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張無忌的奇幻漂流

《倚天屠龍記》的整個故事線屬於奇情公路模式，主角撞到線索、新人物，並由類型小說的種種巧合推動下發展。同時儘管金庸一直有家國情懷，一直有中原大文化圈的驕傲，這也還是一部反英雄小說。其實類型化、反英雄、包括些許直男癌情結，這些一直是金庸骨子裡的思維。

日文版的金庸小說中，《書劍恩仇錄》里的香香公主被稱為「維吾爾族的美少女」。 《神鵰俠侶》稱小龍女為古墓派「總帥」的用詞，直到《雪山飛狐》才被日文譯者照搬原文寫為「掌門人」。

金庸的小說在華人界圈粉無數，數十年來也被解讀殆盡。就我個人而言，兒時對武俠世界的嚮往更多的是來自男性的本能特質，而隨著年齡增長，「俠」符號淡化，「俠以武犯禁」可以變體成羅曼·羅蘭式的箴言、可以變體成搖滾樂的宣洩、可以變體成「儒以文亂法」。

金庸在後記中說謝遜與張無忌的父子情他寫的太膚淺，真實人生更殘酷，正是想到他大兒子査傳俠自縊的事。

對於武俠元素，儘管有乾坤大挪移的BUG級潛能激發，九陽神功的查克拉提升，玄冥神掌超越物理攻擊的效果，鐵划銀鉤、乾坤一氣袋、五行旗的花樣奇巧，我還是更喜歡書中對人物的描摹。

在最初的連載版本中，趙敏叫「趙明」，書中后被削斷手指，成為斷指美人。

張無忌從小孤苦無依，一生受盡欺騙被命運牽扯，從未做過自由人，正是一個孤獨少年的奇幻漂流。他無以復加的強大主角光環雖擁有天下無敵的武功，但猶豫寡斷的根性又在，相對比正是無敵中的缺陷，也是不完美之完美，令這個人物具有雙面的豐滿形象。在大義責任前自然義不容辭，但缺乏政治野心和領導能力（書中被朱元璋設計迫使釋權出走一段直接淪為政治棋子任人擺布），終究無法做到倚天屠龍的口號：「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屠龍記》原版名為《天劍龍刀》，連載於1959——1961年。那個版本的張無忌一心報仇雪恨，頗多心計，還滿口髒話。

他生於北極冰火島的徹寒蠻鄉，自小身中玄冥神掌命在岌岌，目睹親生父母被殺，遭遇巫山幫的擄掠之苦，崆峒派、崑崙派以德報怨之厄，朱長齡百般算計之災。 殷素素死前曾對兒子說「越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沒想到一語成讖。

張無忌一生被騙，尤其感情上在初動少艾之心時就遭到朱九真的玩弄，和周芷若是一直被負，在趙敏的智計前也往往手足無措。孤苦少年人海漂流遇到真情真愛已是誠惶誠恐，寄望於曾有過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溫柔。下面來談談四個女主角。

殷離，是個不折不扣的傲嬌女，其嬌蠻似趙敏而尤甚之。「刻薄的可愛」是她最大的特點，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金庸女性角色。她把張無忌一咬之下的齒痕作為終生烙印，二度相見時無忌以曾阿牛身份出現，張無忌在殷離面前是個雙面人，雖未有夫妻之實，但墓碑上所寫「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夫妻之名是他對殷離愛情幻想最好的守護。

殷離愛的是咬他的張無忌，無忌在她眼裡是好人曾阿牛，關係的錯位和時間地點不契合「不識張郎是張郎」的陰差陽錯兩人最大的遺憾，沒有趙敏般的好機緣。

小昭就是「簡單愛」，如周芷若有峨眉掌門的重任，她也一樣背負著波斯聖女的宿命。張無忌和小昭的感情完全是純潔的自然油生，從光明頂墓道中情不自禁的初吻到離別前的一吻再吻，都是「思無邪」。

一位日本讀者評論道：個人覺得小昭最好，趙敏次之，周芷若最惡（個人的には小昭が最善、趙敏が次善、周芷若は最悪）。

書中有個有趣的地方，在《四女同舟何所望》一章中，張無忌萌生了迎娶四美的性幻想，這讓他這個「偉光正」的形象更有真實的人情味，沉醉於對四女的愛慕幻想中，對於一個畸零人、一個睾丸酮分泌正常的男人卻是無可厚非。與趙敏、周芷若、殷離、小昭這四位女主角的糾葛，可稱為是一場「情愛漂流」，畢竟張無忌時刻是被「推著走」的那種人。

周芷若的工於心計從一開場和丁敏君比試武功示弱就很巧妙地顯現出來，直到全書最後一章一直在用計左右張無忌。《刀劍齊失人云亡》一章中她對張的每句話更是句句陷阱。為峨眉派光復門楣永遠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時也希望自己的夫君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傑，這點和張無忌正好背道而馳。

她的孤苦身世本和張無忌差不多，但人格的影響絕對是拜滅絕師太變態畸形的教育所賜。其實周芷若的著墨篇幅並不多，但從一個皎然仙子到喪亂女魔的突變極盡筆力，腹黑一世和神志恍惚楚楚可憐，讓角色值得同情，值得回味。周芷若和趙敏的出身與行為是正好相反相對的，而前者是階級意識戰勝了愛情的意志。

趙敏的出場除了她一舉擒拿六大派群雄的聰慧多謀之外，貴為郡主的她更多時候有著和鄰家女孩一樣的可人嬌俏，如：她得知張無忌的手曾被殷離咬傷后，自己又去另一隻手補咬了一口。再如：她也很直接的問張無忌是周芷若美還是自己美。金庸諳熟男女之道，也是成為大眾流行文學的法寶之一。

重要的還是一起經歷，趙與張二人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一起經歷了人生的轉折點，這點運氣上比殷離、小昭好許多。對於張這種男人，趙敏是拼盡了力氣無論在感情上還是事業上都推著他走，付出莫大努力彌合種族家國矛盾。這種類似「自殺式襲擊」似的「捨命式戀愛」要麼粉身碎骨，要麼一擊必殺成就完滿。

大概是契訶夫說過的話——「小說中一旦出現槍，那麼它必然會被用到」，張無忌陷入母親「漂亮女人越會騙人」的預言怪圈，大抵是因為他總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脫離男性作者的主觀視角來看，無論是趙敏的機靈，還是周芷若的城府，她們都是靠著自身的自由意志去獲取想要的東西。

趙敏低聲道：你心中捨不得我，我甚麼都夠了。管他甚麼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儘是甚麼軍國大事、華夷之分，甚麼興亡盛衰、權勢威名，無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你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對我都完全一樣。

—— 第三十二回《蒙冤不白愁欲狂》

張無忌最後攘盡紛爭，走的道家的歸隱之路，又在周芷若面前道出趙敏才是此生摯愛，這兩者是他真正自由的選擇。以上，一部書道盡江湖險惡和正統意識的道貌岸然，唯有純良的秉性和偉大的愛情值得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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