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浪漫」？從《桃花源記》桃花林到《三生三世》十里桃林

8月16日，《人民日報》發文批「仙俠」劇，「當年紅極一時的《宮》《步步驚心》等穿越劇的市場份額，今天已被仙俠劇佔據。而先前對穿越劇情節怪異、人設荒唐的批評，對於仙俠劇同樣成立。只是仙俠劇「聰明」地架空了歷史，而不是穿越歷史，因此避開了不尊重歷史的指責……」

陶東風曾在《文學已經進入裝神弄鬼時代——由「玄幻小說」引發的一點聯想》一文中提到了《桃花源記》，認為《桃花源記》《聊齋志異》等魔幻類作品是「人類的幻想力和批判精神結合產生出真正有力量的浪漫主義文學。」同為「桃林」，《三生三世》的「十里桃林」又比《桃花源記》的「桃花林」差在哪裡呢？

凡人村之屏VS上神後花園

探析桃花林與十里桃林的區別，應從觀摩、定性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這樣描述十里桃林——「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十里桃林十里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桃花源記》中僅用十二個字就勾勒出了桃花林的面貌。相較於「灼灼芳華」的十里桃林，「中無雜樹」的桃林更多了幾分生動的素雅。

「十里桃林」是一隻老的都忘記了自己年齡的老鳳凰——折顏上神在東海之東種植的一片桃林。至於「桃花林」究竟是人工的還是天然的陶淵明並未在《桃花源記》中作出說明，不過既然它「中無雜樹」，想來是渾然天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桃花林」在《桃花源記》中並不重要，「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重要的是林之盡頭、山之後的村子，此村之中，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乃是凡人村。從本質上說，如此美妙的「桃花林」不過是凡人村的屏風而已，被陶淵明讚歎的是樸實無華的凡人村而不是華美的桃花林。

「桃花林」是凡人村之屏，而「十里桃林」不過是白淺、折顏等所謂上神們的後花園，供其飲酒作樂之用。桃花林之後的凡人村是凡人們男耕女織、怡然自得的生活場所，是一個自給自足、自我圓滿的世界。而十里桃林則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談情說愛的場所，白淺與夜華的幾世情緣均與桃林有關，這桃林是緣起緣滅、生情忘情之地。

不止《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絕大多數仙俠劇中都有這樣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浪漫場所。仙俠劇的鼻祖級作品《仙劍奇俠傳》中的「仙靈島」便是李逍遙和趙靈兒定情成親之地；《花千骨》里山青水秀的絕情殿中只有白子畫和花千骨師徒，二人在此修行，也在此日久生情……

「桃花林」是一個自覺的世界，無所謂功利心、無所謂貪嗔痴。而「十里桃林」、絕情殿、仙靈島等地卻是一個他律的世界，這些地方看似是仙者清修養性之地，實則卻也恰恰是情慾緣起之地。尤以絕情殿為典型代表，長留山有三生池，貪婪殿的水洗貪，銷魂殿的水去欲，絕情殿的水絕痴，然而偏偏是這絕情殿中走出了情痴，這便是禁忌與反禁忌。「十里桃林」雖無絕情之規，但終究也是仙族可入，此界限乃是另一層面的禁地。

「世外桃源」雖非人人都有機會一睹其芳容，但它自身與外界並無鮮明界線，漁人尚且偶得之。仙俠劇總是試圖打造「十里桃林」一般的美景，美輪美奐、虛無縹緲的神秘面紗是它們用以吸引觀眾的重要法寶之一。然而，無論是「十里桃林」還是絕情殿、仙靈島，這些地方美則美矣，本質上卻都是私人化的領域，是邊界分明的禁忌之地。生活場域決定了主人公心態開放與否，在這樣封閉的世界中，主人公的貪嗔痴念叢生也便不足為怪了。

大同社會VS階級社會

「桃花源」一個是沒有階級、沒有剝削、人人自得其樂的理想國，而「十里桃林」卻是「仙家」的私人領地，由此可見，「世外桃源」是一個大同社會，而仙俠劇中卻充斥著宣揚不平等思想的階級論調。這種階級論調在仙俠劇中具體體現為「分別心」、「先天論」和「權力崇拜」。

佛說，不要有分別心。桃花源中，所有居民怡然自樂，此為無分別心；桃花源中，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此為無分別心；仙俠劇中，諸多仙族、道士本應有兼濟天下、普度眾生的心胸，卻分明不問人間疾苦，且分別心很重。

網友總結的國產仙俠劇十大套路之一是「有種氣叫煞氣」。花千骨是克父又克母的「天煞孤星」、《古劍奇譚》里的百里屠蘇身體里有焚寂劍上的煞氣。主人公因為自帶煞氣而常常被仙俠劇中所謂的得道高人嫌棄，花千骨險被驅逐，百里屠蘇甚至差點因為煞氣被殺。固然，「煞氣」在仙俠劇中屬於暗黑系，但主人公因此而慘遭修仙之人嫌棄，可見所謂高人的分別之心。

「先天論」具體體現為仙俠劇中的「仙」都是「天仙」，不是歷經苦難得道后成仙，而是天生是神仙。因為是九尾狐族的後人、青丘狐帝的幺女，每日只知飲酒、思春的白淺天生便是上神，地位極高，被後輩尊稱為「姑姑」；而白淺的夫君夜華則是天君長孫，因為是太子，地位比其二叔桑籍更為尊貴。這些天族、狐族的大神、大仙天生高人一等，只需偶爾下凡歷劫便可進階。

在其他仙俠劇中，這種先天論也顯而易見。花千骨天生便被認定為是「世間最後一個神」；而在仙劍系列中，懵懂無知的美少女們被冠以「女媧後人」的美名，然而這些所謂的女媧後人卻常常忽略自己的使命，在天下蒼生面前仍然難以放下自己的兒女私情。

「權力崇拜」是種族論調、先天論的衍生品，權力崇拜的思想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少辛只是白淺的婢女，桑籍只是皇子而不是太子，他們的愛情不僅無法得到祝福，而且似乎要比青丘帝姬白淺和天族太子夜華的愛情要卑微許多。白淺仍為凡人素素時，便只能委曲求全，任由素錦欺辱；而一朝做回上神之位，便想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利用權利、地位，一舉奪回自己的雙眼，青丘帝姬的權勢之下，只是天族側妃的素錦再也無從翻身。

仙俠電視劇往往將天下分為神界、魔界、仙界、妖界、鬼界、人界，以神界為實力最強，這原本無可厚非。然而，如今的仙俠劇越發傾向於輕視人界之人的努力。《仙劍奇俠傳》尚且可見李逍遙、林月如等凡人身上體現出的俠情道義，而後的《仙劍奇俠傳3》中的主角景天卻是飛蓬轉世；這種輕視凡人的努力的傾向的背後隱藏著一種種族論調。

天行有常VS逆天而行

漁人偶遇的世外桃源是一個秩序井然、天行有常的社會；而仙俠電視劇里的「十里桃林」等地卻時常生養出逆天而行的「仙人」。仙俠電視劇的有悖天道具體體現為兩點：一是對基本倫理觀、善惡觀的違背；二是主人公為了私情不惜逆天改命。

《人民日報》說的的確沒錯，仙俠題材電視劇不是穿越劇卻比穿越劇更加自由，它們架空了歷史，架空了現實，自創天地秩序，其故事完全在自設的體系中展開。諸多仙俠劇中的倫理觀、善惡觀與現實世界的道德觀是相背離的。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體系中，夜華可以取他的奶奶素錦為妻；在《花千骨》中，妖魔之王花阡陌有情有義，為護花千骨不惜一切代價，而他的手下單春秋對他忠心不二，兩個反面人物無時無刻不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倒讓正面人物「甘拜下風」。

「主人公為兒女私情逆天改命」更是仙俠劇被人津津樂道的重要原因。身為長留上仙的白子畫明知花千骨乃是自己的生死劫，卻要逆天改命，收花千骨為徒；而身為人世間最後一個神的花千骨為了替白子化解卜元鼎的毒不惜偷盜十方神器、釋放洪荒之力，置天下人的安危於不顧；鳳九逆天而行，以自己的尾巴換得法器去三生石上刻東華帝君的名字，一句「我就不信三生石上不能有你的名字」賺得多少觀眾的眼淚……

反觀《桃花源記》，倘若以「因果機緣」的思想去考量《桃花源記》，漁人應該是做了善事所以才有機會一睹「桃花源」的芳容，但又因修為仍然不足而不能久居「桃花源」，后因起了功利之心而再不能見到「桃花源」。一切均是命數，又與人之善噁心念有關，《桃花源記》讓讀者感受到了天行有常之美。

天道關乎命運，仙俠劇也因此蒙上了一層宿命論的色彩。講故事的人，講好了關於宿命論的故事，便可創造出偉大的命運悲劇；講不好，則世間就憑空多出了許多鬧劇。命運既定，是命運故事的共同特徵；命運故事的質量高低取決於主人公在既定命運下的活動、作為。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之所以長盛不衰是因為在俄狄浦斯王身上既有不屈於命運的抗爭精神又有為子民而自我放逐的犧牲精神，崇高的力量在此間孕育。再看如今的仙俠劇，戴著宿命論的高帽，在講述些什麼呢？

白淺與夜華本就是命定的情緣，二人又是對此命數心嚮往之，卻白白折騰了三生三世依舊剪不斷、理還亂，卻又是何苦？白子畫與花千骨之間的千千結、鳳九與東華帝君之間的有緣無分還有些許可供反抗的意義，只是他們重私情而輕蒼生的所作所為難免讓這命運主題小氣了許多……仙俠劇動不動以天下蒼生的安危為賭注來體現男女主人公愛情的矢志不渝，未免讓人膽戰心驚。而況，這種取捨之下，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果真能感動天地？

仙俠劇中充斥著不知從何而起的執念，妄圖以情執抗爭天道、與天道為敵的念想不僅徒勞無功而且幼稚可笑。仙俠無仙無俠，玄幻太玄太幻，太多的仙俠劇披著仙氣十足的外衣，卻講述著有違天道、人倫的故事。十里桃林被爭風吃醋、爾虞我詐的人們搞得烏煙瘴氣。而若隱若現的世外桃源里卻包裹著最為樸素的浪漫理想和最為純真的因果善緣，它沒有虛無的仙氣，卻有最自然的地氣。

毛姆說，「鍾愛神話是人類天性。大家貪婪地抓住傑出人物生活中令人詫異或迷惑的事，捏造出自己深信不疑的傳說。這是浪漫情調對平庸現實的抗議，傳奇故事是人物步入永恆殿堂的最佳武器。」 神話與浪漫本身無罪，錯的是誤解了「浪漫」的人。浪漫主義不是一種浮誇的論調，而是一種偉大的情懷，真正值得稱頌的浪漫應當是崇高的、開闊的、是順應天道的、是滿懷善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