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在職場 |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應該去一次北京

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可是，這就是北京。

high and low，高大上和接地氣，

極盡奢華和極不方便之間，

並沒有明顯的邊界。

你每天走在路上，

都可以看到各種膚色，

各種沒受過生活欺負的臉

和被生活折騰得歷盡滄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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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我接受了一份來自北京的offer，職位是一家來自美國的互聯網上市公司的主編。

新公司坐落在著名的三里屯，全最時尚的一個屯。

從三里屯SOHO辦公室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對面就是著名的太古里，五彩玻璃的優衣庫外牆格外耀眼，但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它會因為一段小視頻變得如此有名。

上班第一天，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就被上了一課。五星級裝修標準的洗手台上，有人捧著一本書，氣定神閑地在台盆里，洗腳。

她的耳朵上，還塞著一副耳機。優哉游哉。

我帶著一副活見鬼了的表情回來的時候，部門裡的小朋友很淡定地說，對呀，經常有人這樣的，我有的時候也會去那裡洗頭，烘乾機拿來吹頭髮，特別好用。

這就是北京，什麼人都有，你要習慣。她們說。

▲Toby Harvard 攝影作品

來到北京的第一個周末，我的一個好朋友正好也來北京出差，她的一個小弟決定帶我們這兩個上海女生去本地人最潮的找樂子的地方，臟街，見見世面。

在這條有著各種髒亂差的餐廳和酒吧的街上，十幾塊錢就能買到一杯莫吉托，大家穿得鄭重其事額角冒著汗坐在露天小桌子前面喝酒擼串。

「全北京最受歡迎的Gay都在這裡混，」他得意地說，「當然也包括我。」

那天晚上我們還去了那裡花園，希臘風的小庭院里，塞滿了最受城中潮人追捧的餐廳。我們和一群畫著黑眼圈的姑娘一起乘電梯去了頂樓，那裡有一個人擠人的露台，每個人都端著雞尾酒杯裝出一副很酷的樣子。儘管因為人太多了，它看起來跟桑拿浴室沒啥兩樣。

這是一個跟上海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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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三個月時間，重組團隊，做網站大改版，削減不必要的預算，然後把網站流量做到了原來的幾倍。

當趙小姐開始無法自控地逢人就開始誇耀「我們來了一個超棒的新主編」的時候，當美國的創始人開始用magic來向總部所有高管形容我的時候……我知道，我大概要在北京待上一陣子了。

公司給我配了公寓。作為一個巨蟹座，當面臨酒店和公寓二選一的選擇題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公寓在朝陽公園附近，離公司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路程，每天早晨，我都要走將近三十分鐘的路程去上班，然後在半路上買一杯星巴克，一個麥芬當早餐。

因為這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那些年我甚至從同事那兒得到了一個外號，叫做金麥芬。

大概是因為靠近使館區的關係，這裡老外極多。我的對門住著一家義大利人，他們家非常可愛的小兒子那段時間剛進入叛逆期，每次保姆牽著他出來乘電梯的時候，小朋友都會瞪大了眼睛，嚴肅地看著你，再也不肯像以前那樣奶聲奶氣地說「你好」。

保姆是這棟樓里的一景，每天，都能在大堂里看到她們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任由一大幫金髮小破孩們到處跑來跑去。

有一回臨近萬聖節，幾個全副武裝的小妖怪在電梯里截住我：「不給糖果就搗亂！」 我把大衣口袋翻出來給他們看：「還沒有到萬聖夜，我沒有糖果啊。」

他們很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揮揮手放我走了。

▲Tatyana Tomsickova攝影作品

就是這樣一棟看似高檔的公寓（比如突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會發現門口在戒嚴，打聽一輪，原來是烏拉圭的總統來了），卻每年夏天都要雷打不動地停熱水一個月，美其名曰熱水系統檢修。

要洗熱水澡，就只能去樓下游泳池的公共浴室。

於是每年夏天，我都要重溫一遍大學女生寢室的日子。有一次端著臉盆穿著睡衣排隊的時候，排在我前面的金髮女人轉過頭來，憤憤地發牢騷道：This is painful！

可是，這就是北京。high and low，高大上和接地氣，極盡奢華和極不方便之間，並沒有明顯的邊界。你每天走在路上，都可以看到各種膚色，各種沒受過生活欺負的臉和被生活折騰得歷盡滄桑的臉。

來自不同階層的人都生活在這座城市裡，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或者從天堂到凡間，都只在一念之間。

就好像公寓後門的小馬路上開著的Jenny Lou，全北京最流行的外國超市，創始人卻是一對北京菜市場賣水果出身的兄弟。

也好像你每天會經過的CBD，高樓大廈轉個角，也許就是恍若另一個世界的棚戶區。

可是沒有人在乎這個。大家每天都行色匆匆。因為這個城市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你根本無暇停下腳步來細想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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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北京太大了。

趙小姐時常愁苦地說，北京的銷售效率就是比不過上海——沒辦法，上海sales一天能跑四個客戶呢，北京的同事們，能跑兩家的，就已經是兢兢業業的好同志了。

我們有的時候會吐槽，三里屯的姑娘如果和中關村的IT男談戀愛，得算異地戀吧？

我有一個女朋友，下屬在六環外買了房，熱情邀約大家去參加暖房派對。期間她要打一個電話，下屬同學高呼一聲，等一等！然後把她帶進了洗手間。面對目瞪口呆的上司，他是這麼解釋的：只有洗手間里是市話費，在客廳打，算長途。

在這樣大的一座城市裡，漸漸的你會變成一個不那麼愛出門的同學。

每回去中關村開會，我都會迷迷糊糊地在車上睡過去。等到一覺醒來，還在車上。

這時候抬頭從車窗望出去，往往能看到IBM那棟著名的大廈。火炬形狀的樓頂，像極了讀書時代上海中學里經常會見到的中年禿頂男老師，勉強留長了一側的頭髮盤到頭頂心，可是風一吹的時候，就會高高地飄揚起來。

更糟糕的是798，那裡從來都打不到車，你能做的，永遠只有站在街邊，絕望地沖每一輛飛馳而過的空計程車大喊：「師傅！師傅！」

師傅不光是被妖怪抓走了，師傅也是不近女色有原則的人。

有一回在三里屯，我和趙小姐想要偷個懶打車回公寓。我們倆，還有另外一個女朋友，三個自認為走在馬路上可以拿到百分百回頭率的女生，苦求了他二十分鐘，都無法說服他接下這單生意。

我不想開車，好累啊，他說。

在這樣一座城市裡，幸福感是很容易被龐大的交通系統稀釋得很低的。

我剛去北京的那會兒，有一天，同事說，我下班以後帶你去一家好吃的餐廳。不過，打不到車，我們乘捷運去吧。

那是我第一次領略下班高峰期的捷運。被卡在車廂里動彈不得的時候，我心裡想著天哪我要死掉了，這時候旁邊一個女生很開心地跟另外一個說，今天捷運好空啊！

同事們說，你猜猜看每天早高峰的時候捷運車站裡的那些老大爺老大媽是做什麼用的？他們的工作就是負責當車門擠到關不上的時候，把你用力塞進車廂里去！

所以，在北京的那三年，我都沒辦法認真地抓團隊考勤。

一想到有人每天早晨要花單程兩小時，倒三班捷運來上班，你很難不產生一點惻隱之心。

很少有城市像北京這樣，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地域的階層被分隔得如此明顯。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裡的人……並不想出去。

也許只除了一個地方，中關村。那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著名的創業大街上，到處都是發小紙條傳單和二維碼的人。在3W Coffice里點一杯總理同款咖啡，環顧四面牆上懸挂著的互聯網領袖們的巨幅畫像，你會產生輕微的幻覺，似乎自己下一秒也有機會躋身他們的行列，而暫時忘記手中的咖啡難喝得像刷鍋水的事實。

創業潮最熱的那幾年，身邊隨隨便便都是張口閉口「我有一個幾千萬大生意」的人，包括你家隔壁的麵館老闆。

大街上永遠有人在當街發表演講，以期引起投資人的注意：「你們錯過了馬雲，但是你們不能錯過我，因為我就是下一個馬雲！」

三里屯是另一群人的世界中心。

每當夜幕降臨，或是周末到來，這裡就會擠滿了全北京自以為自己穿得很好看的人。

十八線小明星、經紀人、網紅、Gay圈名媛，還有時尚媒體的編輯……每個人都在用盡洪荒之力地拗造型。

我的一個同事吐槽說：周末搬個小板凳，我能坐在太古里門口看一天。請問可以收門票錢嗎？很快我就可以不用工作，靠這個發家致富了。

穿艷麗大紅裙子的中年大叔，穿黑色真絲透視裝的小Gay，走楊二車娜姆風頭上戴花的女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來拍我啊來拍我」，焦慮地搜尋著人群中每一個有可能潛伏著的街拍攝影師。

穿得太像平凡人的同學，在這裡註定沒有市場。有一回我和趙小姐在三里屯吃飯，發現隔壁桌的幾個人一直在議論我們倆。還沒來得及沾沾自喜，同桌的同事說，哦，他們一直在討論你們兩個人的錢包誰看起來比較好偷。

▲只有夜晚才會真正活過來的三里屯

周末無聊時，我常去老那裡花園的一家據說是知名音樂人開的咖啡館，寫寫東西聽聽音樂，消磨一下午的時間。它們家有一個非常可愛的玻璃陽台，但白天永遠空空蕩蕩仿如包場。我禁不住為它擔心起來：生意這麼差，有一天開不下去了可怎麼辦？

事實證明我的憂慮是多餘的。有一回跟朋友約了在這裡晚飯，8點的時候，整個大廳里還沒幾桌人，可是9點一過，像點亮了霍格沃茲的魔法時間，周圍的桌子全都熱鬧起來，人影憧憧，紅酒一瓶一瓶地開起來，像是要開啟一場永不落幕的派對。

有時你會懷疑，在北京，有些人群是不需要見到陽光的。他們只在晚上出沒，彷彿太陽一旦升起，就會化作一縷灰塵飄散而去。

如果說三里屯是個結界，那麼長虹橋就是結界的入口。長虹橋往東，是妖氣衝天的醉生夢死，長虹橋往西，是喧鬧的世俗人間。

朝陽公園西門門口，接地氣的北京春餅店與法式越南菜比鄰而居，AC米蘭鐵粉開了家紅黑主題的義大利餐廳；巨大的藍色港灣建築是最適合周末合家歡的去處，而在它對面遙相呼應的，是小餐館扎堆的好運街。

這些，都是構成世俗歡樂的一部分。

我會在每個周末跑去好運街上的德南麵包房買個蘋果卷，附近星巴克服務生有一次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後笑眯眯地說「我是從三里屯分店調過來的」。

每到冬天，藍色港灣門口的街道上方都會掛上充滿節日氛圍的亮晶晶小燈泡。而穿過這座拙劣的仿古羅馬建築，一路走到後門口，你會看到一條沿河的小路，沿街布滿了咖啡館和西餐廳：它彷彿是粗製濫造版的塞納河畔，那些盤子、刀叉和桌布配的統統不成體系，可是第一次經過那裡的時候，天氣那麼好，陽光那麼溫暖，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都那麼放鬆而快活。

那一刻，我甚至感受到了一點點膚淺的幸福。

▲Tina Sosna 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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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上海人，哪怕是一個經常被大家拍著肩膀誇讚「你一點都不像上海人」的南方人，也是註定要在這個城市裡經歷一些culture shock的。

南方人習慣了謹言慎行，心裡清楚能幫你做到十分嘴上也最多只肯允諾八分。

還有，我們平時有什麼不滿習慣悶在心裡，表面維持客客氣氣。一旦說出了口，就是做好了決定以後要老死不相往來的。

可是，來北京的頭半年，我就發現了，這些處世邏輯，統統變得不適用。

我有一個朋友跟我說他的職場秘訣：「有事實的時候我就擺事實，有道理的時候我就講道理，事實和道理都不站我這邊的時候，我就拍桌子發脾氣。」

在這裡，我碰到大家拍桌子發脾氣的次數，簡直比我在上海這麼多年統共加起來的次數還多。

後來，我學會了拍著桌子罵回去。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在北京的這幾年，學會了什麼？我只能說，我的ego變大了。

我學會了更理直氣壯地say No，更堅定地捍衛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如果你不能擁有一個big ego，一個強大的自我，你是很容易被陌生的文化和人群吞噬掉的。

這一點，不僅僅適用於北京，也適用於每一個來到陌生城市的異鄉人。

對所有在同一座城市裡出生、求學、工作的人來說，有機會還是要去一次異鄉的，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種割斷心理臍帶的成人禮。

經歷過一個人在陌生城市裡的生活，才能算得上真正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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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問我，喜歡北京嗎？

我的答案是，也喜歡，也不喜歡。

不喜歡，是因為它眾所周知的乾燥。每個來這裡長期生活的南方女生，都得做好皮膚至少變差兩個度的準備。有一天晚上放在廚房裡的飲水機漏水了，第二天起床時，我驚覺那漏到地上的大半桶水，竟然已經幹了。

不喜歡，當然也因為霧霾的困擾。在北京，我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晨起床時，先瞄一眼客廳的窗外。假如這一天可以看到著名的「大褲衩」，哇，心情明媚，這是一個好天！

但很多時候，外面都是灰濛濛的，就好像那座著名的建築根本不存在一樣。

某一天早晨，刷牙的時候，我突然吐了一口血出來。去醫院做了全套CT之後才發現，其實是天氣太幹了，干到半夜流鼻血而不自知，鼻血從鼻腔流進喉嚨，虛驚一場。

但那一刻，我在想，也許到了該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了。

假如你問我，這輩子還會不會再考慮回到北京？

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不會。

在，有很多比北京更適合生活的城市。比如上海，比如杭州。

但是，我還是想說，也許每個人，這輩子都應該去一次北京。不是遊客的那種，是真正的浸潤式的體驗和生活。

因為，全的所有城市中，只有北京，能夠教會你什麼是「自由」這種感覺。

在這裡，你能遇見最多的異鄉人（這一點大概只有紐約才能媲美，連上海都不行），每個人都野心勃勃地想要抓住一些東西。

也正因為此，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充滿了臨時感和末日狂歡感。大家迫不及待地約局，迫不及待地享樂，迫不及待地要給自己打上更多身份標記。

於是一方面，每個人都迫切地想要認識更多人，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社交半徑擴得更大。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每天都去混不同的沙龍和派對，沒有人會覺得你「太要」或者「太拼」。

你可以去麻雀瓦舍跟一群文藝青年通宵嗨地下音樂會，也可以每周去互聯網沙龍跟投資人、創業青年們一本正經地聊行業大勢，以及孜孜不倦地做這種聚會裡最重要的事：互掃二維碼加微信名片。

其他城市裡也有類似的活動，但是沒有一個地方，會像北京這樣，帶著一股發自內心的狂熱氣息。

誇張一點說，你甚至可以推開任何一扇門走進去，裡面總有幾個能跟你說得上話的人。

而另一方面，剝開這層狂熱氛圍的外衣，其實並沒有人真正在乎你是誰，你在做什麼，是否生活得符合「社會標準」。

沒有人在乎你是不是該結婚了，沒有人關心你為什麼到了年紀還不生孩子。

白天背著名牌包包出入CBD的琳達，晚上下班以後可能也只是在西北連鎖館子里吃一碗十幾塊錢的臊子面，然後回到自己五環以外的出租房裡，甩掉高跟鞋揉揉已經酸麻的腳趾。

今天辦公室里來了一個海歸ABC，隔了仨月他又走了，再隔幾個月，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偶爾提起來，可能也只是，「哦，那個Peter還是Mark呀，他都不會自己做PPT！」

一旦你意識到這是一個薄情的地方，反而會過得無比輕鬆。

就好像不投入感情的戀愛是最愉快的戀愛一樣。

有一個周末下午，陽光正好，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HBO的電影，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那是一個連夢都沒有的好覺，以至於醒過來的時候，黃昏的光線還斜斜地籠罩在沙發上，電視機里的電影還在沙沙地播放著，一時間你會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今夕是何年。

這個場景，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每每回憶起來，總是無比清晰。

那種既沒有過去，也不需要考慮將來，內心卻異常平靜的漂浮感，如今回憶起來，竟然是我這些年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在我心中，它就是我關於北京記憶的最好詮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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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小姐：微博@金小姐在帝都，前媒體人／時尚雜誌主編，現電商／互聯網人。

金小姐其實現在在杭州，但因為懶，微博id一直沒改。做過時尚雜誌主編，寫過書，做過門戶網站……從一個寫字的人，慢慢變成了一個搞直播的。在職場這麼多年，她勉強算得上是一位有故事的女同學。如果你們不嫌煩，她會把這些故事，一點一點分享給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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