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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選刊》 | 畢飛宇:小說的「大」和「小」

讀小說,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關於「大」的問題,一個是關於「小」的問題,要能看到小說內部的大,同時讀到小說內部的小。只盯著大處,將失去生動,失去深入,失去最能體現小說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著小,又會失去小說的涵蓋,小說的格局,小說的輻射,小說的功能。好的讀者一定會有兩隻眼睛,一隻眼看大局,一隻眼盯局部。

我們以《聊齋志異》中一個著名的短篇《促織》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促織》只有1700字,用現在通行的標準,算不上一個短篇,微小說而已,而且只是描寫了一隻普通的昆蟲。但它是從大處入手的,一起手就是一個大全景: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相對於1700字的小說而言,這個開頭太大了,充滿了蹈空的危險性。但下面跟著一句「歲征民間」,一下子從天上拽進了人間。《促織》的開頭,只有85個字,太短小了。可這短短小小的起始與《紅樓夢》以前五章為開頭的史詩氣派相比,一點也不遜色。小說的格局和小說的體量沒有對等關係,只和作家的才華有關。《紅樓夢》的結構相當複雜,但它的硬性結構是倒金字塔,從很小的「色」開始,越寫越大,越寫越結實,越來越虛無,最終抵達了「空」。

《促織》的開頭,有兩個亮點。一個是「此物故非西產」,第二個是「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此物故非西產」,既然這個地方沒有促織,有關促織的悲劇就不該發生在這個地方。可「宮中尚促織之戲」,又「歲征民間」,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出現了關於蛐蛐的悲劇,一下子就有了荒誕色彩,魔幻現實的色彩。所以,「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非常妙,相當精彩的一筆。好的小說語言就這樣:有它,不一定覺得有多美妙,沒有它,天立即就塌下來了,只有出色的作家才能寫出這樣的語言。

「欲媚」,從根本上說,就是奴性。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逃不出去。

小說的主人公成名終於出場了。成名是個什麼人呢?蒲松齡只給了他四個字,「為人迂訥」。「為人迂訥」能說明什麼呢?什麼都說明不了。沒聽說「為人迂訥」就必須倒霉,性格從來就不是命運。問題出就出在《促織》開頭的那個「里胥」身上,里胥是誰?蒲松齡說了,「里胥猾黠」。猾黠,一個很黑暗的詞,——當「迂訥」遇見了「猾黠」,性格就必須是命運。小說一開始是從低谷入手的。成名一出場就處在命運的低谷。成名被裡胥報了名,捉促織去了。「猾黠」一旦運行,「迂訥」只能被淋得透透。蒲松齡就寫到了成名的兩次死,一次是「憂悶欲死」,一次是「惟思自盡」,「憂悶欲死」是意向,「惟思自盡」是決心。這在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才剛剛開始呢,成名就已經氣若遊絲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小說向相反的方向運行了,希望來了。這是小說的第一次反彈。這個希望就是小說中出現的一個新人物——駝背巫。我現在就來說說蒲松齡是如何刻畫駝背巫的,蒲松齡所用的方法是白描,「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唇:嚴格地說,上嘴唇;吻:嚴格地說,下嘴唇;翕闢:一張一合的樣子。很神,既神秘,又神奇,也許還神聖。駝背巫是不可能說話的,即使說了,你也不可能聽得懂,——否則他或者她就不是駝背巫。一個作家去交代駝背巫說了什麼是無趣的、無理的,屬於自作聰明,很愚蠢;最好的辦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動態: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張一合。這一張一合有內容嗎?沒有,所以,讀者「不知何詞」。這不夠,遠遠不夠。它不只是神,還有威懾力,下面的這一句話尤為關鍵,「各各悚立以聽」——所有的人都驚悚地站在那裡聽。這是一個靜謐的大場景,安靜極了,僅有的小動作是「唇吻翕闢」,還是無聲的。「各各悚立以聽」是「唇吻翕闢」的放大。如果這一段描寫到了「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就終止,可不可以?可以。可我會說,小說沒有寫透,沒有寫乾淨,相反,到了「各各悚立以聽」,這就透徹了,乾淨了。

既然要寫乾淨,面對希望,淺嘗輒止又有什麼樂趣呢?那麼乾脆,再往上揚一步。成名在駝背巫的指導之下得到心儀的促織了,「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無論有沒有見過真正的促織,蒲松齡的交代也足以迷人了:是巨身,是修尾,脖子是青色的,翅膀是金色的。在這裡,有沒有促織的知識一點都不重要了,「巨身修尾,青項金翅」足以啟動我們的想象:語言是想象力的出發點,語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人家蒲松齡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不高興那是我們的不對了。事實上,高興的不只是讀者,也有倒霉蛋成名,是啊,成名「大喜」。

但悲劇有悲劇的原則,所有的歡樂都是為悲傷修建的高速公路。在這條高速公路上,飆車的往往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主人公最親的親人。成名九歲的兒子,把寶貝促織不小心弄死了!成名掉進了冰窟窿。

掉進冰窟窿就完事了?沒有。冰窟窿還有底,這個底就是成名兒子的死。為什麼把兒子的死看做冰窟窿的底部?答案有兩條。第一,這不是成名的死,是他兒子,這是很不一樣的;第二,兒子的死不是出於另外的原因,而是被做父親的所牽連,這就更不一樣了。剛剛還在珠穆朗瑪峰,現在,一眨眼,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

蒲松齡是如何描繪馬里亞納海溝的?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交代成名的悲痛?不可以。人物有人物的心理依據和心理邏輯。兒子調皮,一下子把促織搞死了,成名第一反應是什麼呢?是憤怒,把孩子打死的心都有,「怒索兒」。從邏輯上說,這是不能少的。這不是形式邏輯,也不是數理邏輯,更不是辯證邏輯,它就是小說邏輯。等他真的從井裡頭把孩子的屍體撈上來之後,有一句話幾乎像電腦里的程序一樣是不能少的,那就是「化怒為悲」。這些都是程序,不需要太好的語感,不需要太好的才華,必須這麼寫。

蒲松齡的藝術才華到底體現在什麼地方?是這八個字:「夫妻向隅,茅舍無煙。」這是標準的白描,沒有傑出的小說才華,還真的寫不出這八個字來。隅是什麼?牆角。夫妻兩個,一人對著一個牆角,麻袋一樣發獃;房子是什麼質地?茅舍,貧;無煙,爐膛里根本就沒火,寒。貧寒夫妻百事哀。這八個字的內部是絕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靜,寒氣逼人。是等死的人生,一丁點煙火氣都沒有了,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這是讓人慾哭無淚的景象。這就是小說所呈現的馬里亞納海溝了。關鍵是,這八個字有效地啟發了我們有關生活經驗的具體想象,角落是怎樣的,煙囪是怎樣的,我們都知道。悲劇的氣氛一下子就營造出來了,宛若眼前,栩栩如死。可以說這是寫人,也可以說是寫景,可以說是描寫,也可以說是敘事。在這裡,人與物、情與景是高度合一的,撕都撕不開。

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絕不只是精神的事情,牽扯到我們的生理感受,某種程度上說,生理感受也是審美的硬道理。這是藝術和哲學巨大的區別,更是一個基本的區別。我們都知道一個詞,叫「愛斯泰惕克」,漢語把它翻譯成「美學」。鮑姆嘉通當初為什麼要使用這個詞呢?其實還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係問題。作為主體,我們需要面對客體,第一個問題就是知,同樣,作為主體,另一個問題是意志力,也就是意。在「知」和「意」的中間,有一個巨大而又深邃的中間地帶,鮑姆嘉通給這個中間地帶命名了,那就是「愛斯泰惕克」。它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全人類所有門類的藝術家都在這個中間地帶獲得了挑戰權,挑戰的既是心理,也有生理。

既然已經抵達馬里亞納海溝了,不反彈也得反彈。《促織》的反彈是很有講究的。反彈內部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跌宕,一個小幅度的抑和揚。孩子活過來了,——這是小小的揚,隨即就摁下去了,孩子傻了,——這是小小的抑。孩子為什麼傻了呢?變成促織了。

即使到了如此細微的地步,蒲松齡還來了一次跌宕。因為促織是孩子變的,所以很小,成名一開始就不滿意,「劣之」,後來呢,覺得還不錯,又高興了,終於要了它,「喜而收之」。這一段的最後一句話是很有意思的,「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孩子活過來了,成名「亦不復以兒為念」。這句話有些無情,但很重要。苛政為什麼猛於虎?猛就猛在這裡,孩子都傻了,但成名還要去捉促織。接下來,蒲松齡寫到了成名的兩次心情,都是有關喜悅的。第一次,是聽到了門外促織的叫聲,成名「喜而捕之」,第二次是促織跳到了成名的衣袖上,成名看了看這個小蟲子,「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

蒲松齡是怎麼寫小促織的?一口氣寫了小促織的五個動作,在1700個字的篇幅里,這一段簡直就是無度的鋪排——

第一個動作,小促織「一鳴輒躍去,行且速」;第二個動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後,「超忽而躍,急趨之」;第三個動作呢?「折過牆隅,迷其所在」,捉迷藏了;第四個則乾脆跳到了牆上,「伏壁上」。你看看,小促織是多麼頑皮可愛,完全是寫孩子,完全符合一個小男孩刁蠻活潑的習性。從第五個動作當中,讀者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第五個動作很嚇人,「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看著成名不喜歡自己,小促織主動地跳到成名的袖口上去了。這太嚇人了,只有天才的小說家才能寫得出。為什麼?因為第五個動作是反常識的,反天理的。無論小鳥還是小蟲子,都是害怕人的,但這隻小促織特殊了,做出了反常識的事情來了。

陰陽兩個世界的父子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做父親的雖然「不復以兒為念」,兒子卻在一通頑皮之後,自己撲過來了。孩子愛爸爸,想給爸爸解決問題,不惜讓自己變成了一隻促織。這一段太感人了,父子情深。在這篇冰冷的小說里,是最為暖和的地方,實在令人動容。

小說的抒情和詩歌、散文不一樣。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時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面對情感,小說不宜「抒發」,只宜「傳遞」。小說家只是「懂得」,然後讓讀者「懂得」,這個「懂」是關鍵。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樣的慈悲會讓你心軟,甚至一不小心能讓你心碎。

有人說,寫小說要天然,不要用太多的心思,否則就有人為的痕迹了。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寫的時候用心了,小說是天然的,寫的時候浮皮潦草,小說反而會失去它的自然性。短篇小說就這麼一點容量,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寫短篇,又能寫什麼?寫小說一定得有「匠心」,所謂「匠心獨運」就是這個意思。需要注意的也許只有一點,別讓「匠心」散發出「匠氣」。

因為「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下面的斗蛐蛐才自然,否則就是不自然。這就是小說內部的「勢」。這一段寫得極其精彩,可謂漫天彩霞,驚天動地。

斗蛐蛐這一段我想用這個詞來概括,「推波助瀾」。第一是推波,第二是助瀾。這個推波相當考究,蒲松齡這一次沒有壓,是揚,揚誰?揚別人,揚那個好事者的「蟹殼青」,一下子把它推到了戰無不勝的地步。這等於還是抑了。請注意一下,「蟹殼青」這個名字很重要,人家是有名字的,是名家,成名的小促織屬於無名之鬼。結果很簡單,「無名之鬼」贏了,「推波」算是完成了。第二個,助瀾,才是這篇小說的關鍵。

人的想象有它的局限,有時候,這個局限和想象本身無關,卻和一個人的勇氣有關。如果一個普通的作家去寫《促織》,他會怎麼寫呢?他會寫這隻促織一連斗敗了好幾個促織,最後,天下第一,然後呢,當然是成名完成了任務,成名的一家就此變成了土豪。如果這樣寫,我想說,這篇小說的批判性、社會意義一點都沒有減少,小說真的完成了。

但在天才小說家的面前,小促織打敗了「蟹殼青」,一切依然都只是推波,不是助瀾。什麼是瀾?那隻雞才是。小說到了這裡可以說峰迴路轉、蕩氣迴腸了。我敢這麼說,在蒲松齡決定寫《促織》的時候,那隻雞已經在他的腦海里了,沒有這隻雞,他不會寫的。從促織到雞,小說的邏輯和脈絡發生了質的變化,因為雞的出現,故事抵達了傳奇的高度,擁有了傳奇的色彩。在這裡,是天才的勇氣戰勝了天才的想象力。

為什麼是雞?

如果一味地選擇傳奇性,讓促織戰勝了獅子,傳奇性獲得了最大化。但是,蒲松齡不會這樣去處理,他渴望傳奇,但依然要保證批判性,那就不可以離開日常。傳奇到了離奇的地步,小說就失真,可信度將會受到極大的傷害。所以,蒲松齡的選擇一定是日常的,換句話說,他一定會在家禽或家畜當中做選擇。那蒲松齡為什麼沒有選擇家畜?生活常識告訴我們,家畜和小昆蟲沒什麼關係。那好,最後的選擇就只有家禽了。家禽裡頭,誰對昆蟲的傷害最大?誰最具有攻擊性和戰鬥性?答案是唯一的,雞。

在小說裡頭,即使選擇了傳奇,它和日常的常識也有一個平衡的問題。這裡頭依然存在一個真實性的問題。不顧常識,一味地追求傳奇,小說的味道會大受影響。小說是有裁判的,這個裁判就是美學的標準。說到底,小說就是小說,不是馬戲和雜耍。

我們都很熟悉《堂•吉訶德》,公認的說法是,小說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堂•吉訶德和風車搏鬥,如果堂•吉訶德挑戰的不是風車,而是馬車、火車、汽車,《堂•吉訶德》就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警匪片。同樣,如果堂•吉訶德挑戰的是怪獸,水妖或山神,它依然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驚悚片。蒲松齡發明了文學的公雞,塞萬提斯發明了文學的風車。文學需要想象,想象需要勇氣,想象和勇氣自有它的遙遠,但無論遙遠有多遙遠,遙遠也有遙遠的邊界,無邊的是作家所面對的問題和源源不斷的現實。

轉載自《小說選刊》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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