「反動」書籍拉向造紙廠時，就包括了這本書(因為有當時被定為「叛待」的瞿秋白的名字)。我隨手拿起它翻了翻，見有彩色插圖，便沒再放回去。回來讀讀吧，竟然喜歡得不得了。二十八九年過去了，我至今還珍藏著它，並且喜歡依舊，尤其是其中的那篇童話詩《少女與死神》，回回讀回回抑不住心頭的激動。

少女戀愛時的歡笑打攪了戰敗而歸的皇帝，「講戀愛，還顧什麼皇帝/哪有空跟皇帝談天說地!」遷怒的暴君，便將少女交給了黑衣死神。猙獰的死神，索命時卻看到了讓他陰暗的心地一下子明亮的情景：月光閃閃、綠草如茵的胡桃樹下，春天女神一樣的少女「無邪地袒露著胸膛/像早春的大地赤裸空曠/在她細膩如綢的肌膚上/親吻的印痕像紅星明亮」;「像一個星月結成的天穹/少女用身子擋住了死神/遮住了愛人，勇敢地回答/『再讓我把少年擁抱一次/他跟我一起，快活地要命/並且他是多麼美好!你瞧/他留下了多好看的記號/在我的面頰上和胸脯上/你看，像火紅的罌粟怒放!』」於是，奇迹出現了——望著這年輕的生命和熾熱的愛情，死神被深深地打動了，她有些興奮地說：「我准許你繼續活在人間!」

青春與愛，戰勝了死神。

青春，不僅因愛而美麗，還會因其向上、憧憬、健康、無畏的澎湃活力，而成為正義與真理的所在，成為良知與光明的先鋒。因此，他們也便會遭到黑暗、專制、醜類、邪惡的切齒嫉恨與殘酷撲殺。

青春與愛，可以打動猙獰的死神，卻無法感動黑暗、專制、醜類、邪惡的殘忍之心。

對待年輕生命的態度，是愛還是恨，是愛惜珍視還是暴虐無道，就成為一塊試金石、讀史鏡。光明與黑暗，自由與專制，善良與醜惡，真理與邪謬，一試就靈，涇渭分明。看一個國家，看一種制度，看一類人物，不用看打的什麼招牌，不用聽天花亂墜的標榜，甚至不能輕信官制的史書。只要實際地、具體地看其對待年輕生命的態度，就可一目了然。

1898年9月28日，將戊戌維新的六君子殺於北京菜市口的，是清王朝的慈禧;1926年3月18日，將47名青年男女殺害於執政府門前的，是北洋軍閥段祺瑞;1931年2月7日，將李偉森、柔石、胡也頻、馮鏗、殷夫5位青年進步作家殺害於上海龍華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二十世紀，青年的鮮血，可說是流成了河。如果這一幕幕慘劇還傳遞著一脈相承的信息的話，那該是一種多麼巨大的悲劇啊!

好在歷史並沒有真的如此停滯不前，因為年輕的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在青春之血的汩汩橫流中，清王朝滅亡了，北洋軍閥滅亡了，國民黨的獨裁政權也在大陸滅亡了。其實，在他們以屠刀來壯膽、讓青春的鮮血橫流的時候，就已在將自己黑暗、醜惡、專制、邪謬的真相暴露於天下、並踏上了滅亡之途了。

只是我們千萬不能忘記，不能讓這世間最珍貴的青春的鮮血白淌，也就是要常常「覺得死屍的沉重」。魯迅說：「會覺得死屍的沉重，不願抱持的民族裡，先烈的『死』是後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但倘在不再覺得沉重的民族裡，卻不過是壓得一同淪滅的東西。」(魯迅《華蓋集續編·〈死地〉》)

屠夫固然要竭力抹殺血跡，並渴望著時間帶來的忘卻。我們所要警惕的，是對年輕的生命心藏嫉恨，卻露著笑臉，封鎖實情、淡化罪惡，甚至顛倒真假、將鮮血醜化為污泥、企圖四平八穩進行專制統治的人們。

黑暗，確實無法永遠遮著太陽。畢竟還能延生出魯迅，延生出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等數百萬字的人的聲音。

如果連魯迅也不能延生，連《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也發不出呢?

新的世紀，我不願意淡漠了魯迅的聲音：「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魯迅《華蓋集續編·〈記念劉和珍君〉》)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高級編輯。1952年生於山東濟寧農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作家協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散文協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國小讀本及初、高中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