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張偉《我在詩里看到了你》詞是否存在抄襲（集句、借鑒、引用）？

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去年很多營銷號轉的兩位同一個公司的創作歌手所作歌詞的對比。有些句子的結構很像，有些意象也完全一樣，但大家都是以調侃和開玩笑的心態去看待的。

現在宋小君老師認為大張偉新歌《我在詩里看到了你》中的兩句歌詞抄襲了他的詩作，分別是 「躺下去是山水」 和歌名句 「我在詩里看到了你」。

著作權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如果你要判斷一個作品抄襲了另一個，首先 「原作」 要是一個作品，其次它要具有獨創性，且獨創性被侵犯。

「原作」 是一個作品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著作權只保護作品。兩句零散的，從詩里截出來的短句，能叫作品嗎？我覺得不能，我也覺得這不應該被著作權保護，否則以後段子都不能講了。如果撇開 「短句是否是作品」 的定義指控抄襲，相當於否認了整個著作權存在的大前提了。所以既然宋老師覺得單獨截出來的兩句零散的話能叫作品，這是您需要論證的，誰主張誰舉證嘛。

獨創性，通俗點說就是你的作品要足夠和別人不一樣。比如說在流行音樂上，不會有人說使用了 1645 的和弦走向是抄襲吧？因為這個走向實在是太大眾了，已經成了一個套路了，所以它不被認為有獨創性。在司法實踐中，作品獨創性的認定可影響到著作權案件的性質，只有確認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后，才能決定其是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1

我們可以看一個既有案例的判決書。在《孫明會與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政府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的正文中寫道：歌詞必須具有獨創性，才能構成著作權法所稱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要符合獨創性的要求，作品的表達形式應當是由作者獨立完成，體現出作者的個性。將公有領域的既有表達形式予以簡單地省略或者組合，不能體現出足夠的創作高度和個性的，不具有獨創性。2 可以看到，如果作品不被認為具有獨創性，是不被著作權法保護的。

那麼我們來善意地假設一下，就算那兩句詞單獨拿出來也算是作品，他們是否具有獨創性呢？

關於著作權法很重要的一點是，它只保護作品的表達形式，不保護作品的思想或創意。律師陳家金對此解釋是：當今社會是民主社會，在民主社會裡，思想是自由的，思想不能為任何人壟斷；再者，著作權法賦予作者一定限度的壟斷權，是為了鼓勵創作，產生更多更好的作品，如果禁錮人們的思想，將限制創作，這顯然與著作權法的立法宗旨相違背。3

先看 「躺下去是山水」 這句。這句話是把女性的身材比作了連綿的山和河流，應該說是一個不錯的手法。但這個比喻，實在是很常見啊。我們在網上隨手一搜就能找到一堆。

有一篇 2013/1/7 由百度用戶 @用戶名夜的幕 上傳的主持稿，其中對於一款美容產品的廣告詞中就有這樣的比喻：它能讓您散發出玫瑰的芳香，做一個極品的女人，前有陽台，後有花園，橫看成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站著 S 型，躺下一幅山水畫，讓您容顏煥發，青春永駐。4 這裡面不僅把女人身材比作山水，甚至連歌詞中的另一個喻體 「花」 都出現了。

再比如 2010/9/14 由新浪用戶 @樂樂 上傳的一篇博客，標題就是《黃河奇石：躺下山水 站起大象》5。

再比如 2009/3/11 由網易用戶 @汪有榕的原創 上傳到博客的作品中就有 「躺下，躺下，如同坐忘的山水」6 的句子。

事實上不光是這些作品，將女人身體比做山水是文學自古以來都在做的事情。作家楊典在他的《肉體的文學史》中提到，「在古人眼中，女人就是 『肉體的山水』。」7

再比如李評（新浪用戶 @山水洗塵）在 2011/5/31 上傳到博客中的一首《放歌東寶》中，也有 「你躺下身來是平原，站起來群峰傲」8 的句子。

其實大張偉用這個比喻手法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在之前的綜藝中就化用《青藏高原》的歌詞來描寫自己理想的女性身材：「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上面的這麼多例子，可以證明把女性身材比作山水不是一個宋老師獨創的、與眾不同的手法，換句話說，它不具有獨創性。

第二句話是 「我在詩里看到了你」。這句話說真的，什麼手法都沒有啊。硬要說把 「你」 比做 「詩中的文字或意象」 也太牽強了吧。這句話隨手一搜也一大堆相似的。

比如 2009/5/5 由 @傷觴 發表在散文吧的詩中有 「你住在我的詩里」9。

比如 2012/5/10 由新浪用戶 @君心可晴 發表在博客中的一首詩也以《你一直住在詩歌里》10 為題目。

比如 2012/5/20 由百度用戶 @gaohaohao100 發表在百度文庫中的文章也以《我在詩中遇見你》11 為題目。

比如 2011/1/25 由百度用戶 @雨林墨客 發表在貼吧中的一首詩也以《我在詩歌里遇見你》12 為題目。

比如 2011/4/8 由百度用戶 @那只是一片雲彩 發表在貼吧的一首詩有 「我的詩里經常有你」13 的句子。

比如 2011/12/31 由 @琅琊山僧 發表在文章閱讀網的一首詩有 「我從月亮里看見了你」14 的句子。

比如 2006/09/28 由百度用戶 @化作相思淚 發表在貼吧的一首詩有 「你在我的詩里」15 的句子。

比如 2011/10/21 由豆瓣用戶 @象蹄 發表的一首詩有 「我在黑暗裡看到了你」 「我在這句詩里看到你」16 的句子。這幾乎是原句了。

我問了學現代詩的朋友，她認為從胡戈·弗里德里希的現代詩結構出發，「詩里……你」 「女性……山水」 實在是很常見的組合。

這麼多例子說明，這樣的一句詩句真的沒有獨創性。

但我也知道你們會有疑問，不是說著作權是保護表達形式的嗎？為什麼別人的文字雖然說的是同樣的意思，卻在辭彙選擇和表達順序上稍有不同，但大張偉和宋小君老師的 8 個字完全一樣呢？這難道不是侵犯了宋老師的表達形式嗎？

並不是。律師陳家金指出：「需要注意的是，當某種思想只有一種或者有限幾種表達方式的時候，該表達方式同樣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原因是如果保護該表達方式，意味著保護了思想，這顯然與著作權法立法宗旨相違背。」3 在這個例子中，這 8 個字本身就沒有多少排列組合，再加上它被用在一首歌曲中，旋律的限制更加會使得表達方式被限制。

比如，我要是把 「我在詩里看到了你」 改成 「我在詩里看到你了」，從語法上講，意思是有微妙的變化的。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將 「了」 字分為用在動詞后的 「了1」 和用在句末的 「了2」。17 一般對外漢語教學認為 「了2」 有 「出現了新狀況」 「發生了新變化」 的意思，即如果改成 「我在詩里看到你了」 會帶有 「我以前在詩里沒有看到你」 的意思，顯然會讓歌曲意境大打折扣。

從音樂角度講，在創作時有一個很重要的注意事項叫做「詞曲咬合」。黃志華先生的《粵語歌詞創作談》中提到 「重拍及長音處不宜填上虛字」 「重要字眼應放在重拍或重音上」18。這首歌是個 A 調宮調式，「你」 字正好位於一個重拍的 A 音上，它比這個樂句之前的音都高，還是個引出 drop 的長音，還做了 delay。在這個位置放 「了」 這個虛字顯然是很奇怪的、很不和諧的。另外旋律里就那麼幾個音符，也不可能擴句縮句，就是 8 個字。

這句話只有這麼填才能在不影響意思的情況下填進這句旋律里。大張偉總不見得為了抄這句歌詞重寫一遍副歌吧？所以這裡並不會被認為侵犯了表達方式。

綜上，我認為宋小君老師的這兩句詩句並不算是獨立作品，也並不具有獨創性，大張偉的《我在詩里看到了你》沒有抄襲嫌疑。

宋老師既然說自己 「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作，寫我手，寫我心，我比你活得硬氣」，還設定了這麼嚴苛的標準，想必自己也一定會按照它實踐的吧？

最後，以這次事件中兩位當事人曾經的話作為這篇文章的結束。

很多人都習慣於用非黑即白來認識世界，並且堅定地認為，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但生活那麼複雜，哪能只是二元對立的呢？我覺得中間地帶反而藏著更多人性的光輝和貪婪。

——宋小君

黑白間是灰色，這就代表了我。
萬千粉黛瞬無顏色。

——大張偉

鳴謝 @別抓醬 @__00964 @yue8000 和其他提供幫助的朋友們。

1.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知識產權局.著作權糾紛案審判中的獨創性認定 [R]. 著作權糾紛案審判中的獨創性認定--國家知識產權局. 2010-8-31.

2. 最高人民法院.孫明會與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政府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 [Z]. 聚法案例_孫明會與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政府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申訴、申請民事裁定書. 2016-08-01.

3. 陳家金.為什麼著作權法不保護作者的思想？[A]. 為什麼著作權法不保護作者的思想？-陳家金律師文集. 2012-08-16.

4. 主 持 稿_百度文庫

5. 黃河奇石：躺下山水 站起大象_樂樂_新浪博客

6. 汪有榕的原創：坐忘的山水，輕輕托起一根思想的羽毛 - 陽光的日誌 - 網易博客

7. 楊典. 肉體的文學史

8. 嘗試寫歌詞_山水洗塵_新浪博客

9. 我的詩與你有關_散文吧

10. 你一直住在詩歌里_君心可晴_新浪博客

11. 我在詩中遇見你_百度文庫

12. （14）..................我在詩歌里遇見你【陳游標吧】_百度貼吧

13. 【現代詩歌】你在我詩里【中華詩魂吧】_百度貼吧

14. 不知你可看見了我 -抒情詩-原創詩歌- 文章閱讀網

15. 交談【詩吧】_百度貼吧

16. 小村莊

17. 呂叔湘. 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 商務印書館. 2005-07-01

18. 黃志華. 粵語歌詞創作談 [M].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