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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霸王別姬 | 重讀經典

暑去寒來春復秋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台上有義。

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娘親,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離開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個體,雖則生命相騙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塗一點,也就過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戲吧。

折子戲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戲要好多了。總是不耐煩等它唱完,中間有太多的煩惱轉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為既已開幕,無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戲,只把最精華的,仔細唱一遍,該多美滿呀。

帝王將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就這兩張臉。

他是虞姬,跟他演對手戲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當他窮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這不過是戲。到底他倆沒有死。

怎麼說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愛的男人。真是難以細說從頭。

粉霞艷光還未登場,還是先來調弦索,拉胡琴。場面之中,坐下打單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彷彿準備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實,仍不免帶著陳舊的迷茫的歡喜,拍和著人家的故事。

燈暗了。只一線流光,伴咿呀半聲,大紅的幔幕扯起——

他倆第一次見面。

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風颳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夥都在掂量著,是不是要飛雪的樣子。

只是冬陽抖擻著,陰一陣晴一陣。過一天算一天。

天橋又開市了。

漫是人聲市聲。

天橋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就是天壇,明清兩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祀,都經過這橋,他們把橋被比作凡間人世,橋南算是天界,所以這座橋被視作人間,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橋」。後來,清朝沒了,天橋也就墮落凡塵,不再是天子專有。這裡漸漸形成一個小市場,橋北兩側有茶館,飯鋪,估衣灘。橋西有鳥市,對過有各種小食攤子,還有摞地摳餅的賣藝人。熱熱鬧鬧,興興旺旺。

小叫花愛在人多的地方走動,一見地上有香煙屁股,馬上伸手去拾。剛好在一雙女人的腳,和一雙孩子的腳,險險沒踩上去當兒,給撿起了,待會一一給拆了,百鳥歸巢,重新卷好,一根根賣出去。

女人的鞋是雙布鞋,有點殘破,那紅色,擱久了的血,都變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鮮登樣,就像她把好的全給了他。

她臉上有煙容。實際上二十五六,卻滄桑疲憊。嘴唇是擦了點紅,眉心還揪了痧,一道紅痕,可一眼看出來,是個暗門子。

孩子約莫八九歲光景。面目如同啞謎,讓圍巾把脖子護蓋住。這脖套是新的,看真點,衣裳也是新的。

雖則看不清楚他長相,一雙眼睛細緻漂亮,初到那麼喧囂的市集,怕生,左手扯著娘的衣角,右手,一直嚴嚴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著一個什麼神秘的東西。很固執地不肯掏出來。

報童吆喝著:「號外!號外!東北軍戒嚴了!日本鬼子要開打了!先生來一份吧?」

一個剛就鹹菜喝過豆汁,還拎著半個焦圈走過的男人吃他一攔,正要揮手:「去去!張羅著填飽肚子還來不及。誰愛看開打誰打去!」

乍見女人,認出來,涎著臉:「哎———你不是艷紅嗎?我想你呢!」

那揮在半空的手險險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貼近娘。皺著眉,厭惡這些臭的男人。

艷紅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著孩子過去。

穿過小食攤子,什麼混沌,扒糕,吊子湯,鹵煮火燒,爆肚,灌腸,炒肝,還有茶湯,油茶,豌豆黃,愛窩窩,盆兒糕,只聽一陣咚嗆亂想,原來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攬,洋片要拉不拉,小鑼小鼓吸引著滿嘴讒液的男人,他們心癢難熬地,通過箱子的玻璃眼往裡瞧。

「往裡瞧啦往裡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熱鬧了。

有說書的,變戲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戲的,翻筋斗的,葷相聲的,拉大弓的,賣大力丸的,演硬氣功的,還有拔牙的艷紅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關師傅是個粗漢,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鬍子又濃又黑,很兇,眼睛最厲害了,像個門神——他是連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點個頭,又忙著敲鍵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緊攏了。

娘愛憐地對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長睫毛眨了眨。右手依舊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識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頭顱。因為場中全是光禿禿的腦袋瓜。

關師傅手底下的徒兒今兒演猴戲。一個個臉上塗了紅黃皂白的油彩,穿了簡陋的猴兒裝,上場了。最大的徒兒喚小石頭,十二歲了,擔演美猴王,一連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的蟠桃會,居然把老孫漏掉?心中一氣,溜至天宮,偷偷飽餐一頓。只見小石頭吊手吊腳,抓脖捫虱,惹來四周不少鬨笑。

他扮著喝光了酒,吃撐了桃,不忘照顧弟兄,於是順手牽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簾洞去。

關師傅站在左方,著徒兒一個一個挨次指點著翻過去,扮作樂不可支的小猴,圍者齊天大聖,爭相獻媚,展露身手,以博親睞,獲賞仙桃。

觀眾們都在叫好。

小石頭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擰在半空飛動,才幾下——誰知一下驚呼:「哎呀!」

采聲徒地止住了。

這個賣藝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兒身上。

人群中開始有取笑,陰陽怪氣:「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頭心中不甘,再擰旋子,慌亂中又不行了。

「什麼下三爛的玩意兒?也敢到天橋來?」

「哈哈哈哈哈!」

地痞聞聲過來,落井下石罵罵咧咧:「回去再夾磨個三五載,再來獻寶吧。」

一個個猴兒落荒而逃。見勢色不對,正欲一鬨而散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熱鬧的,看出醜的,硬是重重圍困,眾目睽睽。——這樣的戲,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嚇得初見場面的孩子們,有些索性蹲下來,抱著頭遮醜,直把關師傅的顏面丟盡。

「小孩兒家嘛,別見怪。請多包涵,包涵!」

關師傅陪著笑,在這鬧嚷嚷的境地,藝高人膽大,藝短人心慌。都怪徒兒不爭氣,出不了場。抱著香爐打噴嚏,鬧了一臉灰。還是要下台的——下不來也得下。

一個地痞把他收錢的銅簍踹飛了。

「颼」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財的小癩子,又偷跑了。

關師傅急起來:「哎———抓回來呀!」

場面混亂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頭猛地站出來,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爺們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頭的!」

他手持一塊磚頭,朝自己額上一拍——磚頭應聲碎裂了,他可沒見血。好一股硬勁!

「果真是小石頭呢!」

觀眾又給他掌聲了。還扔下銅板呢。

他像個小英雄地,挽回一點尊嚴。

牽著娘手的孩子,頭一回見到這麼的一個好樣的,嚇呆了。非常震撼。

誰知天黑得早。

還下了一場輕淺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兩行足印,一樣輕淺,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機地止住了。不可測的天氣,不可測的未來。孩子倒退了一步。

這座落北平肉市廣和樓不遠。

「小豆子,過來。」

娘牽住他的手。她另一隻手拎著兩包糕點,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外頭裹著黃色的紙,紙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紅條子,表示喜慶。

院子裡頭傳來吆喝聲。

只見關師傅鐵般的臉,閃著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別粗。眉毛,鬍子,連帶兒洞的毛都翹起來了。

「你們這算什麼?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們學的是什麼藝?拜的是什麼師?混帳!」

屋子裡飯桌旁,徒兒們,一個一個,腦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開,垂手而立。還在餓著。

滿頭癩痢的小癩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來,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麼掙錢?嗄?」

大夥連呼吸也不敢。沒有動靜。

關師傅呼地暴喝。像發現嚴峻的危機:「連猴兒都演不了,將來怎麼做人?媽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癩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調教你這些年你逃?」

小癩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沒氣。

打過小癩子,又一一順便都打了,泄憤。

哭聲隱隱響起了。

「哭?」

誰哭誰多挨幾下,無一倖免。就連那拍磚頭的小石頭也挨打。

「你!明兒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練一百下旋子!」

「是。」

「響亮點!」

「是!」

師父再游目四顧,逮住一個。

「你!小三子,上場亮相瞪眼,是怎麼個瞪法?現在瞪給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橫來一喝。

他把眼一睜。

關師傅怒從心上起:「這叫瞪眼?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煙未抽足啦你。明兒拿面鏡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騰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著桌上窩窩頭。窩窩頭旁還有一大鍋湯,湯上浮著幾根菜葉。一個個在強忍飢腸轆轆,餓得就像湯中蕩漾著的菜葉,淺薄,無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顯貴,就得下苦功。吃飯吧。」

意猶為盡,還教訓著:「今後再是這副德性,沒出息,那可別打白米飯,炒蝦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窩窩頭的份兒!記住啦?」

「記住了!」眾口一聲。窩窩頭也夠了。還真是人間美味,一人一個,大口的吃著。

小石頭用繩子綁了一個銅板,把銅板蘸在油碗中,然後再把油滴到湯里去。大人和小孩,望著那油,一滴,兩滴。

都盼苦盡甘來。

「關師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個奇異的充滿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頭了。

關師傅一回頭,見是外人,只吩咐徒兒:「吃好了那邊練功去。」

放下飯碗一問:「什麼名兒?」

「問你呀!」娘把這個惶恐的,夢裡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喚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應。

「什麼?大聲點!」

娘趕忙給他剝去了脖套,露出來一張清秀單薄的小臉,好細緻的五官。

「小豆子。」

關師傅按捺不住歡喜。先摸頭,捏臉,看牙齒。真不錯,盤兒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轉了身,然後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給抽出來。

小豆子不願意。

關師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把手藏起來幹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邊,硬生生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是個六爪兒?」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願收。

「嘿!這小子吃不了這碗戲飯,還是帶他走吧。」

堅決不收。女人極其失望。

「師父,您就收下來吧?他身體好,沒病,人很伶俐。一定聽您的!他可是錯生了身子亂投胎,要是個女的,堂子里還能留養著」

說到此,又覺為娘的還是有點自尊:「——不是養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著您,掙個出身,掙個前程。」

把孩子的小臉端到師傅眼前:「孩子水蔥似地,天生是個好樣,還有,他嗓子很亮。來,唱——」

關師傅不耐煩了,揚手打斷:「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為這個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邊。廚房,灶旁。

天色已經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兒,猶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不情不願。無可選擇地落在院中不幹凈的地土上。

萬籟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進了斗室。

才一陣。

「呀——」

一下非常凄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練功的是徒兒們,心驚肉跳,不明所以。小石頭打了個寒噤,情知不妙。

一個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尋空子就鑽,雪地上血跡斑斑。

挨過半響。堂屋裡,只聞強壓硬抑的咽氣,抽泣。絲絲悉悉,在雪夜中微顫。孤注一擲。

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分也沒有。

那麼艱辛,六道輪迴,呱呱墮地,只是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開骨血。剁開一條生死之路。

大紅紙折攤開了。

關師傅清清咽喉,斂住表情,只抑揚頓挫,唱著一本戲似的:「立關書人,小豆子——」

徒兒們,一個,兩個,三個,像小小的幽靈,自門外窺伺。

香煙在祖師爺的神位前纏繞著。

也許冥冥中,也有一位大夥供奉的神明,端坐祥雲俯瞰。他見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塊破布裹著,血緩緩滲出,化成胭紅。如一雙哭殘的眼睛,眼皮上一抹。無論如何,傷痛過。

小豆子淚痕未乾,但咬牙忍著,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環青白上一些異色。

「來!娘給你尋到好主子了。你看你運氣多好!跪下來。」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歲。情願投在關金髮名下為徒,學習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傅代行,十年之內,所進銀錢俱歸師傅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聽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緊。

「年滿謝師,但憑天良。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關師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頭沾沾印泥,按下一個朱紅的半圓點。

傷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關書上如同兩個指印,鐵案如山。

娘拈起毛筆,顛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橫,一豎,畫個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絕一眾名角舊畫像的注視下,他的臉正正讓人看個分明,卻是與娘親最後相對。讓他向師父叩過頭,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點送給了師父,小包的,悄悄塞給他:「兒!慢慢的吃。別一下子就吃光了。攤開一天一天地吃。別的弟兄讓你請,你就請他們一點。要聽話。大夥要和氣。娘一定回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叮嚀的只是那小包糕點,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飯」那些,又怕師父不高興。

終於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幾乎就滑跌。一個踉蹌,頭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趕忙,只怕馬上捨不得,回過頭來,前功盡廢,那又如何?

想起一個婦道人家,有閑幫閑,否則,趴在藥鋪里送蠟丸兒,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襪子。

冬天裡,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閣樓臨時搭的木板上,四隻腳凍得要命,被窩像鐵一般的冷薄,有時,只得用大醬油瓶子盛滿開水,給孩子在被窩裡暖腳但凡有三寸寬的活路,她也不會當上暗門子。她賣了自己去養活他。——有一天,當男人在她身上聳動時,她在門帘縫看到孩子寒磣的能殺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歲了。娘在三天之內,好象已經教好他如何照顧自己一生。說了又說,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來,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兩步跑到窗檯,就著紙糊的窗,張了一條縫,她還沒走遠。目送著娘寂寂冉於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見。

他的嘴唇嗡動,無聲:「娘!」

關師傅吩咐:「天晚了。大師哥領了去睡吧。」

小石頭來搭過他肩頭。小豆子身子忽被觸碰,用力一甩,躲開了。

小石頭道:「鐘樓打鐘了,鍾娘娘要鞋啦,聽到嗎?鞋!鞋!鞋!睡覺吧。」

小豆子疑惑了:「鍾娘娘是誰?」

「是——一隻鬼魂兒!哈哈哈!」小石頭嚇唬他,然後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趕緊尾隨。到了偏房,小石頭只往裡一指。

屋裡髒兮兮的。是一個大炕。不夠地方睡,練功用的長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這幫衣衫襤褸,日間扮猴兒的師兄弟們,一人一個地盤。只自己是外人。

何處是容身之所?尋得一個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兇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佔我的地,往裡擠。一邊里待著!」

大夥乘機推撞,嬉玩。不給他空位。

小豆子舉目無親地怔住,站著,拎住一包糕點,像是全副家當。很委屈。

小石頭解溲完了,提溜著褲子進來,一見此情景,路見不平拔刀相住:「幹什麼?欺負人?」

一躍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頭的鋪蓋全掀翻。師哥倒有些威望:「你們別欺負他!來!你睡這個窩。」

然後擺開架勢,向著眾人:「誰不順毛誰上,八個對一個!」

一見小石頭撿起破磚頭,全都意興闌珊,負氣躺下來。小三子猶在嘀咕:「誰有你硬?大爺沒工夫——」

「什麼?」

終於也都老實下來。小豆子認得這是小石頭的絕活,印象很深。但只覺這人嗓大氣粗,不願接近。

躺到炕上,鑽進一條大棉被窩裡,擠得緊凍得慌。一個人轉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練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環境,黑黝黝。傷口開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連過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著眼,發愣,咬著牙在忍。

靜夜裡,忽地傳來嗚咽聲,斷續啁啾,一如鬼哭。小癩子在另一頭,念著娘:「娘呀,我受不了了你們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小豆子恐怖地,一動也不動。淚水滾下來。小石頭被弄醒了。

「怎麼還不睡?煩死人!」

「惦著娘。」

「哦,」小石頭一轉念,信口開河來安慰他:「不要緊,過年他准來看你的。睡吧。」

見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著自己,只好岔開點兒:「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頭只豁達地打個哈哈:「那兩個玩意兒我壓根兒沒見過。我是石頭裡鑽出來的!哎呀,好睏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見小石頭馬上已睡著了,真是心無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頭了。關師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軟漆黑的頭髮飄灑下地,如一場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願。一臉委屈。

「別動!」關師傅把他頭兒用力按住:「叫你別動!」

小豆子吧嗒著大眼睛。他一來,失去一樣又一樣。

關師傅向著門外:「誰,給拿件棉衣來。」又吩咐:「小粽子你們兩個拽煤球去。順便看看水開了沒有。」

「是。」都是朗朗的應聲。

小石頭拎了棉衣來:「湊合著穿。」

「謝謝師哥。」

頭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門的師兄弟一個模樣了。他把頭搖了搖,又輕,又涼。不習慣。但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

以後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們共同使用一個大湯鍋的水洗臉。臉洗不幹凈,肚子也吃不飽。凍得縮著脖子,兩手攏在袖裡,由關師傅領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遠遠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寺宇,寺宇裡面,自然是雕樑畫棟,玉階明柱,配廂迴廊,布局森嚴。但孩子們不往這邊灣,他們隨師父到亭下不遠,一大片蘆葦塘,周圍丘陵四伏,荒野亂墳,地勢開闊。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處運氣練聲:「咿——呀——啊——嗚——」

於晨光曖昧之際,一時便似趕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陽哭喊出來。

童稚的悲涼,向遠方飄去,只迎上一些背了書包上學堂的同齡小孩,他們在奔跑跳躍追逐,傭人喚不住,過去了。

天已透亮,師父又領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點鋪剛起火開張,老百姓剛預算一天的忙碌。還沒吃窩窩頭,先聽師傅訓話,大夥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擻,手放背後,踏大字步。

師父在訓話時更像皇上了:「你們想不想成角兒?」

「想!」——文武百官在應和。

「梨園的飯碗是誰賞的?」

「是祖師爺的賞的!」

「對!咱們京戲打乾隆年四大徽班進京,都差不多兩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紅越唱越響,你們總算是趕上了——」

然後他習慣以凌厲的目光橫掃孩子們:「不過,戲得師父教,窮得自己開。祖師爺給了飯碗,能不能盛上飯,還得看什麼?」

「吃得苦!長本事!有出息!」

關師傅滿意了。

練功最初是走圓場,師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篤,篤,篤。

孩子們拉開山榜,一個跟一個。

「跟著點子走,快點,快點,手耗著,腿不能彎,步子別邁大了。」

日子過去了。就這樣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著,越來越快,總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兩個癱下來,散漫地必吃上一記。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還要壓腿。把腿擱在橫木樑上,身體壓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條腿不夠直,師父的棍子就來了。

一支香點燃著。大夥偷看什麼時候它完了,又得換另一邊耗上。

小癩子又淚汪汪的。

關師傅很不高興:「少年么?腿打不開?」

隨手指點一個:「你,給他那邊撕撕腿,橫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貼著牆,腿作橫一字張開,師父命二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兩腿間加磚塊,一塊一塊的加,腿越撕越開。偷偷一瞥,小癩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時,門外來了個戴鑲銅眼鏡的老師爺,一向給春花茶館東家做事。來看看貨色。

關師父一見,非常恭敬:「早咧。師大爺。」

便把徒兒招來了:「規規矩矩的呀,見人帶笑臉呀。來,」

一壁陪笑:「這些孩子夾磨得還瞅得過眼去。你瞧瞧。」

一個一個,棍子底下長大,社會么搶背,鯉魚打挺,烏龍絞柱,側空翻,飛腿,筋斗,下拱橋,都算上路。老師爺早就看中小石頭了,總是著他多做一兩個,末了還來個摔交。

「來了個新的。這娃兒身子軟,好伶俐。小豆子,擰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個人懸空一飛身,豈料心一慌,險險要撲倒,他提起精神,保持個燕式平衡,安全著陸。師父在旁看了,二話不說,心底也有分數。是比小石頭還定當點。誰知他立定了,忽兒悲從中來,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滾著劫後餘生的驚恐淚珠。師父吆喝:「沒摔著就哭,摔著了,豈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淚馬上往回滾去,一剎那連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個朝天蹬,別再丟臉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額上扳,有點抖。

「朝天蹬嘛!」師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點!」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關師傅氣極,連帶各人的把式都前功盡廢似地,顏面過不去,怒火衝天:「媽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牆根。小癩子正受刑般耗著,哭啞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給你看呀,您領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樣的罪,上刑場了。臉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給他加磚塊。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聲,大夥都聽見了。小石頭心中有點不忍。

乘師父悻悻地送老師爺出門時,小石頭偷偷開溜,至牆根,左右一望,雙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無人發覺,假裝踢石子,一腳把磚踢走。一塊,兩塊。又若無其事地跑開。

為此,小豆子覺得這師哥最好。

小石頭為了自己的義舉竊喜:「好些吧?嘻嘻!」

只見小豆子臉色一變。情況不妙了。一回頭,關師傅滿臉怒容:「戲還沒學成,倒先學著偷工減料!丟人現眼!都不想活了!」

一聲虎吼:「***!還拉幫結黨,白費我心機!全都給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規矩,一個不對,全體株連,無一辛免。

孩子們跑不了,一個換一個,各剝下半截褲子,趴在長板凳上,輪流被師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響。

隔壁的人家,早已習慣打罵之聲。

關師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顆老鼠糞,壞我一鍋湯!」心中一股鬱悶之氣,都發泄在這一頓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轟烈地打噴嚏,兇狠地打哈欠,向無法還手的弱小吼叫。這些洶湧澎湃,自是因為小丈夫,吐氣揚眉機會安在?又一生了,只能這樣吐吐氣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傷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長進,都是下三濫爛泥巴。

他的兇悍,蓋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當初,自己也是個好角兒呀。

輪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頭是個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囑小豆子:「繃緊——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淚淋漓,繃緊屁股,啃著板凳頭。

「你這當師哥這麼縱容你,該打不該打?說!」

小豆子一句話也不肯說。

「不說?你擰?」

把氣都出在他身上了。關師傅跟他幹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兒像個冤家對頭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著。

交春了。

他也來了好幾個月,與弟兄們一塊,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齊。

孩子們都沒穿過好衣服。他們身上的,原是個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顏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層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來擱好,變成兩層的夾衣。到了夏天,許是再抽下一層,便是件單衣。大的孩子不合穿,傳給小一點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後把破布用糨糊裱起來,打成「洛褙」做鞋穿。

天橋去熟了,混得不錯,不過賣藝的,不能老在一個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難道吃定天橋不成?

孩子長得快,拉扯地又長高了。個個略懂所謂十八般武藝:弓,弩,槍,刀,劍,矛,盾,斧,緶。不過「唱,做,念,打」,打還只是扎基礎。

關師傅開始調教唱做功架。

天氣暖和了,這天燒了一大鍋水,給十幾個孩子洗一回澡。這還是小豆子拜師入門以後,第一次洗澡,於蒸氣氤瘟中,第一次,與這麼多弟兄們肉錦相間,坦腹相向。去一個木勺子,你替我澆,我替你澆。不知時光荏苒。忽聞得「鞋!鞋!鞋!」的鐘聲穿來。

小豆子無端想起他與娘的生離。「師哥,我好怕這鐘聲。」

「不用怕,」才長他三年,小石頭懂的比他多著呢:「過是鑄鐘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聽,不是『要鞋!要鞋!』這樣喊著嗎?」

「你不是說,她是只鬼魂兒么?」小豆子記得牢:「她為什麼要鞋?」

各人見小豆子不曉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這傳奇,好好說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皇帝斂盡了城裡的銅錢,強迫所有銅匠為他鑄一口最巨大的銅鐘,一回兩回都不成功,銅匠幾乎被他殺光了。」

「有一個老銅匠,用盡方法一樣不成,便與女兒抱頭痛哭,說他也快被皇帝殺頭了。」

「這姑娘一定要到熔爐旁邊看,就在最後一爐桐汁熔成了,一跳跳進裡頭去。」

「就像我們練旋子一樣,一跳——」一個小師哥還赤身示範起來,誰知失足滑了一交。大夥笑起來,再往下說。

「老父親急了,想救她,已經來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隻鞋。」

「銅種鑄好了,就是現在鼓樓后鐘樓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鐘報更時,都聽到她來要鞋的。」

小豆子很害怕。

「你怎不曉得鑄鐘娘娘的故事?」小石頭問。「你娘沒跟你說?」

小三子最看不過,撇撇嘴:「也許你娘也不曉得。」

「不!」小豆子分辨,也護著娘:「她曉得。她說過了,我記不住。」

「你娘根本不曉得。」

「你娘才沒說過呢!」

小豆子於此關頭,沒來由的憎恨這侮辱他娘的小師哥。

「算啦別吵啦,」小石頭道:「我們不是聽娘說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說的。」

「呀——」小豆子忽地張惶起來:「丁二叔,哎!明兒得唱了。」

他心神回來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趕忙背著戲文:「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小石頭木勺的水迎頭澆下。

「又岔到邊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幾個孩子架著髒兮兮的小癩子進來,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樣扔到水裡去,濺起水花。

小癩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為習慣。

「別逗了,煩死了。反正我活不長啦,我得死了。哎喲,誰踩著我啦?——」

四下喧鬧不堪,只有小豆子,念著明兒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頭鼓勵他:「來,再背。就想著自己是個女的。」

小豆子堅決地:「好!就想著,我小豆子,是個女的。『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

師兄弟們全沒操那份心。他們只是嘻玩著,舒服而且舒坦。又愛打量人家的「雞雞」。「唉,你的雞雞怎麼是彎的?」

一個也全無機心,拿自己的話兒跟人一比:「咦?你這比我小!」

一塊成長,身體沒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側著身子,就叼念著,自己是個女的。

斷指的傷口全好了。只餘一個小小的疤。春夢快將無痕。

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們穿好衣服,束好腰帶,自個伸手踢腳喊嗓,之後,一字排開。

眼前幾個人呢。除開關師傅,還有上回那師大爺,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們坐好了,一壁考試一壁掂量。

就像買豬肉,挑肥揀瘦。

先看臉盤,眉目。挑好樣的生。

「過來,」關師傅喊小石頭:「起霸看看。」

小石頭起霸,唱幾句「散板」:「烏騅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聲嘶!」

輪到下一個,氣有點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個「這個長得丑。」

「花臉倒是看不出。」關師傅護著。

「這個指頭太粗了。」

「這個瘦伶伶的,不過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這個」

一個一個被揀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沒有要,十分自卑難過。只在踢石子,玩弄指頭兒,成王敗寇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關師傅便粗著嗓門,像責問,又似安慰:「小花臉,筋斗,武打場不都是你們嗎?戲還是有得演的。別以為」龍套「容易呀,沒龍套戲也開不成!」

大夥肚裡吃了螢火蟲。

師大爺又問:「你那個絕貨呢?」

胡琴拉起了。

關師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來:「來一段。」

不知憑地,關師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戲文讓他練。自某一天開始——四和院里還住了另外兩家人,他們也是窮苦人家,不是賣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補襪底兒,補破縷。也有一早出去干散夥的:分花生,擇羊毛,搬磚頭,砸核桃兒。

賣茶的寡母把小木車和大桐壺開出去,一路的吆喝:「來呀,喝大碗茶呀水開茶滾,可口生津啊,喝吧」

師父總是扯住他教訓。只他一個。

「小豆子你聽,王媽媽使的是真聲,這樣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啞,又費力氣。你記住,學會小嗓發聲,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來一段了。

昨兒個晚上,本來背得好好的。他開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時假聲太高,一下子回不過來。回不過來時心慌了。又陷入死結中。

關師傅眯著眼:「你本是什麼呀?」

「我本是男兒郎——」

正抽著旱煙的師傅,「噹啷」一聲把銅煙鍋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驚,更忘詞了。

小石頭也怔住。大夥鴉雀無聲。

那銅煙鍋冷不提防搗入他口中,打了幾個轉。「什麼詞?忘詞了?嗄?今兒我非把你一氣貫通不可!」師大爺忙勸住。「別搗壞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頭見他吃這一記不輕,忙在旁給他鼓勵,一直盯著他,嘴裡念念有詞,幫他練。

小豆子含淚開竅了。琅琅開口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玀,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似火——」

嗓音拔尖,裊裊糯糯,凄凄迷迷。傷心的。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雲外。

師大爺閉目打著拍子。弟兄們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過關了。

師父躊躇滿志:「哼!看你是塊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運決定了。他童稚的心溫柔起來。

「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徒兒募地走過來,驚擾一眾的迷夢。

胡琴突然中斷了。

「什麼事?」

小黑子倉皇失措,說不出話來:「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長。院子馬上鬧成一片。

雜物房久不見天日。

堆放的儘是刀槍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著。簡陋的砌末,戲衣,箱櫃,隨咿呀一響,木門打開時,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陽光線中漫起灰塵。

見到小癩子了——他直條條地用腰帶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著一灘失禁流下的尿。孩子們在門外在師父身後探著。他們第一次見到死人。這是個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帶血的嘴巴張大了。彷彿他的血又涓涓湧出。如一灘尿。

這個沉寂,清幽的雜物房,這才是真正的迷夢。小癩子那堅持著的影兒,壓在他頭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嚇得雙手全搗著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驚,是小石頭過來摟著他。

木門砰然,被關師傅關上了。

這時節,明明開始暖和的春天,夜裡依舊帶寒意,尤其今兒晚上,炕上各人雖睡著了,一個被窩尤在嗦嗦發抖。

小石頭被弄醒了:「怎麼了?」

小豆子囁喏:「好怕人呀,小癩子變鬼了?」

小石頭忽地一骨碌爬起來,把褥子一探:「我還夢見龍王爺發大水呢,才怪,水怎麼熱乎乎的?尿炕了!」

「我」

小石頭支起半身把濕淋淋的褥子抽出來,翻了個兒。

「睡吧。」

小豆子哆嗦著。小石頭只好安慰他:「你抱緊我,一暖和就沒事兒。鬼怕人氣。」

他鑽到他懷中,一陣,又道:「師哥,沒你我可嚇死了。」

「孬種才尋死。快睡好。明兒卯上練功,成了角兒,哈哈,唱個滿堂紅,說不定小癩子也來聽!」

樂天大膽的小石頭,雖好似個保護者,也一時錯口。聽得「小癩子」三個字——「哇——」

小豆子怕起來,抱得更緊。「誰?」外頭傳來喝令:「誰還不睡?找死啦?」

師父披了件澳子,掌燈大步踏進來。

「——我。」

「吵什麼?吵得老子睡不著,***!」

關師傅因著白天的事,心裡不安寧,又經此一吵,很煩。一看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誰幹的好事?」

全體都被吵醒了。沒人接話茬兒。師父怒目橫掃。小石頭眼看勢色不對,連忙掩護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搶道:「我。」

小豆子不願師哥代頂罪,也搶道:「我。」

如此一來,惹得關師傅暴跳如雷:「起來!起來!通通起來——」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們順從地,正欲爬起來。

關師傅無端一怔,他想起小癩子的死。想起自己沒做錯過什麼呀,他也是這樣苦打成招地練出來的。「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當年坐科時,打得更厲害呢,要吃戲飯,一顆汗洙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門仍響:「都躺好了!我告訴你們呀,『分行』了,學藝更要專一,否則要你們好看!」

把油燈一吹,燈火嘆一口氣,滅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師父跟師大爺在門邊講了很多話,然後出去了。

大夥心中估量,自願自忐忑。

不一會,師大爺拎著燒餅回來了,分了二人一組,燒餅在孩子眼前,叫他們注視著。練眼神。

「眼珠子隨著燒餅移:上下轉,左右轉,急轉,慢轉」

大門口有人聲。

孩子們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約而同往外瞅著,不迴轉了。只見兩個苦力拉著平板車,上面是張席子,席子草草裹著,隱約是個人形。關師傅點頭哈腰,送一個巡捕出門。

大夥目送著同門坐科的弟兄遠去。

小豆子在小石頭耳畔悄悄道:「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邊的世界。自門縫望遠,」它「漸行漸遠漸小。

小豆子頭上挨了一記銅煙鍋子。

關師傅,他並沒改過自新,依舊棄而不舍地訓誨:人活靠什麼?不過是精神。這精神靠什麼現亮?就這一雙眼珠子。來!頭不準動,脖子也不準動,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滾。練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凈丑的角色,遇到唱詞白都少的戲,非靠眼神來達意。所謂「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眼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時起,眼神就配合起來,心無旁羈。

南風熏暖。霞光綺雲中,孩子們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後的筍兒,爭相破土而出。

「師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說,我倆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戲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嗎?」

「但我也是男的。」

「誰叫你長得俊?」

幾個被編派做龍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們的命途不如人意。圍過來說話:「你倒好,只你一個可以做旦,我們都不行。」

艷慕之情,濫於言表。其實大夥根本不太明白,當了旦角,是怎麼一回事。只道他學藝最好,所以十個中挑一個。自己不行,也就認命了。不然又能怎樣?

小豆子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旦角」生涯。關師傅也開始把他細意調理,每個動作,身段,柔靡的,飄蕩的,簡直是另一世界裡頭的經驗。硬受了一刀傷疼的手,脫胎換骨了,重生了。

他灘著蘭花手,繞著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欄邊上,輕輕走圓台,一步,一步,一步。腳跟子先試試位置,然後是腳掌,然後到腳尖。緩緩地緩緩地半停頓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裝是花前,一下雙晃手指點著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飄至老遠,又似好近。總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兒呢?是個疑團。——時間過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萬般風情。

小豆子唱著「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是幾個弟子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瞥著他,兩下里多牽挂」

當她嬌羞回望,眼角斜瞄過去,便見小石頭們在開打。

關師父邊敲銅鑼,邊給點子,燦爛聲喧中,永遠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節奏,不能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

小石頭亮相,也真有點威儀,不失是個好樣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壓住他的大槍,他用霸王腔調爆吼一聲,將眾人擋開,打將起來。

他適才見到小石頭,蘭花指理鬢,整襟,提鞋,穿針,引線同是男的,大家學的卻兩樣,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頭瞥到了。

在這喧囂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與師哥合演一台戲了。」

正忘形時,關師父一喝:「看什麼?那是生凈活路,沒你的事。給我踩跤去。各練各的!」

在基本的訓練功夫中,還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腳掌之間。

師父那麼大個子,在熱天里敞開上衣,見肚臍上還長毛,一直往上長著呢。怎能想象他會得踩跤?所以一眾徒兒圍著看新鮮,圍過來。師父只憑口說,讓小豆子在圈心練著。

「小肚子往內收,收呀,吸一口氣,肌肉往上提,試試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蓮」,娉婷走幾步,身子不敢癱下來偷懶歇工。見盪幾下,不穩當,險險要跌。小石頭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視一笑。

「春花茶館」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壺好茶,嗑著瓜子,啖著餅餌,也聽聽戲。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長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後面的便說笑打鬧,說壞了規矩。小二提著大銅壺,跑腿的窮孩子給大夥遞毛巾把子,也有買賣糖果,花生仁兒的,冬天還賣糖炒栗子。乘機看蹭兒戲。

茶館讓出一片空地作為前台,旁邊有紅底黑字的戲碼,上書「群英會」,原就是師大爺給東家推許過的科班小子。關師父那天拎了點心匣子來見過。東家師爺們在調弄小鳥,回頭打量打量幾個台柱,還登樣。

「你給我開個戲碼,替你插個場子就是。可咱的規矩——」東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開場,第三」

「成啦成啦,給孩子一個機會見見世面,踏踏台毯嘛,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賞孩子們幾大枚點心錢就好。」

正式扮戲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場門下場門,後面鬧嚷嚷的。師父給每人畫了半邊:「自己照著這一半來上油彩,給你們看著樣兒。」

於是都仔細端詳鏡中的陰陽臉,抖呀抖地裝扮著,最後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個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這邊不是畫多了嗎?鍾無艷一樣!」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鳳眼,胭脂緋紅連綿腮邊臉頰眼瞼上,不知像什麼。也許一個初生的嬰兒也是這般的紅通通。

「我替你畫。」小石頭興起,在另一邊臉上依樣葫蘆。

「小石頭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沒有做孳子。你替他畫了,你自己不會畫,這不就害苦他?以後你照顧他一輩子呀?」

小石頭只好死死的溜開,還嘀咕:「一輩子就一輩子!」

小豆子自鏡中朝他做個鬼臉,他也不反應,自顧自裝身去,好一副倔脾氣。

師父又過來打量小豆子的裝扮。不對勁,加添了數筆,發牢騷:「祖師爺賞你飯吃,成了紅角,自有包頭師父,現在?談不上!」

終於鑼鼓響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問:「準備好啦?上場咯!」

上場了:生是呂布,旦是貂禪。還有董卓,諸葛亮,關公,張飛。戰戰兢兢唱一場。小石頭出場時,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輪到他出場,二人在茶館的中心,勉力地唱著不屬於他們年歲的感情,一點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著詞兒,開腔唱了。呂布與貂禪,春花茶館。是呀,群英會,「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會中人分三六九等,戲曲藝人定為「下九流」,屬於「五字行業」。哪五字?是戲園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好人都不幹「跑江湖」事兒。五子中的「戲子」,那麼的讓人瞧不起,在台上,卻總是威風凜凜,千姣百媚。頭面戲衣,把令人沮喪的命運改裝過來,承載了一時風光,短暫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還沒下妝,十歲上下的「群英」,一字排開,垂手而立,讓師傅檢討這回蹋台毯得失。關師傅從來不贊,這回更是罵得慌——罵盡了古今英雄:「你這諸葛亮,笨蛋!學藝學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點威武也使不出來,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陣啦?」

「關雲長怎麼啦?千斤口白四兩唱,你還吃『栗子』呢!」

「張飛亂賣氣力,搶到台中心幹嘛?」

「你這呂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閉眼,怎麼唱生?我看你不如扮個狗形算了!」

「還有貂禪,身體癱下來,一點都不嬌媚,還說『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兒瞧?瞧著我!」

師父這四下數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頭臉,硬蓋住了三分得意勁兒,心裡有數:功夫還真不賴,不過小孩兒家,寵不得,非罵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館子,後來又插了小戲園的場子了。戲班後台有大鍋飯,唱戲的孩子可以在後台吃一頓「保命」飯,平時有棒子粥,有棒子麵窩窩頭,管飽。過節也有饅頭吃。

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三伏天,狗熱得舌頭也伸出來。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褲的孩子,喧嘩地下水去。

趁著師傅外出,找爺們有事,大夥奔竄至此玩樂,打水戰,扭作一堆堆小肉山。還有人扮著關師父平素的兇悍模樣兒,瞪眼翹鬍子,喊打喊殺的。小孩子不記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裝龍扮虎,圖個樂趣無窮。

有一個汗水大的,總被師傅痛罵:「還沒上場就滿身的汗,像從水裡撈上來,你這」柴頭汗「,媽的,怎能吃戲飯?光站班不動也淌出一地的水!」這柴頭汗現下可寬心了,汗水加河水,渾身濕淋淋個痛快,再也不用莫須有地被痛罵一頓。他最開心,還仿效著念白:「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馬步不穩,順手一推,他趴個狗吃屎。

小煤球拉開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終於你潑我,我潑你,無一倖免。

只有小豆子,一個人在岸邊,沉迷在戲文中。他這回是蘇三:「人言洛陽花似錦,奴久於監獄——不知春——」

儘管人群在潑水挑罵,小豆子只自得其樂。局外人,又是當局者。

大夥忍不住:「喂,你怎麼個『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學他扛著魚枷的「蘇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嬌娥——」

一個個扭著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潑到他身上來。

他忙躲到小石頭身後。

小石頭笑:「別欺負他。」

小豆子邊躲著:「師哥,他又來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過,一起學:「哎喲,『師哥,他又來了!』,多嬌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紅起來:「你們再說」

小黑子湊過來:「他根本不是男人,師父老叫他扮女的。我們剝他褲子看看!大家來呀——」

一呼百諾,嘯叫著逼近。

小豆子聽了,心下一慌,回身飛跑。

小石頭護住他,一邊大喝:「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看上去,像個霸王之姿。

不過寡不抵眾,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懸。小石頭奮不顧身,不單以所向無敵的銅頭一頂,還揪住一個打一個,扭作一團。兵荒馬亂中,突聞歷聲:「哎呀!」

這場野戰,小石頭被撞倒在硬地亂石堆上。頭是沒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冒涌而出。

大夥驚變,徒地靜下來。

小石頭捂住傷口不言語。

「怎麼辦?」

「快用腰帶綁著,止血。」

「千萬別讓師傅知道。」

一個個取來腰帶,濕漉漉。

小豆子排眾上前,流著淚,解下自己的腰帶,給小石頭紮上來。一重一重的圍著:「你這是為我的!師哥我對你不起!」

他幫他裹扎傷口的手,竟不自覺地,翹起蘭花指。是人是戲分不開了。

「疼不疼?」

「沒事!」

小豆子忽無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應過一定回來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來!你也跟我一塊走吧?」

小石頭靜默一下:「你娘,不會來接你的。」

「為什麼?」小豆子受驚了。

「她不是已簽了關書,畫了十字嗎?你得賣給師傅呀。」

懂事的大師哥道:「大夥都別朦自己了——我也等過娘來,等呀等,等了三個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蒼茫,黃昏已近。

大夥無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閉目,都不語。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嬈邪惡。

不知誰省起:「快回去,晚了師父會罵。」

眾收拾心情回「家」轉。剛才的歡騰笑鬧言猶在耳,卻是不可尋。想家,想娘。

(節選·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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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1期目錄

實力再現

情非所以/尤鳳偉

創作談/仰望星空

大院往事/石鐘山

創作談/尋找歸來的世界

地下三尺/陳倉

創作談/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座自己的寺廟

虎妹孟加拉/陳謙

創作談/心有猛虎

現實立場

直立行走/宋小詞

創作談/我們蟄伏在嚴寒的冬天裡

夜奔/陳鵬

創作談/誰都有跑不動那天

給張楊福貴深鞠一躬/張學東

創作談/他的不幸誰來承擔

新銳出發

小鎮簡史 /劉汀

創作談/在小鎮內部虛構一個小鎮

如臨淵 /陳再見

創作談/死亡給我內心留下了巨大的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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