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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偷心客 | 星期天文學

婚禮偷心客

文/大頭馬

1

「現在,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

左手邊穿紅色毛衣戴兩巨型珍珠耳環的胖妹叫倩倩,在圖書館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錢,自然帶著男朋友。右邊的娘炮左耳上穿著宗教意義不明造型的耳釘,入座時朝我甩了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一下假裝沒記住他的聯絡信息。

對面的姑娘看上去夠辣,只可惜戴了副過於誇張的廉價睫毛,眼睛不斷湧出的淚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麼好貨。坐落在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選擇穿「AC/DC」T恤和漿洗多次而自然發白的仔褲還算出眾,接著就開始擔心挑不中一個足夠心動的姑娘。

如果說我們這桌客人有什麼相似處,那就是我們和新郎新娘都談不上熟。

既不是婚禮主角的直系親屬,也非對他們的婚姻關係起到重大線索作用的NPC。我和新娘認識源於一次廉價購買的潔牙套餐,在我順從地聽醫生的話,花五百塊補了那顆遲遲下不了決心的壞牙之後,她順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員,說是要後續跟進我的牙齒情況,卻變成了隔三差五地深夜自拍群發黨,我們的主要語言工具是表情符號,沒有必須要回復的禮貌。這段蜻蜓點水的關係結束於她發來的最長一段純文字信息,婚禮請柬。

刨去親屬,我懷疑來參加這場婚禮的百分之五十褲襠鬆緊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齒客戶,深夜遠程聊騷黨,沒有開始的偉大友誼同伴,還可以這麼說,潛在的婚後出軌對象。右邊胖妹的男友伸手指摳齲齒的動作配合皺眉苦痛的表情適時給了我佐證。

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狀各異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戶。婚慶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愛情敘事投影告訴我們,他也是一位牙醫。

「這裡是花的世界,這裡是愛的海洋,這裡是滿載著幸福的婚禮殿堂。」

司儀提議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時候,那位穿弔帶連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專心剝蝦的側臉還蠻好看。一分鐘后,我百分之八十確定她就是這次婚禮我要找的目標。有誰會在參加婚禮時遲到一個半小時以上?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有誰會在遲到一個半小時以後還來參加這場婚禮?尤其我們這張還是距離婚禮主舞台最遠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們和新郎新娘一點兒不熟,包的禮金絕不會超過五百塊,在想著吃回本的婚禮混子和體驗生活的編劇之間搖擺,所以這位食指上套著戒指的姑娘一定別有目的。

比如,和我一樣。

我們都是婚禮偷心客,參加婚禮的目的只在於挑中一位合適的賓客來一段24小時的閃電戀愛,不在乎對方和新郎新娘是什麼關係,是否單身,是否養貓,是否罹患絕症,是否刻骨銘心地深愛另一個人,我們只關心這24小時的愛情是否完美,節奏是否勻稱,雙方是否全身心沉浸,開始時和結束時是否同樣眩暈。

你不能把這簡單地稱之為一夜情,並不是因為我將之上升到了有完整價值觀的哲學高度,而是,我相信這是愛情,甚至於,這是愛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誠然,它缺乏一段長時間戀愛所帶來的東西,卻也沒有那些熟稔之後的緊張關係所無法避免的缺陷。

我並不是鄙夷所謂愛情保質期那套理論之外的愛情關係,實際上,我所秉持的跟那套理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義的信奉者,相信多元主義和以賽亞·柏林,深深理解每個人對愛情的不同定義,只要他們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愛情。只是,對我這樣一個崇尚現代和文明的中產犬儒來說,在魚腹極大豐富的情況下,為何還要吃完一整條魚呢?誰知道我們會被哪個部分的刺卡住,從而徹底喪失對魚這一鮮美物種的全部慾望?

但你當然可以簡單地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於尊重任何一種存在,包括你對我的存在的否定的存在。

「下面,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脖子上掛著的AKG包耳式耳機確實略顯做作,但我一心想要來一次搖滾風的愛情主題,對方如果是不滿24歲、學歷研究所以下、夏天的一半時間都在穿熱褲的姑娘,多半也就不會介意我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澀。對面這位脖子上掛著不規則幾何形狀吊墜的姑娘看上去再合適不過。她入座已經十分鐘,我們通過一次集體祝酒交換了潛移默化的眼神,飽含來自同一場遊戲玩家的確認。接下來,就等——

「來來來,大家加個好友?」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舉起手機向我們這些形色冷漠的人發起提議。通常總是飯桌上最沉不住氣的人提出動議,而最沉不住氣的那一位往往是一個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七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點中她的頭像。「『京書』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頻率上,多麼優雅的開頭。

何時SayHi是見機行事的藝術,但無論如何千萬別在通過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沒犯過這個錯誤,卻因為某次戀愛的開頭,對方的主動示好而壞了心情,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對那個女孩人格的預判一樣:進攻型選手的危險之處就在於他們往往並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過是藉由一場隨意的交媾撫慰他們很可能剛剛破碎的心靈。

手機亮了,顯示有一條新訊息。我差點為這位姑娘默哀,接著就慶幸地發現是另一個陌生頭像,卡通風格,如果不是點進去顯示「男性」,簡直無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東」。

「你好。」

這位安東先生多半來自剛剛混亂中隨手通過的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頭打量,一桌十個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標姑娘、娘炮和那個廉價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頭看手機,有三位是男性。出於禮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適時機進行下一步的間隙,我飛快按了回去。

「你好。」「你是?」

「婚禮偷情客,和你一樣。」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頭。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經放下手機,替辣妹夾了一隻阿拉斯加蟹鉗。

另外兩位,一個是穿西裝戴金絲眼鏡用最新款手機的瘦子,左手戴著一塊造價不菲的手錶,看上去極有可能是金融男;另一個穿格子襯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啥?」我回。

對方沒有再回復。

我的注意力很快又放回那位叫京書的姑娘身上。哐當。我感到腳背被什麼金屬器皿砸中。一把勺子,多麼可愛又別有用心的勺子。我勻速俯身,掀開桌布去撿那把京書小姐顯然是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內的指尖相觸還是點爆了內心的前戲禮花,她手指冰涼。

是時候了。我發了個調皮得不像我這副模樣的人會使用的表情發過去,營造好感的第一步在於打破刻板印象。

「哈,不好意思。」

「沒關係。」

然後依然是耐心地等候。

婚禮開始進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場,我們這桌的人走了一半。我編了一條「婚禮很無聊吧」的訊息剛準備發出,就聽到旁邊的人跟我搭訕。

「哥們,抽煙嗎?」

原來是倩倩的男友。

婚禮在郊區一棟金碧輝煌的冷清酒店內舉辦,仿高迪後期建築,搭配古羅馬浴室內飾風格,再加上十二羅漢壁畫,婚禮的主題是現代希臘,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紗,便宜易燃。「兄弟,不合適吧?」

「沒事兒,誰操這份閑心?」

「我是說,不安全。」我揪起滌綸面料的桌布,抬頭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羅漢,「雖然這煙霧報警器是觸不到。」

他沒理我,自顧自點了一支煙。我驚訝地發現他點煙的樣子……或許對某些類型的女性頗具吸引力。「嘿,看中哪個姑娘了?」他長吐一口煙,往我這邊挪了一個位置,霸佔了消失無蹤的女友倩倩的座位。「對面那個?」他眯著眼睛打量,發出很長的一聲「嗯」,語義是「懂」。

「什麼?」我不自覺地把耳機從脖子上取下。

「你好,我是安東。」

「什麼?」

「婚禮偷情客,和你一樣。」

「……什麼?」

為什麼是婚禮?

我也是無意中才發現沒有比婚禮這一混亂有序的場合更適合作為愛情偷心遊戲的孵化池。體量大,戲劇化,時間短。那種需要奔赴另一個城市參加的住店式婚禮就更是合適不過。當每一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兩位主角吸引的時候,不會有人看見桌布下一對對相互纏繞的腿,當然就更不會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間已經誕生了一對愛的魂靈。

「現代人開始接到婚禮邀請的平均年齡是23歲,正是一個年輕人的最佳戀愛時段。23歲開始,如果你身體健康,人際關係良好,價值觀正常,平均一年會參加3場婚禮。你這是第幾場了?」安東彈了彈煙灰,那盤子里還剩有一大半紅燒蹄髈。

我依然沉浸在安東和我是同一類人的震驚中沒能恢復,不得不說,煙這一道具確實讓他不一樣了,起碼對我今天的反社會搖滾小子的定位產生了碾壓性影響。「第三場。」

「玩心很重啊,小夥子。」他說得沒錯,現在是四月。

「安東……老師?」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很難估計這個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實年齡,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齡來更難判斷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強調。

「叫我安東吧。」

「你說你也是婚禮偷心客的意思是?」

「怎麼?不像?」

快消品牌打折衛衣,燈芯絨長褲,熒光黃運動鞋,唯一說得過去的就是那塊還算百搭的表。說他是Nerd偷心客還有點兒意思,要來婚禮這種百花齊放的人間大舞台嘛,競爭力確實談不上強。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說成偷心這麼好聽。」他打著火機,點上第二支煙,在我反駁之前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說你覺得這是愛情啦,只不過維持短暫,等等等等。我告訴你,這就是個博弈遊戲,只有所有參與者都是純粹理性,才談得上各取所需,才有點兒接近你說的愛情。」

對面那姑娘不住向我們這邊打量,我知道她在等待我下一次的信號,已經有些不耐煩。不管面前這哥們是什麼樣的神經病,我現在得終結這段小插曲了。「安東老師,不,大師,你說的我非常贊同。既然大家都有聯絡方式,不如我們以後手機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說你不用惦記那個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終於認真向對面那姑娘看去,她的視線和我有大約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東身上。安東掐滅煙頭,站起來走過去,將那姑娘很可能是撿勺子時特意遺失的耳環遞過去,「給。」

言簡意賅。這是我後來在安東身上學到的第一個原則,不作驚人語,只要氣氛到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就足以擊中對方。我學到的第二個原則是——

「行動的關鍵不在於配合對方的情緒,而在控制對方的情緒。在情緒到達之前就得有所行動。所以,跟著音樂走。懂么?」

安東仍舊是一身從衣櫃隨機挑選出來的行頭,我在他的多次教導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線,堅持露腳踝穿一雙兩千塊的鞋。「你好歹把這玩意兒拿下來。」

我只好把連著手機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進口袋。確實,對於這場放在小城H市舉行的婚禮來說,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顯有些無所適從。新郎正站在門口迎賓,我上前同這位國小同學擁抱,甚至不用介紹安東是誰,我們三個在聲勢浩大的花面前微笑合影。安東將這張拍立得放入隨身攜帶的相冊,加入我、安東同各種新人的珍貴一刻大家庭。

頭次發現安東這本相簿的時候我簡直欽佩他的勇氣,「你就不怕哪次被對方發現,愛情現場變事故現場?」

「不會的。」

「人在河邊走,哪會不濕鞋?」

「所以我已經不在河邊走了啊。」

「啥?」

這對話發生在我們第二次見面,我那次失手的兩個月後,我們又在一場婚禮上相遇了。我是先認出捧著一本發黃的書聚精會神的倩倩,才警覺地意識到安東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顯然早已不記得我。入席半小時后,依然不見安東的身影,我才稍微放鬆下來。這一次我本沒打算墜入愛河,此刻卻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確保一件事。

「Hi,你在看什麼?」

「哦,你應該沒看過這個。」倩倩把書合上,《了不起的蓋茨比》,又迅速攤回。

「呃,我看過。」

「不會吧?你會看這種書?」

「我真的看過……」

「我覺得你的氣質不像會看這種書的人。」

「我還挺愛看這種書的……」

倩倩抬頭認真看著我,「哦?」

「我還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是嗎?你看過哪些?」

「《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問,你男朋友來了嗎?」

「男朋友?」

「就上次那個。」

「上次?」

「哦,對對,你可能不記得了。兩個月前?福祿大酒店?牙醫的婚禮?」

「婚禮?不好意思,我這兩個月參加了五場婚禮。」

這時,T型舞台上的節目又再進行到了耳熟能詳的新郎跪求環節,光輝宏大的音樂響起,暫時淹沒了我們這些群眾演員,而我發現,安東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這場婚禮的伴郎。

「就是他!」

「什麼?」

「我說的就是他!」

倩倩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確是這麼介紹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你覺得我會喜歡他這樣的男人嗎?」

我內心覺得還蠻會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為了方便和我一起參加我朋友的婚禮,就這麼介紹咯。」

「他是……蹭飯的?」

「不算吧。他參加婚禮有別的目的。」

混蛋,無恥,罪大惡極。這是作弊。

後來倩倩沒再怎麼搭理我,我也體諒她愛好文學的心情。儀式結束,趁著新郎新娘沒來敬酒,我打算從後門偷偷溜走。結果正好一頭撞上安東。

「哈?這麼巧?」

「巧?在本市參加婚禮,想不遇到你才難吧!」我語帶譏諷。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從倩倩那裡聽到了什麼。「這次還真不是,結婚的是我朋友。」

「哦?這次改你帶你女朋友了?」

「不不,我們只是朋友。和你一樣,都是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成員。」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說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鏡和黑色羽毛耳墜,穿棗紅色毛衣那個胖妹?」

「對。」

「她成功過幾次?」

「我只知道她失敗過一次。」安東掏出一支煙,「對方是我。」

「原來你也是挑的啊。」

「不,因為那時我已經從這遊戲里退出了。」

「退出?」

不得不說當時我相當懷疑他的話,儘管有第一次的教訓,我仍然懷疑他和倩倩一樣,都是這個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loser,與其說退出,不如說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進入過。

「為什麼?」

「你過來,」安東將我拉回酒店宴會廳門口,「從這數過去,一直到那,再從這,到那邊,一共幾桌?」

「八桌。」

「這八桌人,都是婚禮偷情客,24小時愛情俱樂部的信仰者。」

「你開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間穿梭的新郎新娘,他們都是我前同事,因辦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帶領結穿得人模狗樣那個禿子,看見沒?那是我發現的第一個同伴,我和他在一場鄉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個女孩,那個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輸給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頭喜歡他什麼。」安東臉上浮現一絲往事如雲般的笑容,「當然更意外的是,那丫頭竟然也是這套愛情理論的信奉者。」

「這桌數過去右邊第二個女的,拿著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個,是我一次遊戲期間偷情女友的閨蜜。當時那女友還是個新手,不懂玩這遊戲的一些基本法則,24小時過後不僅立刻跟閨蜜分享了這次戀愛,連我的號碼也一起分享了。結果那個好奇心旺盛的閨蜜天天給我打電話,追著我也要來一場24小時戀愛……」

「然後呢?」我開始聽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製造的24小時戀愛就送給她了,也得到一個教訓,就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第二次了。我們這些純粹戀愛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個命中注定嗎。」安東踩滅煙頭,「當然第一次會答應也是因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厲害了!」安東眼睛發亮。

我看過去,那是一桌五顏六色的男人,只坐著一個女人。「那桌人你都認識?」

「不,我就認識那個女的。」他頓了頓,似乎有意要讓我驚訝,「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應該說是前男友。」安東掃視會場,突然哈哈大笑,「這女的太厲害了,這次婚禮把她老公也帶來了。」

「啊?不會也在那桌裡頭吧?」

「在另一邊,女方親友桌那裡。」安東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說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東那種過來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這種論調竟讓我鬆了一口。我和他們本質上不是一種人。

「你要以一般社會眼光看,這麼說也不錯。不過,有長期伴侶還玩這個遊戲的,也不僅僅是為了刺激。」

「難道是為了找打?」

「愛情本來就可能在任何兩個人、任何時刻發生,你就算結婚了,也會對其他人動心不是么?」

「忠誠本來就是愛情的一部分。」

安東沉默了一會兒,「你說得對。」

他的贊同出乎我的意料,讓我反而有點兒慚愧,畢竟在這方面我也沒什麼底氣,我沒有一個超過24小時的女朋友,說穿了是害怕承擔責任,逃避現實,寄希望一種審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為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一個人。」

我和安東在H市市中心這個全球化侵略的高端連鎖酒店最大的宴會廳中央坐著,享受無窮無盡的冷氣,彷彿我們和發電站、全球變暖、世界末日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不用付給地球任何消費稅,不用緊張。面前空曠的場所被陸續填充,我們呆若木雞。

國小同學完全走了形,我一點兒不好奇新娘會長成什麼樣。安東照例要掏出一支煙,我說還是算了吧,他說我有預感。

「這次一定會再見到她。」

「你每次都是這麼說的。」我把那支煙塞回去。

安東說他第一次見到那姑娘的時候在抽煙,「我要她第二次見到我的時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樣。」

「這樣她就會愛上你?」

「不,她會想起我。」

我曾反覆問過他同一個問題,那姑娘到底長成什麼樣,能讓他就此退出24小時愛情俱樂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盡相同。「皮膚白。」「胸部形狀絕了。」「她的睫毛,我從沒見過那麼長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過那雙手,你也得完蛋。」「說不上來,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暈感。」

只有最後這點讓我感覺靠近了一點關鍵,「眩暈感?這不都還是營造出來的嗎?」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麼能一樣呢?你吃過素齋吧?」

我點點頭。

「你能管那個叫肉?!」

賓客開始如潮水般湧入,這個對世界上目前這兩人來說最為重要的一刻很快會到來,我們這些旁觀者將會成為這一刻的目擊證人,合謀者,路人甲。但對我來說,我和安東這樣的愛情行為藝術家才是電影真正的主角,婚禮不過是一場場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對演員來演又有什麼區別。真正的觀眾不會記住他們。

但誰又才是真正的觀眾呢?

大朵大朵的花瓣鋪滿地毯,迎賓通道和舞台選用的是不同的鮮花,請柬、燈光、桌布、桌卡、菜單、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現場樂隊、蛋糕、香檳、蠟燭……天知道一場婚禮究竟要怎樣高昂的精神造價。對我們來說這無異於一場場曠日持久的浪費,巨大而荒誕。

我們又是誰?

年輕,驕傲,擁有良好的教養,經濟獨立,人格自由,終身活在幻想中,享受現代文明並在坐而論道時理性地與其保持距離,熱愛美並以此為借口脫離道德層面的審判,虛榮但不偽裝,並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由此負面的評價。剛剛走進來的這個挽著老公胳膊噴著祖馬龍橘子香的女人,那邊那個已經坐下假裝心不在焉刷著手機新聞的小夥子。

我閉上眼睛。

角落裡戴耳機聽著TheNational還在心裡複習高三物理的年輕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過急匆匆尋找廁所背著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剛剛從非洲旅行回來奔赴愛情現場的旅行家;那兩位各自遊離肉體之外的情侶,他們今天給自己的定位又是什麼呢?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被對方束縛住的渴望靈魂伴侶的鬼精靈。

多麼缺乏靈魂而需要愛的人們啊。

兩年來我和安東去了一切能夠趕赴的婚禮,鑽了各種人際關係的空子。一開始我只是好奇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說,參加各種婚禮只為了找到那個姑娘,後來同情佔據了上風,我開始更加主動地招攬婚禮邀請,以便帶上安東,增大尋找的幾率。

我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了玩愛情遊戲,轉而只是單純地參加一場婚禮的。

24小時愛情俱樂部就是這樣,隨時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那些曾經身處其間的同伴,都會轉而變成戰友。退出時偷心客往往會舉辦退出儀式。

我和安東第二次相遇時,那場來了八桌婚禮偷心客的婚禮,就是一場偷心客的退出儀式。當然了,除了我們這些俱樂部成員,誰也不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婚禮。

退出儀式的規矩就是,偷心客不準在這樣的婚禮上玩愛情遊戲。

對仍舊信奉24小時愛情遊戲的偷心客們來說,退出者其實都是失敗者,退出儀式就是這樣一場失敗的浩大責罰。不在失敗者的面前玩這個遊戲,是一種尊重。

當然了,也有選擇結婚卻不退出的偷心客。不,是偷情客。

俱樂部無形無跡,只是默契的共同體,偷心客們的婚禮會在醒目之處做上只有他們自己才看得懂的標記,誤入其中的成員自然就清楚規矩。

是規矩就會有例外,每一個例外都是一個故事。安東就是打破這條規矩的人。

但無論他怎麼對新娘賭咒發誓,那一次並非24小時偷心遊戲,實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沒有相信他的話,拒絕透露任何一點關於那姑娘的額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誡他別忘了偷心客們的另一個規矩,同一對人,遊戲決不能玩第二次。

對安東來說見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註定是一場持續一生的遊戲。

「哇,看那邊那個,不錯。」

我順著安東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不試試?」

「算了吧。」

「喲,你還學會害羞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膚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

「少來了。」

然後我們繼續安靜地坐著,直到半小時后看著那姑娘和那桌對面的男人開始眉目傳情。那男人剪著扎眼的短髮,脖子上掛著一個巨大的Boss,儼然就是另一個我。我在心裡默默祝福他。

安東擰開桌上標配的雪碧,為我和他自己倒滿。「還記得倩倩嗎?」

「那個文青?」

「嗯。她現在不讀書了。」

「她不讀書,難道想改變世界啊?」

安東拿出一本書,「她自己寫書了。」

我拿起來一看,《愛情偷心術》,「大哥,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

「你問吧。」

「她到底談沒談過戀愛啊?」

安東笑了,「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書翻了翻,「不過看上去她倒是比我們都會談戀愛。」

會場燈光暗了下來。我打賭,現場不會有比我和安東更熟悉這個環節的人了。

「現在,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

音樂響起,我認出那是《LadiesandGentlemenWeAreFloatinginSpace》,剛準備訝異一下婚慶公司的品位,緊接著就發現安東臉色慘白。

「咋啦?」

「這是……」

「Spiritualized,英國一支迷幻電子樂隊。」

「那天婚禮放的也是這首。」

舞台盡頭的圓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那個黑乎乎的洞口,彷彿從地底能夠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隻怪獸。

安東的預感這次真的對了。三年來他苦苦追蹤的另一位婚禮偷心客,就是新娘。

所有的戲劇瞬間彷彿都被我撞上了,這一刻我真擔心安東會奮不顧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國小同學跪下,「我們才是命中注定。」或者乾脆抱著他的新娘從這個地方逃走,永遠地消失,直到很多年後我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的菜場遇到正在買魚的他倆。那時我又是什麼樣的狀態呢?這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我和安東第一次遇見時那個叫京書的姑娘。我們後來沒再聯絡過,一次深夜,我鬼使神差想給她發個微信表情時才發現她已經把我刪了。

安東只是下意識地掏出了煙。我拍拍他,把整包煙和打火機從他手上拿過,然後點燃了一支,猛烈的咳嗽聲終於讓周圍的賓客注意到這個裝酷失敗的傻逼,他們報以同情。

「我們出去吧。」

我奇怪地聽從了安東的建議。我們走出宴會廳,走到大街上,在附近的小巷找了個無人的酒吧喝酒。我只喝了兩杯,之後卻在旅館睡了整整36小時,因為喝到了假酒。

原載於《青年作家》2015年第12期總第452期

選自作者新書《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2017年

【作者簡介】

大頭馬,原名王亦馨,女,生於1989年,心理學專業;國小開始發表文字作品,現為職業編劇,豆瓣電影鑫像獎創始人,上海國際電影節專業選片人;編劇作品包括電視劇《明星時代》《愛情定製局》,網路劇《我就是妖怪》,動畫電影《西遊記之火焰山》等;小說《謀殺電視機》曾獲豆瓣閱讀徵文大賽虛構組首獎,並售出影視改編權;即將出版短篇小說集《謀殺電視機》和《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

責編: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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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嚴彬(微信 larfure)

合作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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