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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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的她一直對父母充滿叛逃之心。

不是因為父母對她管束甚嚴，恰恰相反，他們幾乎從不管她。

因此，她內心判定，他們一定是不夠愛她。那些從小被父母各種嚴加看管的對象都曾經是她羨慕嫉妒恨的對象。果然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啊。

印象中，有一次跟她姐打架打到互扯頭髮在院子里打轉轉，痛得她眼淚花兒包起都不肯撒手，等她媽過來把他們拖開的時候，她眼睛紅紅，手裡還攥著一撮兒從她姐頭上扯下來的頭髮。姐姐嚎啕大哭，媽媽罵她：「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這麼心狠手辣。也真下得去手，她可是你親姐啊。」說完，拖著姐去護理傷口。她半句也不肯辯解，臉色蒼白地走到屋后的墳地里，在那兒坐了一個下午。她發狠是因為姐罵她是大水衝來被她媽撿到的孩子，還言之鑿鑿說她親媽就是村裡那個她喊「二媽」的女人，她被氣得發了瘋。完全一副要把她姐置之死地的架勢。現在想來，有多少熊孩子都跟她一樣被人如此逗弄過啊，偏偏她還當了真。

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斷，有一次，她去同學家玩了三天但並未提前告知父母。她只是想試試他們會不會找自己，會不會為自己的莫名失蹤，夜不歸宿而著急、心痛。

遺憾地是，她回家后，爸媽若無其事，面色如常。她的心像血在滴啊！心裡那個沸騰啊！「他們居然沒有詢問！沒有責備！沒有打我！這一切真的太！不！正！常！了！怎麼可以這樣漠視我？！」她後來把那一段懵逼往事當成段子講給閨蜜聽。

她忍不住問她媽：「你們就真的沒找過我？不好奇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她媽，她後來經多方求證，那確實是她親媽。然而，她的親媽，當時正在餵豬，只是平靜地回答：「我知道你肯定是去同學家了啊！又不會有什麼危險！有什麼好擔心的。」說這話的，她的親媽，連個正面都沒甩給她。似乎她遠遠不及正在她面前搶食的豬崽有價值。

真的！那一刻，她聽到了自己的心碎成渣的聲音。

好歹，她還是個四年級的小女生，而且是長得不算難看的小女生好嗎？至於她長大後為毛長殘了，只有天知道。居然，一點都不擔心她被劫個色啥的。她真的長得一點都不安全好嗎？

當時，她惡狠狠地想：既然你們不稀罕我，我個人走遠點就是了。以後我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上大學，飄洋過海，再也不回來。

後來么？她折騰了一陣，找了外地老公，也在外地工作過幾年，但是最後並沒有遠嫁，也沒有能在外地工作，機緣巧合留在了成都。

「感謝近距離，讓我有機會與父母可以更多互動，交流，生活，了解。不然，我該有多追悔莫及。」她說。

尤其是她結婚生女之後，父母也漸漸老了，弱了，病了。「他們在我有任何困難時總是第一時間來到我身邊，我也能在他們生病時迅速送他們去醫院檢查，救治，照顧。每每心安，多虧離得近。」她一臉的慶幸。

她至今還記得研究所尚未畢業已經開始焦慮工作，理想的豐滿和現實的骨感讓她印象深刻。一向少言寡語與她並不親近的爸爸表情淡然地對她說：「焦啥子嘛？沒工作也沒關係，回來我養你。我們家至少還有一畝三分地。吃飽肚子總不成問題。」生平絕少豪言壯語的爸爸那幾句話讓她愣住了。她當時一言不發，背一轉身，卻眼淚汩汩。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挫到找不到工作，只是理想的工作太難找，而她太把理想當回事而已。卻仍然感動得要死了。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作為爸爸的女兒可以活得如此有底氣。

相信無論她在世人眼裡混得多麼不堪，受了多重的傷，爸媽都會張開雙臂，擁她入懷。因為爸媽，她變得勇敢無畏。也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有一次，她媽跟她爸開玩笑說她老公打了她。她爸爸面上立刻變色：「他敢！我打斷他的腿！」她趕緊說：「我媽逗你玩的，他敢！我打他還差不多。」爸爸臉上終於好看了些：「我說嘛。」有親爹撐腰的孩子突然覺得好有安全感。

從前以為「家是一個人溫暖的港灣」都是謊話，「天下無不愛孩子的父母」也是戲說，如今她終於相信，自己再也不會退無可退，父母就是她的城堡。

生了孩子之後，公婆有一千萬個借口不來給她帶孩子。她不得不辭職回家做了全職太太。三個月後，爸媽知道了消息，拖著病體來到她的小家接過了孩子和家務。爸爸說：「我讓你讀這麼多書，不是為了讓你在家做家務帶孩子的。你應該出去工作，靠你的專業知識謀生，而不是仰仗男人和孩子。孩子有一天會離開你，男人不一定靠得住。女人終歸還是要靠自己。」她再一次眼含熱淚，她預料不到文化不多的爸爸怎麼能說出這麼時尚，前衛，充滿道理的話。

由於媽媽身體也不好，顧得了孩子就顧不了買菜做飯。於是，一輩子沒有做過家務的爸爸，毫無怨言地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場買菜，一天三餐變著花樣做菜，因為他有一個那麼挑食的女兒。

怕孩子用太多尿不濕屁股會紅，在她的一再堅持下孩子用尿不濕用到滿月。孩子一滿月，媽媽立刻給孩子用了超市買來的尿布。小嬰兒一天吃喝拉撒，差不多一天得打濕十幾條尿布。那些尿布可全都是白的啊。她不知道一向粗線條的老爸是怎麼把尿布洗得白白的。在她偷看到爸爸洗尿布的場景時，她又沒出息地哭了：爸爸小心地用刷子把孩子拉的屎刷到廁所里，一邊乾嘔一邊放在清水裡洗頭一遍。爸爸眼睛不太好，怕尿布洗不幹凈，反覆洗了幾次還要拿起來對著燈光照。

有一次，有潔癖的她批評爸爸把沙發坐得髒亂。爸爸忍不住回了她幾句，正說著話的爸爸突然看著她不言語，衝到卧室換了套衣服出來低聲說了句：「我要回家。」她正準備指控爸爸小氣，卻看見爸爸眼圈兒紅了，眼中包著淚。她頓時語塞。一輩子脾氣暴躁，受不得別人一點氣的爸爸這是有多愛她才會這樣忍受她的吹毛求疵啊。

想起月子里，得了產後抑鬱症的她心煩意亂，有時難免脾氣壞，尤其涉及到孩子撫養問題，一點也不肯妥協。婆婆忍受不了她的壞脾氣，勉強撐到孩子滿月，立刻打包走人。她向婆婆道歉，因為下雨，留婆婆雨停了再走。婆婆頭也不抬地答：「明天天上落刀我也要走。」把孩子和她都留給了她媽，臨走還向老公告一狀，害他們大吵一架差點離婚。婆婆一走，爸爸立刻來了。

從此，她知道，真愛你才會願意忍耐你，其他都是瞎扯蛋。

最後，她讓媽媽陪爸爸一起回去。她一個人撐了一周，撐不住帶著孩子回了家。爸爸悄悄給媽媽說：「我們還是跟她回去吧，她一個人太累。」

她又想起，從前每次回家，離家，爸爸表現都很淡然，不似媽媽啰嗦。老公覺得稀奇，問她：「你爸一直這麼冷血嗎？」她也一度以為爸爸太不重感情，大概是不夠愛她吧。有次離家，因為帶的東西多，爸爸送她去坐車。她坐上車跟爸爸揮手時卻看見爸爸悄悄抹眼睛。原來，爸爸不是冷血，只是怕與她道別，怕看她離別的背影。

年後，又到離家時。頭天晚上，爸爸媽媽就忙著幫她裝東裝西。怕麻煩的她這也不想要，那也不愛拿。爸爸拿著她的行李箱裝生花生，她連喊：「不要！這麼多，什麼時候吃得完。」爸爸嘟嚷：「人家的娃娃離家都是叫爸媽給自己準備這個那個，生怕帶少了。你倒好，每次都是什麼都不肯帶。這個花生又不臟，不會弄髒你的包。別的都可以不帶，這個必須帶，這是給他的。」哦，原來是給她老公準備的，因為她曾經順嘴在爸媽面前提過一次他喜歡吃生花生。

愛屋及烏，因為愛她，所以愛他，也愛她的孩子。

還記得幼時學古文，看見書上那句「父母在，不遠遊」便扭頭不看，頻搖頭，覺得這要求實在無理。等父母不在了再遠遊，豈非要等到白頭？不是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嗎？她是好女兒，也一樣么！

無時不憧憬趕快逃離自己庸碌無為的父母和貧瘠的故鄉。

在小夥伴們還在玩過家家時，她已經堅定信念，要做電視上的女白領，擁有光鮮的職業和美好的愛情。父母？從來不在她的考慮之列。她天真地以為，父母只是需要錢罷了。她只要給他們錢就可以。再說，她在哪兒，接他們去不就行了嗎？

當父母來給她帶孩子卻向她申請要一個月回一次老家時，她才明白，老家是父母的根，那裡有他們幾十年的生活記憶和所有社交關係，那是無論如何難以割捨的。再說，在孩子的家裡，父母總有做客似的局促和小心，不能隨意生活。

那一天，早上十點過，爸爸打電話急急地說：「你媽暈倒了。」正上班的她一陣心慌，馬上囑咐爸爸打電話給鎮上的醫生。自己即刻開車回家。所幸，老家離鎮醫院不過十分鐘路程。所幸，她回家只需要兩個小時。媽媽突發腦溢血，因為搶救及時，只是暫時性面癱，沒有生命危險。她不敢想，如果自己離父母遠在千里之外，媽媽是不是會死？自己又如何照顧？有時，看書上的故事，聯想到要是有一天父母病逝......她竟發現，自己不敢去想象沒有父母在的生活。儘管父母在，他們不過各自生活。可是，父母在，哪怕什麼忙也不能幫她，她也覺得心安。

有了女兒，她才真正體會到身為父母，對子女的愛是如何出自本能的情深意重莫可名狀。想起從前惡意揣測父母或許不夠愛她，她覺得羞慚。作為媽媽，每天擔心孩子出現各種意外，擔心自己不能把孩子教育好，擔心自己不能給孩子更好的物質和精神養分。帶孩子外出玩耍，孩子十秒鐘不在視線內，她便忍不住恐懼地大聲喊叫：「幺兒！幺兒！」

有一次，她問先生：「你能想象有一天孩子出現意外不在了的生活嗎？」先生秒回：「不能。不敢想。不去想。你也不準想。我們的孩子，一定有天神庇佑，會健康地長大。」無神論的他們有孩子后卻不知不覺變得疑神疑鬼，因為意外太多，不確定的太多。她也開始理解，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宗教存在。

她感恩命運地安排，讓她可以與父母距離如此之近。如今交通更為便利，自駕只需四十分鐘，她就可以到家。也因為「老吾老」才能「以及人之老」，跟婆婆雖然也免不了雞毛蒜皮的矛盾但她可以做到不怨恨。她感恩婆婆沒有阻止先生跟她回成都，也感恩先生為她而離自己的父母千里之外。

可惜自己人到中年才深刻地感受到古人說出「父母在，不遠遊」不是道德綁架，也不是感情泛濫，而是真正的經驗之談。

圖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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