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作家的筆名

作家的筆名

多數作家都有筆名，佔據文學史顯赫位置的「魯郭茅巴老曹」，個個都非本名。郭沫若原名郭開貞，常用筆名除了郭沫若，還有麥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鴻、羊易之等 。周樹人1918年在《新青年》雜誌上首次以「魯迅」為筆名發表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后，他的本名就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有人最新收集到的魯迅筆名共計181個，其中有「飛、樹、洛、豫、敖、迅」等一字筆名16個；有「翁隼、唐俟、旅隼、朔爾、家干、杜斐、周悼、孟弧、封余、黃棘、且介、魯行、豫亭」等二字筆名116個；有「華約瑟、唐豐瑜、黃凱音、戛劍生、何家干、張承祿、周玉才、某生者、倪朔爾、孺子牛」等三字筆名37個；有「宴之教者、宴之敖者、楮冠病叟」等四字筆名5個；有「朝花社同人、諸夏懷霜社」等五字筆名7個；還有1個六字筆名：上海三閑書屋。魯迅恐怕是筆名最多的作家。

作家用筆名不是什麼新鮮事。鍾叔河說：「明清文人寫作時常用的室名和別號，如聊齋、玉茗堂、笑笑生、漁洋山人之類，其實就是蒲松齡、湯顯祖他們的筆名，不過當時沒那麼叫罷了。」新文學作家取筆名，不僅易名，而且改姓，則是古之所無的創新之舉，如沈雁冰筆名茅盾，李芾甘筆名巴金，舒慶春筆名老舍，萬家寶筆名曹禺，蔣冰之筆名丁玲，趙平復筆名柔石，張光人筆名胡風，張遒瑩筆名蕭紅，許地山筆名落華生等，都是既改姓又易名，別開生面。當代作家在這方面不落前輩之後，董寧文編的《我的筆名》（嶽麓書社出版）一書就收錄了百餘位當代作家、學者、藝術家談自己筆名的文章，都是第一手資料，真實可靠，生動有趣，為我們打開了走近他們的一扇新窗戶。

作家使用筆名的原因多種多樣。陳四益說：「寫文章用筆名，不知始於何時，但那原因總不外是不想讓人知道作者的真名。」谷林本名勞祖德，他用筆名是因為不喜歡父親加給他的名字；蘇童本名童忠貴，他用筆名是因為本名「聽起來像某鎮某街童家鋪子老闆的長子」；紀申本名李濟生，他「首次試筆，有些兒膽怯，怕露真餡」，於是用了筆名；梁斌本名梁維周，他1933年參加北平左翼作家聯盟后發表文章署筆名，是因為「當時在白色恐怖之下，怕敵人以文章的內容追捕」；沙白本名理陶，他開始寫作是在敵偽統治的淪陷區，因為怕引起敵偽特務的注意，只能不斷更換筆名，三年時間他在《詩歌線》上共發表26首詩，用了14個筆名；藍英年1958年第一次投稿署筆名，「是擔心在熱火朝天的大躍進高潮，我不跟著大家躍進，卻寫『厚古薄今』的小文，同事知道了一定彙報，領導知道了一定批判」；韋泱本名王偉強，他用筆名，「是覺得本名似乎是1958年大躍進的產物，留著那個特殊年代的印痕」，看著不爽；鍾叔河當年編《走向世界叢書》，每種書前的敘論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卻因為出版社「向來不贊成編輯『搭車』發表文章」，不得不署上各種筆名，有「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倒讀鍾叔河）、「金又可」（鍾叔河一半）等等……

一般來講，每個筆名的背後都會有一個故事。陳克希說：「讀書人撰文署筆名，不屬附庸風雅，而是通常包含個人的寄託，有座右銘之意，或為規避風險，或出於偶爾，甚至另有隱情。」 劉俊說得更具體：「有的懷念一段歷史，有的記錄一種感情，有的為了免遭文禍，有的則要吸引眼球。」草嬰本名盛峻峰，他的筆名源於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首詩，意在激勵自己雖然很平凡、很渺小，但個性堅強，在任何壓力下不低頭屈服。止庵本名王進文，他取《莊子·德充符》句「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的意思作筆名，意在「時時告誡自己要清醒，不囂張，悠著點兒」。端木蕻良本名曹京平，他是東北人，東北把高粱叫作「紅糧」，他為了紀念家鄉，取名「紅糧」，再加上個冷僻的姓，就雅化成了「端木蕻良」。文潔若用過棣新、索菲、曼堅、萬蘭、默宜、文靜等多個筆名，都是紀念親人的。化鐵本名劉德馨，他取這個筆名是為了懷念幼年時那段在化鐵爐頂上做投料工的經歷。李君維筆名東方蝃蝀，他說「取這個怪僻的筆名無非是想引人注目，便於出名」，其靈感源於提倡「出名要趁早」的張愛玲散文《必也正名乎》。張愛玲在這篇文章中虛擬了好幾個怪僻的筆名，其中有東方髦只、臧孫蝃蝀，「我來個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為我所用」。喜歡《讀書》的朋友一定記得柳蘇，他本名羅承勛，曾用名羅孚、絲韋，柳蘇這個筆名是他妻子取的，柳是柳宗元，蘇是蘇東坡，「這不是自比柳蘇，十分狂妄，只因柳宗元、蘇東坡都是受過貶謫之人，和我在北京十年的遭遇有些相似」。秦綠枝本名吳承惠，他在「反右」前和「反右」後分別用過兩個筆名，一個叫王惟，一個叫陳思，是為了紀念兩個失去的女朋友。鯤西原名王勉，他還有一個筆名叫李平，他說，他這兩個不同的筆名反映了他生命歷程中前後兩個階段。所以，高莽說：「筆名是一個人的歷史痕迹。」

筆名有時能給作家帶來「好運」，比如蘇童和我的朋友麥家就是在起用新筆名后開始走紅的，此前他們的稿子也屢遭退稿。現在，還有幾個人知道麥家的本名蔣本滸或他曾用的筆名阿滸呢？事實上，以筆名聞世，而本名幾乎銷聲匿跡的作家不在少數，比如有誰知道余星坦就是流沙河，田復春就是袁鷹？當然，因筆名惹禍上身的也不在少數。羅飛本名杭行，他的筆名得自魯迅《秋夜有感》中的「綺羅幕後有飛光」這句詩，不料到了批胡風時，有人揭露「胡風集團」里是有輩分的，並把三個筆名首字相同者組合為一組，如誣稱「方典、方管、方然」為「方」字輩，誣稱「羅飛、羅洛、羅石（張中曉）」為「羅」字輩，因此遭了不少罪。彭燕郊本名陳德矩，彭燕郊是他第一次投稿時用的筆名。聽說稿子可用，想換名「彭作濤」，胡風回信說，已經付印，不改算了。「胡案」中，肅反人員根據胡風信中一句「我給你加上一個名字」的話，硬說彭燕郊這個筆名是胡風給取的，不承認就打。其實胡風只是給他發表的四首詩加了個總題目《戰鬥的江南季節》。上官纓本名潘蕪，他當初用這個筆名並沒有什麼深意，可在「反右」時卻遭人揭發：「你看這個右派分子多麼反動透頂，連筆名都不放過對黨的攻擊。這不是攻擊我們黨員，就是想往上爬、當官戴紅纓帽嗎？」躲齋本名姜銘，上世紀五十年代他曾用筆名師石發表文章，沒想到這個筆名在「文革」年代卻成了他的一條罪狀，「革命派」要他交代「師」的是哪一個，「是封建文人姜白石？黑畫家齊白石？還是那個法西斯頭子蔣介石？」一下子他就被派定為封建文人和黑畫家的「孝子賢孫」以及獨夫民賊的「忠實信徒」了。吳中傑的本名吳中極是國民黨名將鄭洞國取的，新成立后他本著「向黨交心」的要求，把這件事寫進了書面交代之中。沒想到這事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狀，經常被用來證明他的劣根性。他對自己的名字有了避忌，寫文章發表時就用了吳中傑這個筆名。荒唐的是，後來他因涉嫌炮打張春橋，成了「反革命小集團」的一員，專案組竟然將他的筆名當作是鄭洞國所取的名字，對他進行揭露和批判。這真是「天方夜譚」！比這個更荒誕的是，連父親給兒子取名也能成為構陷的材料。桑農在《疑似筆名》一文中說，他的父親被批鬥時，竟被批者誣為「意圖復辟小農經濟地方天堂」，證據就是為兒子取名「農」。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願這種荒誕的事情永遠不要再發生。

看來，作家的筆名遠非簡單之事，它們反映了一定的時代背景和個人遭遇，是時代風雲的寫照之一，值得好好研究。正如王理行所說：「誰要是有心搜集當今各種報刊圖書上形形色色的筆名和筆名背後各不相同的故事，並細加分析研究，恐怕能形成一部從特定角度反映當今文人眾生相及其背後世態的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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