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陷落：這是我第一次黑主角

一

論我最討厭的金庸男主，郭靖和張無忌是不相上下的。但是仔細思考，還是覺得郭靖更渣男一點。某些情節真的會想讓我把他當作綠茶婊痛打。

郭靖的表面傻楞不僅騙了女人，也騙了男人。

他的作用，就是給男性帶來了一種優越感：

郭靖都能找到黃蓉這樣的天人做老婆，我比他好，就一定能找到好老婆。

站在時代的某個轉角處，我們確實可以這樣總結。那個轉角在至少30年以前，許多郭靖一樣的老實人娶到了天之驕女。

鳳凰男和孔雀女的搭配一度佔據了那個時代。

但是現在，幾乎找不到這種搭配。

因為鳳凰男和孔雀女夫婦婚後並不開心，孔雀女會時刻對自己的孩子耳提面命，不要重複自己的婚姻悲劇。

但是，郭靖的形象對於不諳世事的少年少女來說，的確很有吸引力。因為這個年紀，總是相信世界上有按照自己想象捏出來的泥人。雖然這些想象只是基於想象力。

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崇拜過郭靖。

二

郭靖是一個善於扮演英雄的人。他很清楚鏡頭什麼時候對準了自己，而自己需要給觀眾表演什麼英雄行為，演技在線的實力派。

我並不否認郭靖作為守城英雄的教育意義，但是我徹底懷疑他成為英雄的動機。

你真的不要以為他很傻。

華箏和托雷來跟他對質金刀駙馬的承諾，他本來十分猶豫。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宗師級的洪七公和黃藥師，都一致認為郭靖會選擇黃蓉，就連托雷也這樣認為。

畢竟年幼之時的婚約，總有它不符合人性的一面，人人都可以理解。

郭靖猶豫不決。此時托雷站出來，說出了一番義烈如山的壯語，教人好生傾佩：

「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

托雷這番英雄說話，顯示了高華的貴族氣度和蒙古人的厚情重義。王室後裔的大將風範，瞬間把郭靖的小家小氣襯托個十足。

郭靖也感覺到自己被襯託了，既不如托雷守信用，也不如托雷講義氣。

於是郭靖熱血沖腦，脫口而出：對！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跟你回去娶華箏，做駙馬！

洪七公傻眼，黃藥師傻眼，黃蓉悲痛欲絕。

這種會傳頌後世的時刻，怎麼能為了黃蓉，而毀掉我男子漢大丈夫的形象呢？郭靖這樣想。

黃蓉和面子，後者比較重要，可是你又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立場指責他，難道你要說守信義不對嗎？

在感情和名聲之間，郭靖往往看輕的是感情。

中年郭靖有了自己的大女兒郭芙，可是他卻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有了女兒之後的溫情和成長。在郭靖身上，看不到黃藥師對黃蓉的那種憐愛，郭芙對他，既害怕又疏遠。

後來他遇見了楊過，想到自己沒能把楊康變成好人，於是愧疚，又想到楊康是中了黃蓉軟蝟甲上歐陽峰的蛇毒而死，感到自己責任重大，於是要求把郭芙嫁給楊過，以作補償。

又一次即將被記錄然後傳揚開來的關鍵時刻，老實人郭靖再一次運用他的天賦感受到了無數聚光燈對著自己，他必須做出對得起民族，對得起歷史的決定。

至於女兒的終身幸福……嗯，這些細枝末節，有什麼重要的？

三

如果郭靖一直保持他這份對尊嚴的執著，我倒還是敬佩他的。比如洪七公，我雖然不敢苟同他的原則，但是我佩服他是個人物。

黃蓉受了裘千仞一掌，三日斃命。瑛姑給了他們三個錦囊，指點二人去找段皇爺求救。

黃蓉為了止痛，叫郭靖拿九花玉露丸給她吃。瑛姑聽到這個名字，厲聲喝問黃藥師是你什麼人？

黃蓉冰雪聰明，立刻知道瑛姑和父親或者桃花島有仇，對郭靖說：把錦囊還給她！既然她與我爹爹有仇，那我就不能受她恩惠…也未必就會死，就算死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關鍵時刻，黃蓉和托雷一樣，說出了一番豪氣干雲的話，英雄兒女，該當如此。

宗師名門，大將遺風。

而郭靖，掏出了錦囊，不願還。

因為這時候，沒有鏡頭對準自己，也不是什麼個人信義受到考究的機緣，瑛姑沒說要收回去，自己也沒答應要幫瑛姑對付黃藥師。所以，即便不還，瑛姑也不能說什麼，何況此前二人不知道瑛姑與黃藥師有何仇怨。

傳揚出去，自己也不理虧。

什麼叫做真正的大家風範？即便只有自己知道，也絕不能苟且偷生。

君子慎獨。

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全真六子正在與歐陽峰相鬥，全真教一派生死存亡繫於一線。

郭靖如果相助全真教，歐陽峰定然不能得逞。可是，郭靖沒有伸出援手。

他正忙著苦纏黃藥師，要報殺師之仇。

沒有丘處機，郭靖沒有江南七怪做師父；沒有馬鈺，郭靖的武功連尹志平都打不過；沒有王處一，郭靖早死在比武招親那一章了。

全真教對郭靖有大恩。

可是，當郭靖心裡有大仇的時候，大恩，就不算什麼了。

全真教覆滅，關我屁事？報了大仇再說！

愚蠢二字，不能推脫他的自私。

郭嘯天是名門猛將之後，煙雨樓一戰，郭靖丟光了祖宗的臉！

四

當然啦，就算日後煙雨樓大戰編成了書，郭靖也是不怕的。因為他是為了報殺師之仇才袖手全真派，人們頂多說他忠義難兩全。到最後，郭靖只需要來一出痛哭流涕，自廢武功的苦肉計就完事兒了。

我總結了一下。郭靖其實有自己的一套原則。

首先，他有一個利益集團，這個利益集團的中心是自己，其次是母親，再次是江南七怪。其他的人，分先來後到依次排序。

當這個集團里的某個人受到傷害，那麼排在後面的人就要被捨棄。

比如，江南七怪被殺了，最後只剩一怪，那麼此時排在江南七怪後面的黃蓉啦，全真教啦，就都要捨棄。

所以，在煙雨樓下，郭靖和裘千仞大戰，黃蓉擔心郭靖安危前來助陣。後來濃霧環繞，目不視物，郭靖便拋下黃蓉，去尋找頭頂金冠閃光的完顏洪烈。

完顏洪烈是殺父之仇，母親恨之入骨，自己恨之入骨。母親和自己是利益集團的中心，他沒忘記；師父排在母親后一位，所以殺師之仇在殺父之仇面前要讓一步，但是沒關係，他至少都記得。然而，全真教的恩義排在師父後面，所以他想不起來了，黃蓉的情深意重，要排在更後面，他更想不起來了。

黃蓉在一片狼藉的桃花島上就知道：在靖哥哥心裡，愛我遠不如愛他幾位師父。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放心不下郭靖，前去助他相鬥，對手，是曾經差點打死她的裘千仞。

這，就是愛。

郭靖對黃蓉，沒有愛。他只是喜歡，黃蓉的一片情深，在郭靖心中，只擠掉了華箏。

要知道，仇人這次殺不了，下次可以殺；全真教覆滅了，就再也沒有了，黃蓉如果被裘千仞打死了，就不會復活了。

面臨選擇的時候，最能看出人心。

郭靖選了復仇，而不是相救。

五

郭靖的標籤是傻、遲鈍、木訥。

然而他能學會一手畫方一手畫圓。

到底是不是傻？

從深層次來說，郭靖和周伯通是一種人。郭靖的嚴肅正經來自於他母親給他的教育。周伯通的頑劣來自於他沒有什麼教育。

但是他們的內心是一樣的。

郭靖看起來很謙讓很友善，很為他人著想，但其實他的自私是高段位那種。

在郭靖的意識里，自我代表全世界。

這種意識導致他在接觸人和事的時候，有一個預先的觀點。他認為這個世界所有人所有事都是按照他的想法來展現的。比如他總是在說，等我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勸勸義弟楊康，叫他不要認賊作父。楊康一旦假裝出大義凜然的模樣，他就十分高興的認為是自己和眾人的勸告起了作用。

可是黃蓉就不會這樣輕信。

輕信的人，讓我們覺得傻。連黃蓉都把郭靖這種輕信解釋為傻。

其實，輕信是一種極端盲目的自信和固執導致的。郭靖認為自己受到的教育等於全世界人受到的教育，所以他認為楊康理所當然應該和他想的一模一樣。

他完全不去了解楊康的母親和他自己的母親是迥異的兩種人。

他為什麼不去了解？是因為他傻嗎？不是，是因為他拒絕了解這個世界和自己不相同的部分。

他以為這個世界是按照他的思維運轉的。

在郭靖眼裡，自己接受到的教育就是這個世界唯一正確的教育。其實我們拋開血緣不談，楊康出生成長在趙王府，對他來說，敵人應該是大宋，而不是大金。就算完顏洪烈設計了他父親，可是他根本不知情，他當時只是一個胚胎。

我們可以不喜歡楊康，不願意和他做朋友，可是我們不能說楊康的活法是錯的。他願意跟著養父過日子，還是生父過日子，那是他的自由。

但是郭靖卻認為，一切和他的認知不同的，就是錯的。

於是他產生了許多困惑，他的固執導致他對這個世界的學習很慢很慢。

因為他在期待這個世界按照他的思維來運轉，他根本不是在學習這個世界，而是在等這個世界學習他。

所以他學什麼都學不會，很慢很慢。

但好在，他的母親告訴他他是笨的，雖然這個歸因錯了。但是這導致他練就了一個應對自己這種思維缺陷的利器：堅持不懈。

為什麼說馬鈺聰明呢？因為他發現了郭靖奇怪的腦迴路，於是把武功要領先翻譯成郭靖的思維方式，再教他。

我即世界，就是郭靖的腦迴路。

集中體現在他最後的思考：我殺了這麼多人，都是因為學武功造成的，武功真是害人不淺，早知道我就不學了！然後他堅持不用武功。

一個小孩子低頭瘋跑，一頭撞在桌角上，鮮血直流。小孩子又氣又痛，伸手去打桌角，罵道：你為什麼長角，為什麼用角撞我的頭？然後小孩子的手也打痛了，更加怨恨桌角。

一個郭靖埋頭打拳，一口氣殺了許多人，心中愧疚。郭靖又氣又悔，伸手去打《九陰真經》，罵道：你為什麼記載這麼厲害的武功，為什麼叫我學會？你看你殺了多少人！然後把《九陰真經》藏在倚天劍里。

六

我即世界，自我和世界混一的境界來自於子宮。

所以孩子生出來，會覺得我就是媽媽，媽媽就是我。

然後要開始漫長的分離過程。一點一點發現、接受我不是世界。

郭靖不是沒有完成這個過程，

而是，根本沒有開始這個過程。

所以，他是極端自我的一個人。你看他對待黃蓉，對待女兒，就知道了。

這種人對你好的時候，會讓你覺得他特別無私，特別沒有自己。但其實，是因為他覺得，我即是你。

所以他愛你，其實是愛他自己。

等到他要求你的時候，也帶著我即是你的意識，所以你會感覺到強迫、不可理喻、不被理解。

黃蓉自遇見郭靖后，一生的傷心欲絕，無一不是因為這樣。

十六歲的黃蓉，就算再伶俐，也看不穿這一層。她只能覺得，郭靖是傻，郭靖是老實，郭靖是愛她愛得很無私……

……

蓉兒，對不起！我塗黑了你心中的靖哥哥。

但其實，我只是潑了他一身顯影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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