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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是如何走到高平陵的

楔子·歷史的馬後炮

托《三國演義》的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司馬懿「鷹視狼顧、久必篡竊」的事兒,彷彿這貨一生下來就確定了「先篡竊一個國」的小目標,甚至他這輩子就是為「篡竊」而活的。但歷史真是這樣嗎?

抱歉,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司馬懿的真實想法和動機,早已隨他的去世而煙消雲散,我們所能做的,最多只是根據史料記載進行推測。但問題是,「史料記載」一定靠譜嗎?比如,陳壽(《三國志》的作者)和房玄齡(《晉書》的作者之一)怎麼知道司馬懿說的哪句話是出自真心、哪句話又只是裝裝樣子?再比如,我們怎麼知道陳壽和房玄齡寫的哪件事是確有其事、哪件事又只是道聽途說或憑空想象?

我當然不是說,歷史全是史書作者的瞎編亂造。但我必須說,就算它不是,也有可能給我們帶來錯覺:作為後人,我們看到的是249年的、已經成功了的司馬懿,而當我們知道他的結局是「成功」,就難免下意識地以為他「註定會成功」。可是,司馬懿本人會記得自己208年時的樣子,會知道這一路走來有多少偶然、多少僥倖、多少被逼無奈、多少事與願違。

在我們眼中,高平陵這段歷史是確定的「結局」,但對當事人司馬懿來說,它是不確定的「過程」。當然,大多數人只關心「結局」,可就算如此,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筆下,「結局」也會呈現不一樣的面貌。所以,如果我寫的這個司馬懿,跟你心目中的那個司馬懿,不像是同一個司馬懿,也很正常——如果208年的司馬懿,突然見到249年的自己,他也會覺得,這不是同一個人啊。

畢竟我們重讀這段歲月,只需要花幾個小時,而司馬懿走完這段旅程,用了四十一年。

一 · 低逼格的出山

「三國」是個爆款「權力遊戲」,在遊戲里,司馬懿是個RMB玩家。

而且,跟劉備這種自稱原先是RMB玩家、只是被盜號的小號不一樣,人家司馬懿是貨真價實的官N代、京兆尹司馬防的二公子,別說沒賣過草鞋,估計連穿都沒穿過。

那他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呢?據史書記載,司馬懿「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稍微長大一點,就「常慨然有憂天下心」。總之,這是個既聰明又勤奮、還充滿正能量的有志青年。不過說實在的,這種青年也就在書上看起來很好而已,要是你身邊真有這麼個朋友,每當你聊皇馬下一個要簽誰、或《王者榮耀》哪個英雄好用的時候,他總跟你侃「三圈理論在公共治理中的應用」,估計你見了他就想躲著走。

再說,歷史上凡有點成就的皇朝重臣,年輕時大部分都是這一副樣子,反正那時他們還不重要,也沒人關注,到底是按事實寫,還是加點「曲筆」美化一下,全看寫書人的心情。於是,「這孩子從小就很了不起」幾乎成了這類人物的寫作模版,其應用範圍之廣,僅次於開國皇帝降生時的「紅光遮日、異香滿室」。

不過話說回來,史料雖然不一定完全靠譜,有些事卻是可以大致確定的,比如司馬懿年輕時應該過得比較悠閑——正因如此,他才有時間「博學洽聞」,如果讓他每天搬16個小時的磚,那剩下的8小時他一定用來吃飯睡覺,還博什麼學。

就這樣,年輕的司馬懿不慌不忙地讀書升級,等第一次走上歷史舞台,已經是公元201年了。那時他已經22歲,在當時算是大齡待業青年,但人家一點也不急,剛上舞台,又下來了——那一年,曹操向他發出邀請:「仲達,我們一起組隊去刷副本吧!」

應該說,那一刻的曹操是相當誠懇的,但司馬懿相當不誠懇地拒絕了他,理由是自己患有風痹病。不過曹操這種段位的玩家可不好忽悠,於是司馬懿只好演技爆發,真的扮演了一迴風痹病患者。

傲嬌的曹操碰上同樣傲嬌的司馬懿,只好放棄。

可是等到208年,風痹病也不好使了。這時,已經統一北、當上大漢丞相的曹操,變得更加傲嬌,當他再次派人徵召司馬懿時,直接對使者說:這貨要再不上道,就給老子綁了來!

司馬懿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拍案而起:「不用你綁!……我自己去還不行嘛。」然後,他屁顛屁顛地加入了曹操的陣營,擔任丞相府的「文學掾」。

每次想到這個情節,我都忍不住替司馬懿捂臉:跟諸葛亮的「三顧茅廬」比起來,他的出山顯得逼格太low、太慫了。而且,諸葛亮跟隨劉備不久就獨當大任,謀略水平不亞於他的司馬懿卻只能從「文學掾」做起——請別問我這是幹什麼的,我也不知道。幾乎沒有任何史籍詳細描述過這個官職,甚至它算不算「官職」都不好說。

可是沒辦法,誰讓曹操財大氣粗、不缺謀臣呢?要是你在人家缺人的時候雪中送炭,說不定還能找個好職位,現在等人家混好了再來錦上添花,有「文學掾」當就不錯了。

然而司馬懿也有委屈。從現存史料看,他一開始並不很看好曹操,甚至並不很看好東漢末年這一攤子爛事,他出來做官,有「被迫」的成分。當然這也說明:「亂世」對那些無力左右自己命運的百姓來說肯定是壞事,但對司馬懿這種有可能主宰自己人生進程的智謀之士而言,則有可能是好事——天下越混亂、曹操越弱小,他就越有可能保持獨立的人格和操守,越有權不給曹操面子;等天下漸漸統一,他卻再也無處躲避,只能要麼主動給曹操面子、要麼被綁了去給曹操面子。

當然,從曹操對司馬懿的兩次邀請,以及跟他父親司馬防的交情來看,曹操對他還是相當看重的;從後來的歷史進程看,這次出山的時機更是恰到好處。只不過那都是馬後炮了。事實上,司馬懿出山的208年,剛好也是赤壁之戰爆發的年份,一連串決定「三分天下」的大事,讓「司馬懿出山」在當時看上去十分微不足道,甚至連司馬懿本人也看不出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因此,與其說能從這件事中看出歷史的走向,倒不如說它反映了司馬懿的性格:順勢而不逆勢,追求但不強求,努努力能做到的,就去做,做不到,也不硬來。這當然讓他看上去像個沒有信仰和氣節的隨波逐流者,但好處是心理負擔輕,活得不累。

司馬懿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是不操心,但從不瞎操心,他不是沒天賦,但從容和隱忍幾乎掩蓋了天賦的光芒。於是,他看上去更像是被歷史推著走,而不是像曹操和諸葛亮那樣推著歷史走。比如剛投奔曹操那幾年,他其實遠沒有後世想象的那樣重要,既不是大官,也不掌大權,頂多就是幫著曹操出謀劃策而已,曹操還不一定聽他的。可是,人家照樣不驕不躁,曹操聽他的建議,他不沾沾自喜,不聽,也不垂頭喪氣,更不抱怨「豎子不足與謀」。

總之,208年的司馬懿是個存在感很弱、幸福感卻並不弱的人。當時如果有人說,這個人將在四十一年後主宰大魏帝國的命運,幾乎所有人都會以為說這話的是個瘋子。

不過請注意,我說的是「幾乎所有人」。也許,有一個人聽到這話,會覺得它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二 · 「大軍師」

這個人是曹操。

前面說過,曹操嫌司馬懿有「狼顧之相」,還叮囑後世子孫不可重用此人,說得好像曹操能掐會算、早就料到司馬懿將來要「行篡竊之事」一樣。這是事實嗎?

答案是有可能是,畢竟這在「信史」上有記載的。但如果它真的是,我們就搞不明白:曹操在認定司馬懿必然顛覆曹魏江山的情況下,為什麼不殺掉這個威脅呢?就算他相信自己生前能駕馭司馬懿,也完全可以在自己死的時候拉上這貨陪葬啊!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曹操雖然覺得司馬懿智商很高、城府很深,因而懷疑他是個威脅,但又無法準確判斷他的忠誠度——畢竟在當時,司馬懿還沒有絲毫的「篡竊」資本,而人的野心,往往都是隨著資本的積累才一點點膨脹的。這就好比寫這篇文章的我,以及讀這篇文章的大家,就算人人都有「狼顧之相」,卻沒人會認為我們是威脅一樣。同理,再多疑的人,也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就把那樣不起眼的司馬懿列為重點懷疑對象。

何況,司馬懿或許很危險,但也確實很有用,尤其在曹操眼中,「有用」才是司馬懿的最大特點,「危險」只能排在第二位。

司馬懿第一次讓曹操印象深刻,大概是在215年,那年曹操率軍平定張魯、佔據了東川(漢中),把相鄰的西川(益州)官員和百姓嚇得不輕,用史書上的話說,叫「一日數十驚」。這時司馬懿建議說:「劉備用陰招佔據了西川,當地士族肯定不服;而且那裡剛經歷戰亂,百姓人心惶惶,士兵也很疲勞,一聽咱收了東川,都嚇尿了。這是天賜良機啊!咱趁這時候搞他一下,准能搞他個半死。」

曹操一聽這話,覺得很有道理,可是當時他的後方不穩,再打西川有些力不從心,就回答說:「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復望蜀耶?」

從此,歷史上多了一句叫做「得隴望蜀」的成語(在東漢初年,另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這裡不細說了),用來形容「不知足」。諷刺的是,它的發明者一輩子都在「不知足」中度過,這是他僅有的一次「知足」。

「知足」的後果是嚴重的。218年,劉備親統大軍進攻漢中,曹操雖然也親自提兵阻擊,奈何對方風頭正盛,最終只好放棄這塊「雞肋」。這時他才想起司馬懿當年建議的後半段:「你現在不打西川,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等劉備站穩腳跟,他就該來打你了。」

據說曹操很後悔。不過從好的一方面講,曹操雖然沒得到西川,卻發現了司馬懿這個人才,從此之後,他對司馬懿的建議更加看重了。

於是,司馬懿在219年再次迎來機會。當時,劉備抓住孫權進攻合肥、曹操主力部隊東移的時間窗口,派關羽從荊州出擊襄陽、樊城,圍住了曹仁,還放水淹七軍,俘虜了前來救援的于禁,砍了拒不投降的龐德。這是曹魏集團在漢中損失夏侯淵之後,遭遇的又一次大挫折,而且比上次還要致命——襄樊地區離當時的首都許昌很近,一旦關羽攻克許都,虜獲漢獻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人就變成劉備了。所以曹操一時間也有點懵圈,左思右想,決定遷都以避鋒芒。

司馬懿又出來說話了。他提醒曹操:于禁被水淹,不能算戰略上的失誤,而且「水淹七軍」只是一群無聊的人用來炒作的噱頭而已,咱的實際損失並不大。你要是現在遷都,那就等於告訴全國你怕了關羽,你這一怕,將士們都會跟著怕,老百姓也會人心惶惶,反而更加麻煩。

曹操說這個道理我懂,可問題是現在沒人敢跟關羽硬扛。你想,龐德抬著棺材去的,結果真的進了棺材,接下來誰還敢去?你還是我?

司馬懿狡黠一笑:這事用不著咱親自動手。你知道,因為荊州的事,劉備和孫權早有矛盾,都是面和心不合;現在,關羽又「威震華夏」、圈粉無數,孫權心裡肯定不爽。咱讓徐晃在前面頂一下,然後派人去跟孫權和談,挑唆他襲擊關羽後方,到時關羽肯定回救,咱不就沒事了?

這一次,曹操聽從了司馬懿的建議,而事態發展也證明司馬懿是對的:孫權真的被離間,派呂蒙「白衣渡江」,不僅讓關羽朋友圈的最後一條狀態定格在麥城,也讓諸葛亮的《隆中對》永遠再無實現的可能。

從表面上看,荊州這場遊戲是孫權贏了、劉備輸了,但根據慣例,遊戲的最大贏家永遠是它的設計者而非玩家。也就是說,司馬懿雖然沒有直接參与這次遊戲,但他實際上扮演了NPC的角色,並通過「借力打力」,不費自家一兵一卒就解決了兩個困難:首先,孫權要偷襲關羽,只好跟曹操講和,於是合肥之圍解了;其次,關羽被偷襲,只好撤兵,於是襄樊之圍也解了。

計謀用到這個份上,即使在三國的世界里也算非常牛逼的了。但事實上,它的牛逼之處還遠不止此。

眾所周知,三國之中曹魏實力最強,所以孫劉兩家只有聯合才能生存。在「白衣渡江」之前,兩家也確實是緊密合作、協同作戰的,雖然過程中摩擦不斷,但就算最劍拔弩張的時刻,也仍然能「一致對外」。於是,曹操始終面臨著兩線作戰的危險,經常顧得東來顧不得西、按下葫蘆起來瓢,每次跟孫劉中的一方打仗都提心弔膽,生怕另一方背後使絆子。

然而,隨著孫劉兩家的擴張,他們的潛在利益衝突也在加劇。司馬懿敏銳地get到了這個衝突點,在背後煽風點火,打破了孫劉聯盟。雖然猇亭之戰後,兩家基於現實需要再次聯合起來,但離過婚再復婚的,總不大容易找回蜜月的感覺,因此曹魏面臨兩線作戰的壓力就小得多了。以曹魏的實力,只對付其中一方當然遊刃有餘,何況吳蜀為了爭雄,也難免要向曹魏做一些讓步,所以它的騰挪空間就更大。歷史的天平就這樣一點點向曹魏傾斜,直到時間足夠它積攢起統一的力量。

從這個意義上說,「白衣渡江」才是三國戰略均勢的轉折點,此前天下未知鹿死誰手,此後一切都已按部就班。當然,那時候三國甚至都還沒有正式成立,而且客觀地講,三國中本來也只有曹魏具有統一的實力,至於孫劉兩家矛盾爆發,更是遲早的事。然而,無論這一切多麼水到渠成,總歸需要某個人在某個臨界點踢出那「臨門一腳」,而司馬懿就是那個人。

——如果說諸葛亮「功蓋三分國」,那也可以說,司馬懿決定了「三分歸一統」。不過有趣的是,司馬懿當時只是幫曹操出了一個主意,很可能他自己都不會想到,這個主意將給自己的子孫帶來多少紅利。

三 · 下一個諸葛亮?

在前兩部分,我把司馬懿寫得很牛,彷佛他真的有「經天緯地之能、鬼神不測之機」。可這只是因為他是這篇文章的主角。如果換成諸葛亮或周瑜,我也能寫成這樣。

事實上,司馬懿在曹操麾下並不算特別冒尖,他在這一時期取得的最大成果也不是獲得了曹操的賞識,而是抱上了曹丕(魏文帝)的大腿。

現在我們已經不能確切地知道,司馬懿究竟是什麼時候抱上曹丕這條大腿的,但大致來說,當時曹丕應該還算不上「大腿」。也正因如此,司馬懿成了曹丕身陷奪嫡之爭時的「患難之交」,格外受信任,曹丕勝出后,他也一路青雲直上。再到後來,就算曹操提醒曹丕這貨回頭的樣子像狼,曹丕還是拿他當娘。

等時光走到220年,曹操去世,不久后曹丕廢掉劉協(漢獻帝),建立曹魏帝國,司馬懿也成了開國元勛。五年時間裡,他從尚書、御史中丞一路做到撫軍大將軍,還封了侯(不過只是低級的列侯),可謂位極人臣、炙手可熱。更讓他感動的是,曹丕對他信任有加,甚至對他說過「吾東,撫軍當總西事;吾西,撫軍當總東事」這樣的話。

——「我往東,西邊的事就全靠你了;我往西,東邊的事就由你說了算」。這句話對司馬懿來說當然是極高的信任,劉邦(漢高祖)對蕭何、劉備對諸葛亮也不過如此,甚至不及如此。

更難得的是,曹丕一直把這份信任保持到生命的最後時刻。226年,年僅四十歲的曹丕去世,遺詔司馬懿與曹真、曹休、陳群共輔大政,十八年前的「文學掾」,終成顧命大臣。

不過說實話,曹丕之所以對司馬懿和陳群這兩個「外姓人」託孤寄命,除了因為兩人是他的鐵杆外,也因為曹氏宗族實在是人才凋零、無人可用。

在曹操時代,可堪大用的文臣武將很多,曹操本人也公開宣稱「唯才是舉」,提拔了一大堆非親非故的下屬。可就算如此,掌握軍政實權的還是曹仁、曹洪、夏侯惇、夏侯淵這些宗族力量——但也不能因此就說曹操「任人唯親」,因為每個正常人的邏輯都是更信任自己熟悉的人,特別是在「大事」上,如果不了解這個人的能力和想法,肯定不敢輕易任用。

所以,如果我自家親戚靠得住、有本事,我為什麼不用?

從這個角度講,「任人唯親」也就是「任人唯知」:君主唯有知道下屬是什麼水平,才能把他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讓他更好地發揮作用。君主的宗親在這方面當然具有天然優勢,但當宗親爛泥扶不上牆的時候,與君主長期共事過的下屬,由於彼此知根知底、忠誠可靠,也容易獲得信任。

司馬懿和陳群就是這樣的下屬。在曹丕主政的時代,曹氏、夏侯氏宗親宿將大半已經離世,剩下的也都是曹丕的叔輩,他們既不願讓曹丕使喚,曹丕也不願使喚他們,所以只好去使喚更聽話的司馬懿。

曹丕當然希望司馬懿能一直聽話下去,即位的曹睿(魏明帝)也這麼希望。

曹睿即位沒多久,就給司馬懿晉爵,封他為舞陽侯(這回不是低級別的列侯了),而這個爵位曾經屬於西漢的開國功臣、在鴻門宴上讓項羽變迷弟的樊噲。或許,曹睿是希望司馬懿能像樊噲那樣忠貞不二,但更可能的是,他希望司馬懿能像諸葛亮那樣鞠躬盡瘁,支撐起大魏江山。

這一刻的司馬懿是怎麼想的呢?他是暗下決心,一定要像諸葛亮一樣盡心輔佐幼主,還是暗暗積蓄力量,準備找機會欺負孤兒寡母?我前面說過,這事沒人知道了。至於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應該說他沒有辜負曹丕的重託:在曹睿初登位的多事之秋里,他先是擊退趁喪來犯的吳國諸葛恪,又果決地先斬後奏、僅用十六天就擒獲叛亂降蜀的孟達,讓曹睿坐穩了江山。這與《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安居平五路」、「七擒孟獲」何其相似。

這當然是歷史賜給諸葛亮和司馬懿的機會——國家多事之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雖然他們未必喜歡「天下大亂」,但如不是「天下大亂」,這兩個才略相當、功績相類的人何以嶄露頭角,又何以在祁山旁上演那一場場史詩級的對決?特別是司馬懿,若非曹丕早逝、主少國疑,他焉能被寄望成為「魏國的諸葛亮」,魏國又怎麼會需要「諸葛亮」?

事實上,司馬懿一生中最大的兩件政績——西拒諸葛亮、東平公孫淵,都是在曹睿主政時取得的,而他之所以能做成這兩件事,是因為當時沒有其他人能做成這兩件事,他是唯一的人選。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樣,擁有比「洞察利益格局」更高層次的謀略能力:洞察人性。

大家知道,《孫子兵法》是一部很牛的兵書,而它最經典的內容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八個字。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會用是另一回事,到底要怎樣做才算是「知己知彼」呢?

說起來當然簡單:「知己」就是「自知之明」,了解自己幾斤幾兩、狀態如何;「知彼」就是「洞察人性」,知道對手是什麼樣的人、在想什麼。可這事做起來很難。司馬懿對抗諸葛亮,靠的就是「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平定公孫淵,靠的則是「知道他在想什麼」。

先說對抗諸葛亮。由於《三國演義》的主基調是「尊劉抑曹」,所以羅貫中在「六齣祁山」上著墨很多,彷彿每次諸葛亮都把曹真、郭淮、司馬懿這幫人涮得夠嗆,最後只是時運不濟才未能成功。但事實上,不光司馬懿並沒書里寫得那麼菜,就連「六齣」這個數字都成問題。真實的歷史或許是,諸葛亮就算不死,最後的勝利也將屬於司馬懿。

因為司馬懿很了解他的對手。他知道諸葛亮為什麼要不停地北伐,也知道諸葛亮的實力、性格和弱點。比如兩軍在五丈原對峙時,司馬懿之所以要打持久戰,就是看準了諸葛亮的軟肋,打算拖死他。

諸葛亮當然不甘心被拖死,所以百般求戰,甚至拿女人的衣服送給司馬懿,嘲笑他像個偽娘。這事要擱在現代,一般人估計也得抄磚頭上了,何況在那個視名譽如性命的年頭?於是曹魏的將軍們義憤填膺,紛紛表示要出去砍了丫的。

可司馬懿愣是不急。又過了一段時間,諸葛亮也沒脾氣了,派使者求司馬懿:「咱好歹打一仗唄,老這麼耗著,大家沒臉見人。」司馬懿還是不接茬兒,反而問起諸葛亮的飲食起居,當聽到諸葛老兄「每頓飯就吃三四升米,杖責二十以上的軍務都要親自過問」的時候,他對手下說:諸葛亮快死了。每天吃這麼少,干這麼多,再加上心裡不痛快,能活得久嗎?

說這話的時候,司馬懿應該是帶著一點輕蔑的——他不是不佩服諸葛亮,但他瞧不上這種「事無巨細」的工作態度。在他看來,師長有師長的職責,團長有團長的義務,至於每個士兵家裡幾口人、犯過什麼事、晚飯想吃什麼,應該由班代來管。如果一個軍團統帥連「杖責二十」的破事都要過問,那不光他自己很累,下屬也會變得很無能,因為他們什麼都要請示,永遠得不到歷練。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這事到底該怪「蜀中」,還是怪你諸葛亮?

其實司馬懿不是醫生,他並不知道諸葛亮血壓高不高、白細胞是多是少,「豈能久乎」的判斷,當然有猜測的成分。但這也是一種「料敵機先」,因為他雖然看不見諸葛亮的血常規檢測報告,卻看透了這個人。

連諸葛亮都能看透,公孫淵自然不在話下。

234年,隨著諸葛亮的離世,蜀漢北伐戰爭暫時告一段落,不過魏國君臣剛來得及喘口氣,237年,遼東公孫淵那邊又反了,自稱燕王不說,還跟孫權眉來眼去。

曹睿趕忙把司馬懿叫回來:公孫淵在東北那旮瘩搞事情,你看他能搞成嗎?司馬懿輕輕一笑:他要是知道我去打他,事先跑路,那是上策;要是憑藉遼河天險跟我對抗,那是中策;要是死守老巢襄平,則是下策了。

曹睿又問:那你覺得他會選哪個策?

司馬懿答:公孫淵嘛,肯定選下策,這夥計的本事,我清楚。

曹睿還不放心:既然這樣,你多久能搞定他?

司馬懿說:往那裡趕路,要一百天,打仗,要一百天,打完了休息六十天,回來再用一百天,一年差不多夠了。

這話放到現在,差不多等於是:我用五個小時坐高鐵去開會,會開三個小時,開完住一晚,第二天再花五個小時趕回來。司馬懿能說這樣的話,相對他本人而言算是相當狂妄。

可是他真的在一年內搞定了公孫淵,徹底解決了困擾曹魏幾十年的遼東問題。而且在出征前,他還捎帶著解決了另一個問題:「陛下,您現在住的宮殿條件不好,那是我的責任;可是咱要打公孫淵,百姓們又是出錢又是出力,已經很疲勞了。您看能不能先把造宮殿的事停下,以後慢慢來?」曹睿答應了。

司馬懿為什麼要管這事兒呢?我也不知道。或許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公孫淵嘛,捎帶著解決一下就可以了。

解決公孫淵后,魏國終於迎來了幾天「海宇晏安」的日子,可是曹睿的日子卻走到了盡頭。239年初,曹睿去世,臨終前對匆匆趕回的司馬懿說了最後一句話:「死前能見到你,我死而無恨了。」

司馬懿再次感受到沉甸甸的信任。責無旁貸的他接受了又一位大魏皇帝的託孤寄命,與大將軍曹爽共同輔佐年僅八歲的少主曹芳主掌朝政。

新的時代開始了。皇帝對他的信任還會繼續加碼嗎?

四 · 信任危機

隨著曹睿託孤,司馬懿終於站上了人生巔峰,然而「巔峰」也就意味著四面八方都是下坡路,至少在登上下一個巔峰之前是這樣。

可是,他又不能呆在這座巔峰上原地不動,因為他是功臣。

按照一般人的思維,「功臣」的日子至少比「罪臣」好過,但歷史告訴我們,不一定是這樣。比如管仲是公子糾的部下,跟公子小白(齊桓公)有「一箭之仇」,小白登位后卻不計前嫌,對管仲言聽計從,開創「九合諸侯」的霸業;又比如魏徵原來是跟著李建成混的,還曾勸李建成幹掉李世民(唐太宗),可是李世民幹掉李建成后,跟魏徵共同上演了「以人為鑒」的千古佳話。這都是「罪臣」轉化為「功臣」的例子。

相反的例子也有不少,比如韓信、李善長、于謙、年羹堯,都是從「功臣」秒變「罪臣」。原因呢?君主當然說是他們驕傲自滿專橫跋扈妄圖謀反,但這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

事實上,「罪臣」和「功臣」下場的好壞,很多時候取決於他們能否獲得君主的信任;而他們能否獲得君主的信任,卻又不完全取決於他們的功績和意圖。比如,雖然司馬懿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不同的君主卻會給他不同程度的信任。

因為在這場遊戲里,信任更多的是取決於遊戲的內在邏輯。

舉個例子,管仲和魏徵這樣的「罪臣」之所以獲得重用,首要原因當然是他們有水平,但同時也是因為他們威脅小:首先,「罪臣」之所以被定義為「罪臣」,說明他們那一派已經落了下風,因而勢單力孤,就算留著不殺,威脅也不大;其次,「罪臣死全家」在當時屬於慣例,一旦有君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罪臣」就在道義上歉了君主的情,再圖謀不軌,沒人會支持和同情他們;第三,自認必死無疑的「罪臣」得蒙君主赦免已經是意外之喜,如果再被重用,當然感激涕零,到處宣揚君主的仁德。所以,對那些已經沒有威脅的「罪臣」寬大處理,是彰顯君主襟懷的絕佳機會,就算「罪臣」真的賊心不死,也很難再興風作浪。

總之一句話,「罪臣」有時反而更容易讓君主放心。而與之相對的,就是那些總不讓君主放心的「功臣」。

「功臣」當然都是對帝國有貢獻的人,比如司馬懿,可以說曹氏江山有一半是他守住的。那曹睿應該把江山分一半給他嗎?顯然不可能。所以,君主不能承認「獎賞功臣是理所當然,不獎賞是不對的」,因為「獎賞」是君主的權力,他用不用這種權力,都必須是對的。如果「只要立功,就應該獎賞」,那「獎賞」就成了制度的權力,而不是君主的權力了。因此,只要功臣稍微流露出「我覺得你獎賞我不夠」的意思,君主就會很不爽。

更讓君主不爽的是,如果承認「功臣」對自己有「擁戴」或「護駕」之功,就等於承認自己的皇位是靠「功臣」來支持的。那如果有一天,「功臣」不願支持自己了,君主難道要把皇位讓出來?

在普通百姓眼裡,君主也許是「天縱奇才」、「天生龍種」,就算他願讓位,別人也干不好他的活。但在經常接觸君主、知道君主底細的功臣看來,君主也不過就是個常人罷了。可是,按照傳統邏輯,君主應該由天下最賢能的人來擔當,他怎麼能是常人呢?若他是常人,他憑什麼執掌天下呢?於是,君主不能承認自己是常人。他們天然地樂意以「天子」身份接受臣民膜拜,卻不願面對那些既立過大功、也見過自己糗事的功臣,原因就在這裡。

——功臣的存在會提醒君主,你沒什麼了不起的。就算他們什麼都不說,君主也會認為他們心裡這樣想。

這是一種在邏輯上自然而然的不信任。雖然不信任的程度因人而異——比如朱元璋不信任李善長,非砍了他不可,而趙匡胤不信任石守信,只是奪了他的兵權——但「不信任」的本質是相同的:你有沒有造反的心不重要,有造反的資本就夠了。

幾乎每個功臣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后,都會遇到這樣的信任危機。司馬懿當然也不會例外。

五 · 猜疑的鏈條

其實大部分功臣也知道君主信不過自己。那他們會是什麼反應呢?

這就涉及一個基本的心理博弈模型:假設你信不過我,而我知道這一點。那我接下來一定會想,你很有可能對我說假話,原因是你信不過我。這是順理成章的。

可是,「認為你有可能對我說假話」本身,也就意味著我信不過你。這也是順理成章的。

所以,「猜疑鏈」本身就是順理成章的:一旦一個人發現另一個人信不過自己,他也就幾乎不可能再信任這個人。這玩意建立很容易,打破很難,至少比打公孫淵難。

司馬懿就陷在了這樣一個「猜疑鏈」里。

一開始,司馬懿或許不很在意:本來嘛,少主曹芳才八歲,連「猜疑」這倆字都不見得會寫,他猜疑我什麼?再說了,我一點也不專橫跋扈啊,一個溫和的糟老頭子能對誰有威脅?

曹爽苦笑:您對我有威脅。

曹爽跟司馬懿一樣是RMB玩家,而且初始段位更高——他是魏國宗室、大司馬曹真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入朝當官,雖然沒什麼大建樹,但能被稱讚為「謹慎持重」,也算不容易了。曹睿病重的時候,他被提拔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並與司馬懿同受託孤。

用馬後炮的眼光來看,曹睿這個布局很爛:曹爽是宗族,跟曹芳的關係比司馬懿更近,可是他年紀太輕、又沒有足以服眾的功勞,讓他和司馬懿共同輔政,到底誰聽誰的?這不是逼著他倆互相攻殺、你死我活嗎?

可是曹睿又有什麼法子,難道他應該只讓司馬懿一個人輔政,把子孫後代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司馬懿手裡?還是多拉上幾個跟曹爽差不多的人,陪司馬懿一起玩?其實這事的真正麻煩之處在於,曹氏宗族裡已經挑不出跟司馬懿資歷相近、功勞相當的人來制衡司馬懿,但這不全是曹睿的問題。

司馬懿也很無奈。誰讓他太能打、又太能活呢?能打就有了威望,能活就有了資歷,可是威望有了、資歷有了,也就勢必成為曹爽的眼中釘——既然司馬懿比我年齡大、資格老、水平高、功勞多,他為什麼要聽我的?連我自己都不覺得他應該聽我的。

可是我又得讓他聽我的,因為我不想聽他的。

事實上,曹爽還是謙虛謹慎過一段時間的。共同輔政之初,他事事都尊重司馬懿的意見,有什麼需要拍板的,也都讓司馬懿來拍。可是漸漸的,他嘗到了權力的滋味,那感覺好爽,讓他禁不住想要更多。這時他的手下幫他出了個主意:升司馬懿的官,可是明升暗降,拿走他的兵權。一旦這老頭手裡沒了兵,他就不敢放屁了。

於是,司馬懿被「尊為」太傅。

司馬懿這一陞官,當然立刻明白:朝廷不信任自己。或者說,曹爽不信任自己。

那他怎麼辦?大體說,他有三條道路可選:第一條,老老實實交出兵權,心甘情願退居二線,哪涼快哪呆著去;第二條,繼續與自己的老部下暗通款曲,培植自己的勢力,並藉此保持與曹爽的均勢;第三條,在曹爽搞死自己之前搞死曹爽,自己大權獨攬。

司馬懿表面上選擇了第一條路,但實際上選擇了第三條。

先說他為什麼不選第二條:這條路擱在古代歐洲,或許可以選,但擱在三國時期,不行。

長期以來,歐洲一直有「封建」(「封建」原意是「封土建國」)的傳統,國王分封貴族(領主),貴族再分封小貴族(小領主、家臣),一直分封到基層的騎士。跟世界其他地方一樣,他們非常強調「忠誠」,但跟其他地方不一樣的是,這種「忠誠」是很獨特的「層級制」:騎士忠於家臣、家臣忠於領主、領主忠於國王,「越級忠誠」不是沒有,但很少,大部分人只對自己的上級承擔有限義務。這種結構相當於在一個國家裡設置了多個權力中心,而「多中心」往往意味著人們有不同的選擇,可以不那麼聽話。

其實歐洲的國王和領主們也喜歡聽話的下屬,但問題是,他們始終不能建立起集中的權力體系,所以很多時候下屬們不聽話,他們也只好乾瞪眼。久而久之,他們反而學會了適應這種不聽話,於是在各個權力中心之間的縫隙里,「獨立」、「平等」、「自由」的種子開始生長——領主學會了尊重騎士的不同意見,國王也學會了尊重領主獨立自主的權利。當然,他們也經常為了爭權奪利互相攻殺,但相對而言,他們更能容忍臣民的自行其是,遇到大事,也願意商量著辦。

三國時期就不一樣了。春秋戰國之後,已經很少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封建」,雖然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照封不誤,但那只是個「食邑」,封爵的人對封國事務沒有決策權。取代「封建」的是「大一統」——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意思就是所有人都必須服從唯一的權威。

在這種文化土壤中成長起來的人,不論朝中權臣還是地方諸侯,都不太可能真誠地互相尊重、長期地相安無事,因為他們沒有這種習慣,也不相信人類可以做到這一點。在他們看來,多中心的格局勢必產生糾紛和爭鬥,而他們越這樣想,多中心的格局就越不穩定。同時,由於爭鬥會帶來時局動蕩、戰亂頻仍,因此就連不參與遊戲的老百姓也討厭這種格局。時間久了,就連白痴玩家也開始明白,這遊戲其實是一場零和博弈,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中間道路好走。這大概也是三國不停地互相攻打的原因之一:大家都認為天下應該是一個國家,而不是三個。

那司馬懿可不可以走第一條路呢?這個倒真不好說。要知道,歷史跟《王者榮耀》的相同之處在於,高段位的隊友很重要,但歷史跟《王者榮耀》的不同之處在於,高段位的對手也很重要——最起碼他得跟上你的套路吧。要是你倆壓根不在一個頻道上,你跳馬他出司令、你聽五筒他放炸彈,這遊戲就沒法玩了。

所以,要讓司馬懿放棄權柄、全身而退,他至少得確定自己確實可以全身而退。要是生在現代社會,他當然不用擔心這個,因為現在私人財產受法律保護,只要所得合法,就算退休了、沒權了,別人也搶不走。可那個時代不一樣。在那時,甭管你多有錢,也甭管你的錢是合法來的還是非法來的,只要掌權的人一句話,說抄你家就抄你家,說罰你款就罰你款,你半點脾氣都沒有。因此,司馬懿不能確定自己交出兵權后可不可以安安穩穩地做富翁,他也可能要天天看曹爽的臉色、看曹爽部下的臉色、看曹爽部下的司機的表哥的臉色。

再說,如果只是司馬懿一個人看看臉色、裝裝孫子,也還罷了,可他總不能讓跟著他混的子弟親朋、門生故吏都裝孫子。要知道,他們或許可以裝一時的孫子,但只要不是真孫子,就不會裝一世的孫子。

因此,司馬懿需要從曹爽那裡得到某種保證:他可以得到一條生路,而且不必天天裝孫子。這當然很難。更難的是,這種保證還不能是出於曹爽的仁慈,而必須出於他的理性——比如擔心欺負司馬懿會示人以鳥盡弓藏之意、會影響朝廷團結、會寒天下將士之心、會損害自己虛懷若谷的形象,等等。然而從曹爽的智商和情商水平來看,司馬懿有理由相信他沒這種理性。

那結論就很明確了:只有選第三條路,才是明智的。

六 · 攤牌

我不知道司馬懿究竟是什麼時候下定決心走第三條路的,曹爽也不知道。但這個決定的做出應該不會晚於241年,證據是那一年他又立下了抗擊吳軍的大功,成為萬戶侯,可是他並不高興,反而叮囑家人:「我何德何能居此高位?大家可千萬別囂張,那是取禍之道啊。」

這話看上去當然很正常,但如果不是感受到高處寒意,他是不會這樣說的——我們當然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對「善終」的期許,但也可能,這是一種「篡竊」前的偽裝。從司馬師「陰蓄三千死士」來看,不能說沒有后一種可能。

到了244年,司馬懿和曹爽的矛盾進一步激化。那一年,曹爽看司馬懿又立了軍功,自己也坐不住了,準備去敲打一下蜀國,在朝野上下立立威風——地位不穩的時候,借收拾周邊弱國來抬高聲望、震懾朝臣,是那個時代的通行做法,曹芳反正也不懂,就答應了。

可是司馬懿不答應:我立軍功,那是孫權來打我,不是我主動去打他。現在你主動去打劉禪,這不沒事找事嗎?

平心而論,曹爽確實是沒事找事,但司馬懿這話在他聽來,自然就成了:哦,你有軍功,就不許我有,這分明是想壓我一頭啊。

所以曹爽不聽司馬懿的勸阻,毅然出兵攻打蜀國,結果被王平揍了個屁滾尿流。司馬懿又忍不住了,說你趕緊撤吧,曹爽嘴上只好答應,心裡卻把這理解為「這老傢伙在看我笑話」。

就這樣,兩人開始了圍繞各種問題抬杠的歷程,從244年一路抬到247年,曹爽越來越不爽,司馬懿也越來越擔心:再這麼下去,這貨怕要玩兒命,得,我還是裝病吧。

247年5月,司馬懿又開始裝病。

四十多年前,為了蒙曹操,司馬懿演過一迴風痹病病人,票房雖然不高,但口碑不錯。四十多年過去,這位老戲骨的演技竟然一點都沒退步,再次上演了奧斯卡級的精彩演出,又把曹爽給蒙了。從那時起,曹爽認定司馬懿被迫選了第一條路,對他不再防備,從而給他走第三條路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藝多不壓身」,古人誠不我欺。

後面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249年正月,曹芳出京祭掃高平陵,曹爽隨侍,司馬懿趁機上奏太后,請罷黜曹爽兄弟,他的兒子司馬師則率那「三千死士」控制了京師洛陽。由於朝臣多半都看曹爽不順眼,幾乎沒人站出來反對這些舉動。

穩定京畿后,司馬懿親自率軍「出迎天子」,與曹爽的軍隊對峙。這時曹爽的「智囊」桓范(「智囊」是他的外號)趁亂出城,找到曹爽,建議他立刻帶曹芳去許昌,然後以天子名義昭告天下,痛斥司馬懿這老不死的意圖謀反,號召各地將領勤王。

這時,司馬懿再次展現出他對人性的精準把握:「桓范是很聰明,但曹爽是個貪圖眼前小利的笨蛋。他壓根就不信任桓范,怎麼會聽他的建議呢?」

果然,曹爽猶豫了一夜,終於不肯聽從桓范的建議。相反,他還派人到司馬懿那裡試探:如果我交出兵權,司馬公還能讓我做個富翁嗎?

聽到這話,司馬懿差點笑出聲:小子,當年我交出兵權,你讓我安心地做個富翁了嗎?現在想起來做富翁了,你真以為這是在玩《大富翁》遊戲吶?

當然,為了穩住曹爽,司馬懿還是笑眯眯地拍胸脯保證:我跟大將軍只是有點小誤會而已,說開了就沒事了。他願做富翁,很好啊,我很支持!

一直不太相信司馬懿的曹爽,這回倒是相信了司馬懿。可是,等他真的交出兵權,司馬懿很快「發現」了他謀反的證據,把他一家殺得乾乾淨淨。這是曹爽生命中的最後一課:第一條路,是不能選的。

在理論上,司馬懿這件事幹得確實挺狠、也挺不地道。可是正如《君主論》所說,「讓人害怕」比「讓人愛戴」更管用——「人們寧可得罪一個受愛戴的人,也不願冒犯自己害怕的人。因為愛是由恩惠這個鏈條所維繫的,而世人生性奸險,一遇到有利可圖的機會就會扯斷這根鏈條;恐懼的心理則是由始至終伴隨著我們的對懲罰的畏懼所維繫的。」

司馬懿當然沒讀過《君主論》。但他自己被人愛戴了很多年,曹爽拿他當盤菜了嗎?那還不如讓人畏懼來得實惠。

當然,由於司馬懿取得了高平陵事變的勝利,所以這個過程中的曹爽難免被描寫得有些愚蠢,有些窩囊,還有些跋扈,這未必全是真的。只是,從「做富翁」的請求來看,他真的很天真。

在這場遊戲里,「厚道」可以有,「天真」要不得。

何況他又不夠天真。如果從輔政的第一天起,他就安心地做個富翁,或許他和司馬懿都不必走到這一步。

七 · 回望高平陵

高平陵是曹睿的陵墓。十年前,墓主人鄭重向司馬懿託付後事,司馬懿則誓言永遠效忠墓主人的後代,那幅場景被認為是劉備託孤諸葛亮的重演,感動了很多人。可是十年後,司馬懿在這裡開啟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司馬懿終究不是諸葛亮。可曹爽也不是費禕、蔣琬,不是嗎?我不能斷言,司馬懿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但如果有人認為,他就應該冒著被曹爽任意宰割的風險,來證明自己的忠誠,我只好說,那是因為說話的人沒有被曹爽宰割過。

歷史當然不容假設。所以我們不知道,如果司馬懿死得早一些,他會不會真的成為曹魏帝國的諸葛亮,正如我們也不知道,如果諸葛亮死得晚一些,他會不會變成蜀漢帝國的司馬懿一樣。

但我想起了238年。那時,司馬懿即將出征公孫淵,面對送行的親友,他慷慨長吟:「天地開闢,日月重光;遭遇際會,畢力遐方。將掃群穢,還過故鄉;肅清萬里,總齊八荒。告成歸老,待罪舞陽。」

這是他的真心話嗎?又或只是說給曹睿聽聽?也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吧。

他確實變了。但這不是他的問題,因為他身邊的人和事都已改變。時光的洪流終於把每個人都帶向了未知的遠方,既然滄海都能變成桑田,誰又該指望他仍是最初的模樣?

高平陵事變后,曹芳想任命司馬懿當丞相,但他拒絕了。曹芳又打算給他加「九錫」,他又拒絕了。司馬懿在處置反對他的曹魏宗室方面決不手軟,甚至堪稱殘暴,但他終究不願效法曹操,去追求那些「僭越」的榮名。

可這是為什麼呢?放眼當時天下,他已沒有對手,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擔心後世的悠悠眾口。

其實歷史有時很沒必要擔心。比如我們常常以為,霍光是對的,劉賀是錯的,所以霍光廢掉了劉賀。然而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另一種可能性是,因為霍光廢掉了劉賀,所以霍光是對的,劉賀是錯的——若是後者,說明勝利者用不著擔心千秋史冊的評判。

可是,歷史也有自己的標準。比如曹丕廢掉劉協,就很少有人說曹丕是對的,劉協是錯的。這當然是因為曹丕未能統一三國,讓質疑他的聲音有機會流傳下來,但也是因為曹丕廢掉劉協后自己做了皇帝,而霍光沒有這樣做。

司馬懿不想背上曹丕那樣的名聲。當然,他最終沒能避免背上這個名聲,因為他的長子司馬師廢掉了曹芳,而他終身不肯接受的九錫和王爵,也被他的次子司馬昭接受了。

公元260年,忍無可忍的魏國皇帝曹髦終於喊出了那句後世婦孺皆知的名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時距司馬懿應曹操徵召出山,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滾滾長江東逝之水,終於淘盡了英雄。

「司馬昭之心」到底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連廣場舞大媽都覺得司馬昭 「終必篡竊」,司馬昭也就沒有別的路可走。

只是,當司馬昭回首望去,他會不會看見父親來時的路,會不會看見高平陵的那個清晨?他的心裡又會不會閃過一絲惶惑:五十年前,我們真的是為了今日而出發的嗎?

一千七百年後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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