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如果你愛上一首歌,聽得眼淚滑落,那麼,唱歌的人也差不多。
2006年,李宗盛在台北舉行世界巡迴作品音樂會,張艾嘉是他的開場嘉賓。
她聲情並茂的旁白在劇場上空悠悠響起,訴說著他的前世與今生。
當嫵媚又俊朗的她緩緩走下舞台的階梯時,全場的人似乎並沒有訝異,他們微笑地看著她俏皮地介紹著即將出場的「大哥」。
那場音樂會叫「理性與感性作品音樂會」。而她,無疑是他的感性之源。
演唱會上,他們互相調侃,像一對老朋友。張艾嘉忽然促狹地逼問他:「你有沒有愛過我?」當她淺笑盈盈地拋出這句話時,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李宗盛頓時語無倫次,顧左右而言他。
彼時,李宗盛出道已27年,他在別人眼裡是「前輩」,是「教父」,是「大師」,但在她的眼裡,他是她永遠的「小李」。
她的眼角有了魚尾紋,他也已秋霜染鬢。但他們共同擁有的是那近三十年的沉甸甸的時光。
他們不是青梅竹馬,卻識於微時。那時他白天幫父親送瓦斯煤氣,晚上去民歌餐廳唱歌。比李宗盛年長5歲的張艾嘉,則早在1976年,就因出演瓊瑤電影《碧雲天》獲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1985年,張艾嘉參與創作公益歌曲《明天會更好》,找到羅大佑親自為歌譜曲,薈萃了當時60名藝人演唱的《明天會更好》產生了巨大的轟動。
那年僅推出一張專輯的李宗盛「江湖資質」尚淺,張艾嘉在《明天會更好》的錄製現場發現了站在最後一排的他,正是由於她的大力推薦,才讓他的驚人才華被更多的人所見。
同年底,李宗盛為張艾嘉製作專輯《忙與盲》,讓張艾嘉再度名聲大振。對於李宗盛不遺餘力地幫助,張艾嘉充滿了感激:「對於這張專輯的完成,要特別感謝李宗盛,是他幫我設計整張唱片的音樂風格,也是他為我作曲、為我潤飾歌詞。」
在那之後,他為她創作的《愛的代價》風靡華語流行樂壇。
演唱會上,他毫無懸念地唱起了這首歌。那首歌是她多年以來保留的曲目。那天他重新唱起: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燈光暗處,沒有人瞧見近五十歲的他熱淚奔涌。
倉央嘉措說,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他無需隱藏,也無法隱藏,他的每段心事都在歌里,他借著一個女子之口,道盡的何嘗不是男人的心聲?
熱衷八卦的眾人即便在多年後,仍在執著地探尋他們相愛過的證明,天生驕傲的她也像一個小女生一樣,希望獲得一個明確的答案。
可是,那麼冰雪聰明的她怎會不知道?「我當然知道他很愛我,他不愛我就不會替我寫那麼多歌!」他灼灼的眼神躲不過她的捕捉,他為她不舍晝夜,伏案寫歌的瘋狂更動卿芳心。
但張艾嘉坦言李宗盛在做《忙與盲》的時候比較愛她,錄《愛的代價》的時候就不那麼愛她了。而李宗盛則笑答,「我寫《愛的代價》這首歌,是想著你寫的,想著你為什麼嫁給別人了。」甚至,他毫不避諱地和張艾嘉說出,《愛的代價》是他少數寫幾個歌,寫的時候就流淚的歌。
我認識的一個男子,在得知他深愛著的女子嫁人時,一個人跑到他們駐地后的山上,淚水滂沱,狂呼她的名字,那個夜晚的群山見證了一個男子死於心碎的絕望。
於李宗盛而言,那段感情無論當時是暗潮洶湧,還是最後無疾而終,那個美麗伶俐的她,那個才華橫溢的她,都是那段青蔥歲月的佐證。他應該記得她唱他寫的歌時那閃閃發亮的眼眸吧?他應該記得他們合作默契時那擊掌相和的振奮吧?她的星光里有他的烘雲托月;他的名聲鵲起里也有她的推波助瀾。
時光多情似故人。所以,台上的他,縱使舊日的情愫已平淡無波,縱使他們已形同親人,可是,她是他開在歲月里的花,是時光之鏈上那溫柔的一環。當他們比肩站在這獨屬於他們的舞台上的時候,讓他心潮起伏,情難自已的,分明還有那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和那個痴痴的少年。
皮格馬利翁是希臘神話中的塞普勒斯國王。他不喜歡凡間女子,遂用神奇的技藝雕刻了一座楚楚動人的象牙少女像,在夜以繼日的工作中,他把全部的精力、熱情及愛戀都賦予了這座雕像,並向神乞求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愛神被他打動,便賜予雕像以生命,並讓他們終成眷侶。
在林憶蓮的演藝生涯中,李宗盛無疑是她的皮格馬利翁。
當年,林憶蓮的嗓音條件雖得天獨厚,但在出道后很長一段時間事業阻滯不前。1995年,林憶蓮加盟李宗盛所在的滾石唱片,在他的精準定位,傾力打造下,推出了《love,Sandy》、《夜太黑》等熱銷專輯,尤其是《love,Sandy》,更是創下台灣銷量80萬張,亞洲銷量200萬的記錄。而愛情的種子就在兩人珠聯璧合的默契中悄然萌發。
李宗盛曾說:像林憶蓮這樣的女人,只聽她的聲音,便足以愛上她。
1998年,結束了上一段婚姻的李宗盛,和苦戀三年的林憶蓮終成連理。
在他們相戀期間,他為她寫過無數情意繾綣的歌,經她演繹,大多都成為傳唱不衰的金曲。林憶蓮演唱生涯的黃金時期,甚至被稱作「李宗盛時代」。也正是他的伯樂之功,才一舉將她推上了華語流行樂壇的巔峰。
可是相愛容易相守難。他們同樣有著藝術的敏銳,有著孩子一般對愛的貪戀。漸漸地,彼此眼裡的優勢,漸成鋒利的芒刺;曾經的恩愛不移,衍化為互生的嫌隙。加之二人事業上的此消彼長,更是讓他們之間微傾的天平發生了欹斜。六年後,他們用一紙離婚聲明為這段曾蕩氣迴腸的浪漫愛情劃上了句號。
2004年,李宗盛和林憶蓮宣布離婚。在離婚聲明裡,他說,「我們的愛若是錯誤,願你我沒有白白受苦」。
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說:不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能換個方式相愛——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
離婚後,他來到北京。「《陰天》那首歌,幾乎是我離婚的寫照。我十幾年前寫的歌詞就像是寓言一樣預見了我現在的生活,這個那麼大的城市,我來了,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沒有了婚姻,我只能守著我的孩子我的工作。」
他寄情於事業,成為不眠不休的工作狂,但他的靈感卻不再沛然如昔。
後來,他再開演唱會的時候,與她隔空對唱《當愛已成往事》: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即便刮骨療毒,也無法清除的記憶,就那樣恣意地紮根在那裡。那一刻,他哽咽落淚。
我以為我已經把你藏好,藏得很深,但那早生的華髮,與淚濕的眼角,還是泄露了我的傷悲。
所以,他的演唱會開了一場又一場,從台北到上海,從北京到廣州,從小李,到大李,他永遠逃不開那個名字。因為只要旋律一起,都滿是他們共同走過的回憶。
他為她寫過多少歌呢,他也許已無法記清。她是他塑造的,他也是她成全的,在各自的光芒里,他們都是彼此的輝映者。
在她之後,再沒有他戀愛的確鑿消息傳來。雖然她已有了新人,他卻孑然一身。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經歷過大海的波瀾壯闊,就不會再流連忘返於其他的江河;陶醉過巫山雲雨的夢幻,別處的風景便無可觀瞻。
所以,有的人是我們生命里的「毒」,一愛成殤,再無他望。
曾經,辛曉琪在演唱會上,動情說起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五個男人,其中就有李宗盛。當年辛曉琪在滾石並不受重視,簽約滾石2年後,李宗盛才創作出一首歌給辛曉琪:「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但我覺得這首歌不會紅。」這首讓李宗盛和辛曉琪都不看好的歌就是《領悟》,當時這張唱片創下過一天銷售2萬張的奇迹。
辛曉琪為此感慨不已:「這首歌改變了我的一生。」
曾經,他根據娃娃(金智娟)苦戀一個北京男子的故事,寫出那首《漂洋過海來看你》。當年,她只不過和李宗盛隨口聊了5分鐘自己的戀愛狀況,沒想到,只隔了兩天,他便將譜寫好的詞曲交給她:在漫天風沙里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
她詫異的是,他寫出的竟然就是自己內心那些欲訴無從的話,他就像一個親歷者一樣那麼切中肯綮。她不知道的是,那就是近乎他自己的心路歷程啊,愛而不得,愛而不能,千里目送,思念成疾......
此外,他還為陳淑樺寫歌,為莫文蔚寫歌,為梁靜茹寫歌......
他彷彿可以點石成金,在他的歌里,她們的華彩被一再煥發。
李宗盛、辛曉琪、周華健
有人說他每製作一個女歌手的專輯,幾乎都要和她們談戀愛。自是荒唐之語,但有人談了一百次戀愛,未必寫出一首歌;他談了一次戀愛,就夠他寫一百首。
才華永遠是技術層面的東西,那個被包裹在裡面的內核,一叫「悲憫」,二是「深情」。
這個鬍子拉渣的老男人,抱著一把吉他,低眉信手續續彈,嗓音鈍拙,有種粗糲的感覺,滿是中年後滄桑的味道。
年少時的他,也曾為賦新詞強說愁吧,而今識遍愁滋味,卻欲說還休。
在事業的疆域,他攻城略地,帶著氣壯山河的萬丈豪情。但在愛情面前,他未必是殺伐果決的勇者。他敏感的觸角不時伸出來,摸索這世間的涼薄,也感受那縷縷的餘溫。
那餘燼總是閃著微微的光亮,仍是他心中不滅的火焰。
最後他退回到自己的殼裡,這是唯一溫暖的巢穴。
深情若你不堪摘,我便替它保留在我的心中。時光帶著凜冽的傷,我願為你一飲而盡,只是那穿腸而過的,除了回憶,只剩下這唱啊,唱不盡的旋律,在誰的上空久久飄蕩......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與女人說愛,與音樂談情,是他生命中的兩個出口,當一個出口成為「此路不通」時,音樂成了唯一的救贖。
他曾一再感謝那些不離不棄的歌迷們:"謝謝你們,從小李的青春年少,聽到我兩鬢斑白。所以,我肯定有更珍貴的東西來與你們分享。無以為謝,唯有寫歌,給在乎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聽。」
2013年11月18日,李宗盛在北京開演唱會,一曲《山丘》唱哭全場觀眾。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蘇軾天地澄明、豁然開朗的曠達,「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則是歷盡千帆,空無一人相與歸的蒼涼。
原來,我們都不過是這漂泊途中的羈旅客,是這茫茫人世間的獨行人。
在小說《命若琴弦》里,一個盲人少年跟隨師傅學琴,師傅告訴他有一道藥方,可以治癒他的盲眼,令他重見天日,而這道藥方必須在他彈斷一千根弦後方能從琴匣里取出來。盲童在師傅死後,走過無數的路,爬過無數的山,無數次暢想藍天與星辰。後來小小少年也成了老琴師,當他終於彈斷了千根弦,方知那所謂神靈的藥方不過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命若琴弦,命若琴弦,明知人生是一場漫漫的不歸路,明知這場最終的博弈終無勝算,但我們仍要在絕望與希望中輾轉,不自量力地還手,直至死方休,就像那個面對巨石從山上一次次滾落,又一次次努力將之推上山頂的西西弗......
史鐵生說,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捨「最幸福」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慾望面前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的給每一個人以局限。
他寫盡了女人心,卻訴不完這起起落落的一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