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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批評 | 洪子誠:紀弦、梁秉鈞、牛漢的詩

編者按

洪子誠老師通過具體的詩人及其生活經歷,來側面表現他對百年新詩的精神與建設向度問題的思考。本文他主要介紹了作為「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的紀弦、「生活著寫詩「的梁秉鈞與「剛烈而外,柔軟、大愛」其內的牛漢三位詩人。在「百年新詩」的歷史中,肯定有一些共通性的重要問題,但是也有許多難以化約的各別經驗。這需要我們在具體的閱讀中,去用心捕捉和體會:」我抽出一冊來 / 一張一張的翻著 / 我的手指有如那苦修的行腳僧 / 逐寺頂禮那樣哀憐。」今日端午,讓我們紀念那些逝去的詩人。

感謝洪子誠老師授權文藝批評發表!

紀弦、梁秉鈞、牛漢的詩

《詩建設》雜誌開設了「百年新詩:精神和建設的向度」的論壇。這是很重要的題目。不過這個問題很大,想了一些時間,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無奈之下,只好講一些具體的人和事。

三年前,也就是2010年,有三位用中文寫作的詩人離世,他們是商禽、張棗和許世旭。之所以說「中文寫作」,因為許世旭是韓國人。但是他青年時代在台灣求學,參與台灣60年代的詩歌運動,與大陸和台灣文學界關係密切。他的不少詩和散文,是用中文寫的。為著紀念他們,那一年我寫了題為《紀念三位詩人》的文章。今年,又有三個著名的詩人離開我們,覺得應該續寫我的紀念,這便是題目上有「之二」的原因。

(原題為《紀念三位詩人:紀弦、梁秉鈞、牛漢》)

一、紀弦(2013年7月22日去世)

三位詩人中,紀弦最高壽,101歲。說他是「跨世代」,一點沒有修辭的意味。我們現在談論新詩史,總會在某個段落提到他;30年代的路易士也許不如戴望舒、杜衡、徐遲知名,但是50年代台灣的現代詩運動,紀弦是重要人物。當年,他雖然經濟拮据,卻獨資創辦了《現代詩季刊》;詩人常常是不計成敗得失的痴心者。在50年代,猶如奚密教授所言,他是新詩在台灣的播種者,也是現代主義風潮的引領人。1956年成立「現代派」發布的《現代派六大信條》,當時和後來最具爭議,引人詬病的,是主張現代詩應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在今天,指出其中的偏頗不是難事,不過,還是要肯定這些主張、努力的功績。這還不僅僅是歷史評價的公正問題。新詩行進途中「現代」與「古典」的關係,不是非此即彼的選項,這是詩歌「現代」過程的內在矛盾,是「不斷『現代』」的要求和這個要求面臨「不斷困境」的爭執和調整;並不是可以截然切割然後賦予簡單價值判斷的。

說到紀弦先生的詩,很慚愧,我手邊沒有一本他自己的詩集。讀他的詩,主要是在80年代,是藉助多種合集和選本。當時印象最深的,一是《阿富羅底之死》等對現代文明的批判,另一是《狼之獨步》、《摘星的少年》中那個孤傲,特立獨行的形象。80年代的大陸,高揚著主體性,對現代文明,也有熱切期待。紀弦詩中寫的現代文明對美的切割、摧毀,當時我們的感受並不那麼痛切,而「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則確實得到很多的呼應。

我當然沒能見到紀弦先生,他70年代中期就移居美國,他的照片也從沒有見過。從詩藝上,說紀弦是「現代派」,其實他有更多的「浪漫」氣質;詩里的自我抒發,「說詩人」(套用卞之琳先生的概念)的自傳特徵,為我藉助他的詩來推測、構想他的音容相貌提供可能。 「拿著手杖7,咬著煙斗6」(《7與6》);「一小杯的快樂,三兩滴的過癮」(《一小杯的快樂》);「我不過才做了個/起飛的姿勢,這世界/便為之嘩然了」(《鳥之變奏》)——便想,他是高瘦的身材了,嗜酒,成天咬著裝板煙的煙斗;狷介、高傲……他故去的消息傳來,不禁動了印證我這些擬想的念頭,就從網路上搜尋他的相片。最感親切的是他的自畫像,有點像梵高的自畫像——那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紀弦。但是同時也看他百歲壽辰,頭戴花冠與他親屬的合影。長時間盯著它,心中有說不清的難受。照片呈現的情景,也許並非紀弦所願?即使是倔強、高傲、睥睨流俗的 「摘星者」,也會有無法自主,任由他人「擺布」的一天?——儘管他的親人純粹基於好意。我不由得又想起《7與6》這首詩:「手杖7+煙斗6=13之我」——「一個最最不幸的數字」。紀弦說這是「一個悲劇」。但他寫這首詩的時候,字裡行間流露的更多是狷介式的調侃;待到真正感受悲劇,大概便不會有這樣的文字寫下。生活和藝術雖有關聯,但確實是兩回事。我終於明白了我們這裡,為什麼寫年老,寫死亡的詩,總是出自既不老,也離死亡遙遠的年輕人之手的原因。

一段時間,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覺得紀弦的創作只有文學史的意義了。在他辭世的時候重讀他的詩,我為自己的虛妄深感羞愧。

二、梁秉鈞(2013年1月6日去世)

細細回想,和梁秉鈞(也斯)先生一共見過三次面。最初一次是1997年夏天,王光明(那時他是福建師大教授,還沒有到北京任職)在武夷山主持了一次頗具規模的新詩學術研討會。來了許多新詩研究者,批評家和詩人。「三個崛起」(謝冕、孫紹振、徐敬亞)都到齊了,詩人有翟永明,王小妮、臧棣,台灣有蕭蕭、白靈,還有德國的顧彬和荷蘭的柯雷。香港來的是梁秉鈞。次年,我到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訪問,再次見到他;當時他是中文系主任。我經常把自己想得年輕而把別人看得太老,便以為他和我是同輩人(實際上他比我整年輕十歲)。對這個誤解我向他道歉,他笑著說,沒關係,我頭髮少,顯老。最後一次見面,是2009年年底人民大學召開的國際漢學大會。我和「漢學」本來沒有一絲瓜葛,但最後一天(11月1日)有一個圓桌會議,主持人王家新說「你來吧」;我便在會上做了「談文學的焦慮症」的八分鐘發言。11月初在北京下那麼大的雪很少見,趕到會場,已到開會時間。我還沒有落座,梁秉鈞從很大會場的另一邊繞過來問候,握著他溫暖的手,讓我十分感動。

武夷山會議梁秉鈞說什麼已經記不清,但我保存著會上的一張照片。記得是在謝冕講話之後,我的一個插話、提問,引起一片笑聲。照片記錄的,便是坐在我前面的梁秉鈞轉過頭來的笑臉:這是天性本真的詩人才有的那種快活。在這次會議上,對90年代詩歌的評價是爭議的問題之一。曾是詩歌革新運動舉旗人的謝冕、孫紹振,對90年代詩歌當時有嚴厲批評,謝冕發言題目便是「詩正離我們遠去」。他說現在許多詩寫的都是「自我撫摸」。他說的情況是存在的,但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禁不住便有一個提問。我說,40年代聞一多有將艾青和田間放到一起比較的短文,說田間已經和人民大眾結合,而艾青還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立場;艾青詩中寫「太陽向我滾來」,聞先生說,你讓太陽向你滾來,你為什麼不向太陽滾去?我仿照聞先生的這個說法問謝冕,你說「詩正離我們遠去」,為什麼不說「我們正離詩遠去」?笑聲便由這些話引起。

不論是什麼時代,總是魚龍混雜,詩歌也是這樣。其實,90年代詩人有許多優秀的成果,他們中的一些人,因應時勢變遷,正在深入探索、調整著詩歌與歷史,詩與人,語言實踐的意義,詩歌的藝術方式等問題。就在這次會上,王小妮便有題為「木匠致鐵匠」的發言(後來我才知道,發言是她1996年的同名文章的一部分)。木匠(詩人)在與鐵匠(小說家)的對話中,對作為職業的詩歌寫作,和作為社會身份的詩人角色提出懷疑。她這個「木匠」,表達了釘死自己的鋪子,「自棄」地脫下木匠圍裙,走向綠色田野的心愿,以擺脫被職業、被身份的禁錮,實現內心的自由……但是,她的發言在會上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我們有些遲鈍;或者是沒有耐心,或者欠缺敏銳,對變化著的事物常常懵懂無知。

王小妮

這次會議之後,梁秉鈞先生就陸續贈我他的詩集:再版的《雷聲與蟬鳴》,香港作家出版社的《梁秉鈞詩選》,我又找到收錄他近些年詩作的《東西》。讀著讀著,就有奇妙的發現:大陸詩人需要申辯和跨越的,對梁秉鈞他們來說,好像並不存在什麼費力的門檻。他們或者早已關閉了木匠鋪,或者就沒有過成年累月與鋸子、刨子、木料廝守的日子。詩歌寫作在他們那裡,可能跡近於王小妮描述的那種狀態:「木匠到了野外,渾身都得了眼睛,渾身都得了耳朵。向遠處走,又見到快成材的樹榦。拍拍它們,多象拍一條碩健的馬腿。……」

梁秉鈞是教師,是學者,是多媒介藝術的探索者,也許還是美食家、旅行家?寫詩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一部分」在這裡有兩個意思:他生活著寫詩,不是為詩活著;詩的寫作來自他生活里的發現,「渾身都得了眼睛,渾身都得了耳朵」,他感受到他說的「發現的喜悅」,這也不純然基於詩的理由。抽象的命題很少是他寫作的起點;「愛情太麻煩了/煮菜比較可以預料」。他尊重具體事物;事物在他那裡,不是(詩人)附屬品。觀看者、寫作者與對象之間,建立了尊重、專註、細心體察、對話的關係。他的美學是可以稱為「適度」的美學,「在虛渺的句子中找到現實的細節」,而「在實在的描寫中看見一點空白」(《有關翻譯的通訊》)。由於感覺、知識的交匯,時間空間的跨越流轉,他獲得多重的視角,他用溫婉的詞語,讓我們看到習焉不察的事物的本相,和其中蘊含的哲理。在《林徽因梁思尋覓山西古寺》這首詩里,梁秉鈞感謝道:

……你的目光從麻木中救出

古老的線條,帶我們仰望斗拱和屋檐

在千年的昏沉下看出曾有過的智慧

我們也要感謝也斯,感謝他拂拭去尋常事物上落滿的灰塵,讓我們見識它們生命的色彩,倫理的光澤,化解世事的紛擾糾纏而試圖達到單純澄凈……

摩挲一個葫蘆瓜

逐漸在時間裡發出光澤

愛撫一截樹榦

直至那裡露出野獸的嘴巴和四肢

——《家用器皿》

三、牛漢(2013年9月29日去世)

和牛漢先生見面的機會比較多,但也都是在會議,在各種詩歌活動的場合。今年2月初,我到了台灣新竹的交通大學,準備在那裡上一學期的課。給我看家的學生後來告訴我,大年初一(或初二),牛漢先生往我家打電話問候拜年,他說要感謝我,在電話里和他從未見過面的學生談了很長時間。他說身體越來越差,做不成事了,語氣中流露了在他那裡少有的焦慮和愁苦。聽到這個轉達,心裡很難受,很不安。我知道每年10月他生日時,劉福春、林莽他們都會到他家祝壽,就想回到北京,今年我一定也要去參加。但這個願望已是無法實現。

9月29日上午,我是從臧棣的郵件得知他去世的。臧棣傳來他的悼念詩,開頭幾行是:

因為我們生活需要

新的挖掘,你悼念過一棵楓樹——

它是被砍倒的;在被砍伐之前,

時光已為它的美麗,

向我們支付了足夠的租金。

但相比之下,惡,作為一種賄賂,

向歷史的平庸支付了更多的贖金

…………

初認識牛漢先生而印象深刻的一次,是1994年4月。在北京北海後門附近的文采閣,《詩探索》有一個小型會議,借我和劉登翰的《當代新詩史》(初版本)出版,討論新詩史寫作的問題。鄭敏、牛漢、邵燕祥、謝冕、吳思敬、西川、唐曉渡他們都參加了。牛漢發言對我在書中將他歸入「七月派」很不滿意,急沖沖說,「我不是七月派,沒有七月派,50年代就不存在了」(大意)。我頗感意外,心想,這個流派其實是你們主動建構的,要不為什麼編選出版《白色花》?雖是晚輩也想爭個究竟,中間休息便和他說,不放到「七月派」,把您放到哪裡啊?總不能按姓氏或生年一一排列吧?他寬厚地笑笑,沒有回答。後來從朋友那裡得知,其實他針對的,是當時因時勢引發的朋友之間的齟齬,衝突,大概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願同居一個屋檐下吧。不過,由於他這個提醒,我意識到文學史在類型劃分上的不可靠;這是後來寫作時經常警惕的。

在老一輩詩人中,牛漢得到不同世代、不同藝術追求的詩人普遍敬重、喜愛;這種情況並不很多見。他為人真誠,而且天真,剛正不阿,少世故;詩也體現了這一品格。對他的詩的評價,大家也相當一致。剛烈,汗血詩人,詩和生命一體——是提到他的名字就會想到的詞語。他的詩有著鮮明的當代歷史行進的印痕。他表現了被殘害、遭毀損生命不容褻瀆的尊嚴,和不屈的悲劇的美。需要補充的一點是,他的許多散文也寫的精彩,但相比起來受到關注的程度不夠。

將他與「溫柔敦厚」這樣的詞連結,大概會認為是對他的貶低。但是我要說,剛烈而外,柔軟、溫厚、大愛其實是他生命的本質,性格的根基。與朋友的友情、對年青人的愛,關心,對包括自然界在內的美麗生命的呵護,出自他的內心。讀讀他的詩《麂子》、《悼念一個楓樹》、《路翎和陽光》吧,讀讀他的散文《一首詩的故鄉》、《一個鍾情的人》、《埋葬:永遠的沉重》吧!我想起《牛漢詩文集》出版研討會(2010年11月29)上台灣呂正惠教授的發言。他說牛漢對受難,悲苦的人的安慰,是一種孩子式純真的安慰。呂正惠在他談音樂的書(《CD流浪記》)里,也是用類似的方式談莫扎特的。說莫扎特表現的悲哀,是一種孩子式的,「純凈的悲哀」。我相信閱讀牛漢詩文得到的這個感受,不是牽強附會。讀牛漢的一些文字,有時候你真的也像面對莫扎特——比方說,內田光子在以色列文化大廳彈奏15號奏鳴曲——那樣,因真誠、純凈而禁不住要流下眼淚的。

姜濤深刻地分析了新詩處理歷史的兩個不同面向:一個是將蕪雜、充滿暴力的歷史化為自身血肉,將寫作作為對歷史參與;另一個是將歷史玄學化、抽象化,是落實於心智的疏離的美學(《巴枯寧的手》)。按照這樣的劃分,牛漢當是前者,而倚窗「看風景」的卞之琳則屬後面的脈絡。但是,我注意到,牛漢,特別是他晚年,卻在文章、在談話里,多次衷心表達了對卞之琳,對汪曾祺詩藝、美學的嚮往和讚美。他說他是屬土的(他出生在西北黃土高原農村),卻歆慕那流動的,柔軟的水。在悼念卞之琳先生的詩里他這樣寫卞先生的「明澈的眼神」:「蒼茫而空曠的天空,/望見一束閃閃爍爍的電光,/很高,很遠,很美,/彷彿從宇宙的心底,/綻放出一朵素凈的花。」還說,他眼角的淚珠,「如他雕出的詩句在閃爍」。

牛漢的這種傾慕,既表現了他寬闊心胸的,沒有芥蒂的包容力,也表明真正於詩,於藝術的虔誠者,看待詩歌和詩人的方式和我們可能不同。他們可能不太在意區分我們有關「重要性」的區分,不大在意大與小、介入與疏離、壯烈與柔美之間「價值」的分配、比例。他們有我們沒能理解的靈犀相通的基點?

「百年新詩」的精神和建設的向度,肯定有一些共通性的重要問題,但是也有許多難以化約的各別經驗。這需要我們在具體的閱讀中,去用心捕捉和體會。對於剛離世和離世已久的詩人,我們最好的紀念,就是去讀他們的一首詩。而且,我們的閱讀,要有林亨泰先生那樣的心境才好:

這些書籍簡直是

從黃泉寄來的贈禮,

以無盡的感慨,

我抽出一冊來,

一張一張的翻著,

我的手指有如那苦修的行腳僧,

逐寺頂禮那樣哀憐。

——《書籍》(1949)

2013年12月,北京

(選自《我的閱讀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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