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怪獸——彭浩翔

「最殘忍的月份」（四月）已經過去，黃易駕鶴西歸，保羅·沃克缺席速八，張志明一夜長大，都讓小十君唏噓不已。

也許只有彭浩翔仍坐在攝影機後面，決定繼續做他的大細路（粵語，大小孩的意思）吧，偶爾探出標誌性的洋蔥頭，誰也不知道他的墨鏡底下究竟藏了多少壞笑和傷心故事。

▲香港另一個「墨鏡王」：彭浩翔

很少有電影導演會把自己的童年描述得像一個都市奇譚，彷彿志怪筆記，彭浩翔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即將步入44歲的他，最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是：5歲時由於沉默寡言，被母親懷疑有輕度智障，後來經過醫生測驗，證實他是一個智商高達135的天才兒童。

從此他開始顯露身上的話嘮天分，一發不可收拾，儘管他還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舌頭。

就好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外星生物，對地球的一切都不熟悉，經過5年的學習期，他便已駕輕就熟，於是母星放心把征服地球的任務交給他，允許他用故事和電影當武器。

由於孩童心性，他也天真地相信了這一使命。

這讓他有點像另一位喜劇大師，伍迪·艾倫，同樣的小個子、口齒不清、開黃腔，年輕時給電視台編過喜劇節目，沉迷於年輕人的肉體、黑色幽默和兩性關係。

▲美國著名喜劇編劇、導演、演員：伍迪·艾倫

不過與他的前輩不同的是，伍迪·艾倫纖細如鬼猴，彭浩翔渾圓如怪獸。他驚人的胃口終於讓他活成了一頭電影世界中不折不扣的哥斯拉。

那麼，成為一頭哥斯拉需要哪些條件呢？

▲古天樂在床上學習哥斯拉漫畫（電影《人間·小團圓》）

不光是閱讀成長手冊，或是往牆上隨便貼張霸氣的海報就行。

▲風水師說彭浩翔客廳要在近窗牆上位置上掛張霸氣的畫，他終於找到1956年《哥斯拉》的美國版原版海報

還得有「一口好牙和一個強健的胃」。來自一個世紀前，哲學家尼采的諄諄教誨。

從彭浩翔未曾清減的身材也可以看出他百無禁忌。

因為一頭哥斯拉最大的特點就是他的破壞欲和饕餮欲。

▲影史上的著名怪獸 哥斯拉

彭浩翔常在電影中破壞觀眾的慣有期待，像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孩。

比如這次《春嬌救志明》開頭的恐怖橋段：傳說中專吃小女孩的怪獸趷趷剛，嚇壞了那些不明就裡的情侶，恍惚以為走錯了場。好在「恐怖五分鐘，甜蜜兩小時」，被嚇得握緊的兩隻手，又慢慢放鬆到十指交纏的舒服狀態。

他從小熱愛恐怖片、怪獸片、愛情動作片。堪稱一個胃口大開、精力旺盛的好少年。

他說：「恐怖片給我最大的影響是，這些影片中都有一個強烈的，有力度的東西，往往到故事結束的時候，等鬼死了，人物開心幸福生活的時候，突然留了一手，又出現鬼的符號。」

這樣的惡趣味在電影《破事兒》中，陳奕迅主演的《做節》一章里得到了充分施展。

由於女朋友惠英不接受婚前性事，阿富（陳奕迅）巧舌如簧，終於以慶祝節日的名義讓惠英幫他口，嘗到甜頭之後，他打開Google查遍了世界上大大小小的節日，抓住惠英的「做節」心態，不停享受。

▲《破事兒·做節》有內涵的阿富（陳奕迅）

直到有一次用力過猛，惠英噎死了。

結尾是阿富站在掛歷前，看日期，7月15日，盂蘭鬼節，惠英站在窗檯，又回來替他「做節」。

▲結尾轉恐怖片

看完毛骨悚然，又啼笑皆非，不知當不當用導演的句式「是嫖亦是愛」，感嘆一句「做鬼亦有情」。

一頭怪獸什麼時候最動人？就是它用情至深的時候。它（彭浩翔）說：「把慾望在小說和電影里都發泄完的人，是最痴情的人。」

他回顧自己入行，原因是受到林超榮蠱惑，說是在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80年代），投資人會帶編劇到「杜老志夜總會」去玩。

▲九叔（梁家輝）在夜總會（電影《大丈夫》）

後來，2002年，他在報紙上看見夜總會正式關門的消息，200多名公關小姐失業，他很傷心，因為他一次都沒有去過。

這份「深情」被他放在了下一年上映的電影《大丈夫》中，梁家輝飾演的九叔，原是他們浪蕩青年的一代教父，由於「偷食」被抓，在家禁足，當他聽到杜老志夜總會結業的消息時，不禁悵惘，寥寥幾秒，但見人世滄桑。

▲懷抱《美麗新世界》憧憬「杜老志」的九叔（梁家輝）

「我看報紙報道，杜老志結業了」

「關門那晚，你們有去嗎？」

「……」（其實，誰都沒有去）

「那晚，一定好好玩。」

彭浩翔自詡香港電影「97后」的一代，1997年香港回歸，至今已整整20年，從他籌備第一部短片《暑期作業》開始，到如今的《春嬌救志明》，也過了相同的時間。

他時常追憶「香港經濟起飛、魚翅撈飯的日子」，他說自己「沒有趕得上香港電影百花齊放，人人同時開幾組的歲月。對於這些，我充滿憧憬，但一切只存活於前輩們的傳頌與回憶中。」

香港一直被外界譏諷為「文化沙漠」，但九十年代，滋潤多數年輕人的，確實是香港的流行文化，特別是香港電影。

大概是香港兼容並包的氣質，他們並不忌諱低俗或是高雅。

所有的河流終將匯入海洋，香港是一個港口城市，自然也見慣了世界上的許多污水或清流。

正如彭浩翔說的：「對我來說，不同類型的元素放在一起很有意思，這是一種異花授粉的過程。」

這頭哥斯拉一直對地球保持著良好的興趣，為了長得像摩天大樓一樣高，他什麼都看，什麼都吃，什麼都愛。

▲穿行在大樓間的「哥斯拉」（變色龍 小青）

也什麼都寫，什麼都說，什麼都拍。

他最早寫小說，模仿村上春樹和米蘭·昆德拉，喜好傑克·倫敦和垮掉派作家傑克·凱魯亞克，當然，他也從不吝嗇對通俗作家斯蒂芬·金、勞倫斯·布洛克的讚美。

《八百萬種死法》，是布洛克最著名的一本書，從書名可以看出彭浩翔的野心，他不滿足，總想要更多，電影就是他的積木。

▲偵探小說家 勞倫斯·布洛克

不過，他知道在變成哥斯拉前，自己只是一個小爬蟲。所以他寫作，接近李安「十年一覺電影夢」時的狀態，不過他更早熟，二十歲就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進攻女生宿舍》。

當時他也報名參加編劇班，儘管沒學到什麼東西，他說廣告上的第一堂課明明寫著《電影劇本的結構分析》，可負責上課的香港導演林超榮只是「隨隨便便地胡扯了一輪本周新上映的電影簡評」。

他沒有灰心，一直在等待機會，直到長篇小說《全職殺手》被銀河映像買走，彭浩翔用版權費拍出了第一部個人短片《暑期作業》。

影片是一個國小生的白日夢，在暑假最後一天，沒寫完作業的國小生，決定殺了留作業的老師……

現在看起來不免炫技過分，鏡頭花哨，故事刻奇。但這更多是出於這樣的「中二」考慮：一頭怪獸出世，免不了要儘力嘶吼，他必須裝作兇猛的樣子，告訴這個世界，我來了，我看到，我征服。

彭浩翔成功了，這部奇異的短片屢屢獲獎，到許多國際電影節參展。他贏得了下一部電影的投資，接連導演了口碑炸裂的《買兇拍人》《大丈夫》。

▲電影《買兇拍人》海報

2004年，東京電影節為這個年僅30歲的年輕人舉辦了「彭浩翔個人電影回顧展」，加上短片《暑期作業》，那時的他只有三部作品，就儼然一副未來宗師的氣度。

果然，後來的《青春夢工廠》《伊莎貝拉》也沒有令人失望。

特別是電影《伊莎貝拉》，彭浩翔用愛情片的方式拍攝了一對父女，在把握細膩情感、節奏、影像風格方面，絕不遜色王家衛。

▲梁洛施在《伊莎貝拉》中飾演女兒

小十君認為第26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應該頒給18歲的梁洛施，而非最終靠《滿城盡帶黃金甲》獲獎的鞏俐。

《伊莎貝拉》和之前的《買兇拍人》構成了彭浩翔的兩面。一面狂妄、放肆，遊戲玩家，熱愛春夢和幻想；一面溫柔、內斂，抒情詩人，同樣不乏幽默。

直到2010年上映的《維多利亞壹號》，他開始重複，電影講述了一個都市女人的狂想，認為只要把樓盤裡的住戶殺掉，房價就能降下來……

幾乎是《暑期作業》的另一個翻版，不可否認，《維多利亞壹號》更加成熟，但總讓人感覺到，這頭哥斯拉有些力不從心了。

年少成名，起點高，挫折少，沒有理由不驕傲。

於是他反思，從自己身上找素材。他回顧愛情，拍出了《志明與春嬌》；回顧家庭，拍出了《人間·小團圓》。

可《人間·小團圓》在票房上的慘敗給予了他最為沉重的一擊，雖然這和他啟用了熟悉的演員杜汶澤（豆瓣一度掀起負分浪潮）不無關係，不過，那又是另一樁公案了。

他如願以償地在電影中扮演了一頭哥斯拉（變色龍，既是寵物，也是怪獸），但這樣的怪獸只活在小女孩的夢中，不得不趁著月色，走向海洋，寂寞如雪，逃離家鄉。

▲彭浩翔演的怪獸小青 游向大海

這是他給自己最致命的隱喻。

這頭哥斯拉在懷疑自己的存在。

他擔心自己只是一個小孩的夢，擔心這頭所向披靡的怪獸只出現在自己打造的「童心俱樂部」中。

彭浩翔一隻腳已踏出了俱樂部的門，另一隻腳還停留在原地。

在變色龍小青的「破地獄」法事會上，身為電影導演的他究竟如何選擇？

是繼續像頑童一樣，留在俱樂部里？

還是不顧一切，闖入危險的成人世界？

▲《人間·小團圓》結尾 外公（吳孟達）給小青做法事

記得電影圈流傳著他一個有名的說法，小十君稱它為「退25步的抒情」：

「100種電影，可能有25種是通不過的，但是對我來說，還有75種能通過的電影。可是，我發現電影市場大家都在拍75種電影中的15種，另外60種電影都沒有人拍。其次，有人總堅持拍不能通過的25種電影。對於我來講，如果我想拍這25種，就直接拿回香港去拍。」

有人說，如今北上的彭浩翔已經沉淪，和大多數香港電影人一樣，無法打破「北上魔咒」。

但是他的電影我還是會去看，電影終歸是電影，和「在北京」、「在香港」無關。

我更願意去目睹這沒有人拍的「60種可能」，看它們如何在熒幕上發生，即便失望了，也不會氣餒。

畢竟，哥斯拉系列都還沒有完結啊！撲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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