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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 張欣:狐步殺 ⑫

小說以一起兇殺案的偵破為主線,描寫柳三郎、蘇立(蘇而已)、苞苞、端木哲的情感糾葛乃至愛恨情仇,以及公安刑偵員周槐序對蘇而已的愛慕之情。故事雲詭波譎、引人入勝。素以創作都市言情小說著稱的著名作家張欣,沉寂數載之後為我們奉獻的這部精彩力作,相信不會辜負讀者朋友們的閱讀期望。

狐 步 殺

張 欣

12

空靈縹緲的旋律彷彿從天際款款而來,裊裊娜娜,似有若無。遠遠望去,丹峰林立,滿眼蒼翠。

這是小周熟悉的班得瑞樂團演奏的《寂靜山林》,以來自瑞士一塵不染的音符而著稱。真正的寂靜並非全然無聲,名曲之外,這裡有來自阿爾卑斯山原始森林的鳥鳴,還有羅亞爾河的溪流聲,令人瞬間溫和下來。

山林的確是寂靜的,田野、山谷和清清的溪水,是天然的露天廣場,一群年齡各異的瑜伽和太極的舞者,穿著簡樸的全無裝飾的原色系土布衣裙,隨著純凈遼遠的音樂,在落日餘暉下冥想般緩緩起舞,宛如身處夢境中的東方凈土。甚至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素顏而端莊。

今天是華南織布局開業,首場秀的名稱是——清貧的奢侈。

小周在山莊的門口,看見了電視台時尚欄目的採訪車和錄像車,於是叫蕭錦把警車停在了山莊外面,兩個人徒步走進華南織布局。

藝術家從來都不缺朋友,這裡雲集著數目不少的豪車,自然也有相貌姣好的俊男美女,他們的氣質和風采,總是散發著古玉一般的光芒,吸引著平凡普通的路人希望與他們親近。

小周和蕭錦是來逮捕柳三郎的。

他們在柳森的別克房車上,在前排椅背的最下方勘查到了陳年的血滴,經過DNA鑒定,確認是端木哲的血跡。

逮捕柳森之後連夜突審,他承認是柳三郎砸死了端木哲,他去幫忙處理屍體,沒有乘坐電梯而是從樓梯把端木哲背下來的,放到他的別克車上離開的。那個樓梯的出口,隱藏在不起眼的樓側,只有清潔工會偶爾出沒,這也是所有小區監控錄像並沒有拍到任何可疑畫面的原因。

為什麼沒有換車呢?

柳森的解釋是,因為剛換了別克房車,突然又換車擔心會引起關注。一切如常反而是最安全的。

對於端木哲的手機所發出的信息和遊走汕尾,柳森並不知情,只是冷漠評說:多此一舉。許多事都是死在多此一舉上。

不過柳森強調,柳三郎的舉動是他授意或者暗示的,當他得知端木哲要加害於三郎,他不止一次在三郎面前提出過必須幹掉他。他深感自己太不冷靜了,即使是對待惡棍,也應該相信法律,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完全沒有必要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加害人,實在辜負了黨對他多年的培養和教育。

從始至終,柳森的神情都異常淡定。

逮捕柳森的那天下午,他還在辦公室里處理公務。他的辦公室用間隔櫃分成接待區和辦公區,辦公區在裡面,有大班台和文件櫃,因為間隔柜上端是通透的格子,所以看得見裡面的大致擺設。外面的區域是一套深棕色的皮沙發,茶几擦得纖塵不染,上面擺著水果托盤。

沙發旁邊另有茶水櫃,杯子、各種茶葉以及飲水機,排放得井井有條。

秘書叫小周和蕭錦兩個人坐下,正要泡茶,被小周打手勢制止,便禮貌地離開了。

柳森在辦公區背對著門口打電話,聽上去是讓他批一塊墓地,「……我真的沒有這個權力,要再等兩個月我們會統一放號,根據網上報名的秩序排位……一切都是透明的,經得起檢查的……現在沒有,真的沒有。紅線女旁邊還有?你去現場看過?拜託,那是統戰區和社會名流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都是黨的好兒女,盒子上都蓋著黨旗,簡單地說就黨員和黨員在一塊兒唄……」

解釋了好一陣,他才掛上電話走出來,嘴裡嘟囔了一句,「人都走了還跟我講級別。」這時才定睛看到今天的客人非同一般。

但也沒有驚慌失措。

一起離開之前,還有下屬進來請他在文件上簽字。他的手並沒有抖一下,在茶几上一筆一畫簽好交給下屬。從側面看,他方臉目深,有官氣。雖然眼光陰鷙卻又有一種革命者的祥和。

這種神情,給小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舞者的表演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這時天色已暗,陡然間,一串串,一團團,還有隱藏在樹梢和灌木叢中的射燈依次亮了起來,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露天廣場一時間明亮如白晝。

這時,柳三郎走到了廣場的中央。

他戴著精巧的耳麥,穿著也十分簡潔、利落,這種風格反而突顯了他的俊朗和與眾不同的氣質。

「我希望讓服裝回歸它原本樸素的魅力中,回歸平凡中再見到的非凡。奢侈不在其價格,而應該在其代表的精神,所以才會有清貧的奢侈。」他說。

他還說,「如果我們能跟大自然的關係好一點,如果我們對周遭的萬物珍重和友善,如果我們能從高度的自我中出離,那就是我想表達的一種生活態度。謝謝大家。」

三郎深深地鞠躬。

他得到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周槐序也忍不住鼓起掌來,蕭錦側目看了周槐序一眼,面無表情。

小周也感覺到自己的荒誕,秒回到先前的狀態。

「但是你必須承認,他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周槐序小聲說道。

蕭錦點頭,但仍舊不以為然道,「那又怎樣?他現在是犯罪嫌疑人,只不過更讓人惋惜罷了。」

「不瞞你說,我一直粉他,買過不止一件他設計的衣服。」

「相比之下,我會喜歡柳森多一點。」

「那個人啊,為什麼?大叔控?」

「比較現實版,這個柳三郎更合適呆在雜誌里。你看他那些朋友,哪有一點清貧的味道,他也蠻享受被他們包圍的嘛,總之他是個矛盾體。」

「人生本來就是很糾結的啊。」

「都說奢華沒辦法掩蓋品格的缺失,清貧也一樣吧。」

他們的目光並沒有交流,臉上保持著職業的肅穆,一直並肩看著眼前這個精心策劃,設計一流的名利場。

現場又一次出現驚喜,重重疊疊擺成塔形的高腳杯在一個四輪車上,被朱易優推了出來,每一個玻璃杯里都注滿淡黃色的香檳,人們圍攏上去,形成一個新的小高潮。

這時小周發現,整個山莊並沒有蘇而已的身影。

秋天最乾燥的時節,利群茶餐廳進行了整體大裝修。大概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裝好之後重新開張,小周還曾遠遠看到門口放著半圈花籃。

可是他一直沒有時間過去坐一下。

柳三郎歸案以後,他寫完案情報告,須臾間想起了忍叔,於是決定去利群茶餐廳坐一坐,喝一杯鴛鴦。

蘆姨又是在剪蝦須蝦線,見到他像是見到鬼,有一種誇張的熱情,急忙擦擦手,親自從收銀台跑出來接待他,把他帶到最好的卡座。一路念念叨叨,「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鴛鴦走糖。你先坐,歇一下,馬上就給你端過來。」

說完屁顛顛地去張羅飲品,大叫了一聲,「飛沙走石。」

「改名字了?」

「不改怎麼漲價。」她小聲解釋。

小周在卡座坐下,環視煥然一新的茶餐廳,收銀台的上方掛著「財源廣進」四個大字,下方的關公牌位和招財貓一應俱全。鮮紅色的人造革座椅,窗戶上鑲嵌黃綠藍三色的仿古玻璃,有一面牆壁的貼紙是舊廣州騎樓的景物,始終追求懷舊的理念。整體風格盡顯市井風格,俗得絲絲入扣,奪人心魄。

有人穿著拖鞋進來喝一杯奶茶,實在是渾然一體。

店小二拖著成箱的啤酒和飲料進店卸貨,后廚有採買出出進進,都是新鮮的魚肉雞蛋蔬菜等十分豐富,可以判斷生意比從前好了許多。

蘆姨端了一杯鴛鴦走過來,放在小周面前,又放了一杯熱檸茶在他對面的空位前,什麼都沒說,走了。

熱檸茶的水蒸氣虛虛渺渺地飄浮起來。

懷念忍叔。

他是一個專註到極致的人,儘可能窮盡的拆分,直到案情成為粉末狀態。他說,我不是神探,我只是有一顆匠心。直覺從不撒謊,反而是聰明會混淆我們的合理判斷。

他還說,我對於犯罪嫌疑人沒有偏見,每個人的處境不同,有犯罪心理的人未必會犯罪,我只是要搞清楚,你做了沒有?做了就跑不掉,沒做,也絕不會冤枉你。最需要警惕的應該是那些沒有犯罪心理的人吧,如果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有可能鑄成大錯。

這個社會有貪污,有賄賂,有迫害,有謀殺,卻幾乎沒有詩歌、音樂、品質和純粹的愛,沒有遠方和夢想。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觸及底線,因為總有一些笨人是忠於職守的,總有更多的人選擇正直、善良、是非分明。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每個人都在跟自己鬥爭。

他說過的話還有很多,時不時就會閃現在周槐序的腦海里。然而此時,他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坐著。

茶餐廳的音響里播放著美國鄉村歌曲,正是抒情王子湯·威廉姆斯的經典曲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低沉的音色如陣陣鐘鳴,清澈時如墨綠色的石頭沉在溪底,溫暖時如冬天燃燒著藍色火苗的壁爐。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訴說。

小周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鴛鴦,沉思良久。

人,都是要蓋棺定論的。忍叔這個人,有信念,所以活得充沛從容,忠於職守卻不強求他人,一直與這個時代保持著不對稱的物質匱乏和經濟拮据,但其言行舉止,尊貴而有尺寸。是真正的奢侈的清貧。

現在他走了,如蛟龍歸海。

每年春天,季節轉換的乍冷乍熱,使街道兩旁的大葉榕樹居然落葉紛紛,彷彿秋天一樣,但其實是嫩綠的新葉擋不住地要冒出來裝點春天,幾乎一夜之間新葉足以遮天蔽日。

所以,周槐序看到滿地的落葉,這才意識到三月份已經落幕了。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依然是小周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馬達,站在路邊等待代駕司機的到來。還是那輛悅達起亞。

時間過得真快,新一輪的同學聚會如期而至。這一次的聚會地點是在祿鼎記,不吃麻辣火鍋你們會死嗎?小周說,這也太重口味了。馬達非常討厭粵菜,他說清水菜心、清蒸排骨,吃這麼清淡那還叫下館子嗎?在家吃不就好了?你看這健康老油,滿滿的朝天椒挑戰味蕾,那叫一個辣得蕩氣迴腸。

這一次的聚會,是小周拿了父親的一瓶3斤裝的軒尼詩,搞不清多少錢,反正不便宜,大家喝得暢快淋漓。

許多往事和牢騷都在一遍一遍重複,然而日光之下,能有什麼新鮮事?都是彼此的見證人,都要抓住轉瞬即逝的存在感。

代駕司機還沒有來。

都說時間可以抹平一切,可以淡化所有的傷痛。但有些傷痛卻會隨著時間的延伸,不知在什麼時刻隱隱襲來。

小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同學會後與蘇而已的相遇,不知她現在人在哪裡?過得還好嗎?思念像一隻小手在遠處輕輕搖擺,像一個孩子眼中沒有落下的淚珠,柔軟中是尖銳的思念。原來在他的心裡,她並沒有離開。

可是愛情需要奇迹。

奇迹並沒有發生,匆匆趕來的代駕司機是健身房的趙教練,兩個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你也兼職了?」小周一邊把馬達扶進車的後座上,一邊問道。

「我老婆生孩子了,要賺奶粉錢啊。」

趙教練手腳麻利地坐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

小周坐在後座上,一邊的肩膀扛著馬達沉重的大腦袋。

兩個人開始聊一些閑話。趙教練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不多嘴,不多話。小周不開口,他就默默地開車。

「蘇小姐還去打拳嗎?」小周自認為不經意道。

「再沒來過,自從上次你遇到她,就再也沒來過。」沉默了一會兒,趙教練繼續說道,「她在我這兒買了一組課,是付了費的,我打電話想叫她來上課,可是電話是空號,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車內一派安寂。

雖然不是小周打的電話,但心裡還是有些落寞。

花葉千年不相見,緣盡緣生舞翩躚。一直以為,即使斷了聯繫,在這個偌大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繁華中,電話的那一頭始終有一個熟悉的人,一個他喜歡的女子。

原來那一頭是什麼都沒有啊。

或者她會遷怒於他,憎恨於他也不一定。

雞湯君說,沒有理由的心疼就是愛。那麼,當他知道她的全部,還是想念她,也是愛吧。小周望著窗外的街景,燈紅酒綠。夜色甚是溫柔,心底卻是遺珠失璧般的悵然和無奈。

車速變得越來越慢,終於徹底停了下來。

半個多小時仍然一動不動,小周把馬達的腦袋放在後座椅背上,這傢伙早已呼呼大睡,鼾聲震耳。

小周下車,向前方走去。

大約100米開外,便看見車禍現場,是令人吃驚的慘烈,根本混亂到看不出情況是怎麼發生的。

滿地都是玻璃碴子,還有各種汽車零件的殘骸或碎片,另有一個孤零零的汽車輪子躺在馬路中間。說這裡是爆炸現場也不為過,挂彩的當事人驚魂未定,看上去衣衫不整,狼狽不堪。

小周給值勤的交警看了一眼警官證,交警解釋說,一個16歲的小男孩把他爸的大奔偷開出來,高速駕駛,因為避讓其他車子,從對面車道撞爛護欄飛了過來,這邊七輛車被他撞得亂七八糟。

「不過大奔還是結實,爛掉也沒起火。」

「人呢?」

「這個傢伙死不下車,說要等他爸爸來。」

熊孩子。

小周跟著交警去看那輛賓士,小孩半開著車窗,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強。小周道,「他哪有16歲,最多12歲。」

「滿嘴瞎話,我也要等他爸過來。」

「又是把油門當剎車了?」

交警撇了撇嘴,聳聳肩膀表示無可奈何。

小周說道,「傷亡情況怎麼樣?」

「還好沒有死人,但也有人傷得不輕。」

小周回望了一眼,傷者七零八落分散在路邊,席地而坐,肯定衣衫不整,目光獃滯如剛從噩夢中驚醒,而且或多或少都掛了彩。道路中間還有一部分人靠在側翻、稀爛的越野車前等待救援,估計是無法搬動的人,他們互相照顧,看上去情緒已漸平穩。

「我現在能為你做什麼?」小周收回目光。

交警把一個哨子放到小周手裡,「剛把通道清理出來,你就把車流疏導過去。我到對面叫同事警車開道把救護車引進來,好多傷員都是簡單包紮的。」

另一個交警一直在拍照。

小周說,好。開始吹哨子打手勢指揮車流儘快通過,其中也包括趙教練開的車,小周打手勢叫他先走,趙教練心領神會,駕車全速駛過現場。忙活了好一陣,情況總算得到緩解。

這時3輛救護車都已經趕到現場,醫務人員各行其職,救護傷員。

周槐序束手而立,終於感覺筋疲力盡,恨不得席地而坐喘一口氣,正想用手背抹一把額頭的汗。

這時,他的左手像被電了一下,電流迅速通遍全身,是有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低頭一看,現場所有汽車的大燈都開著,但還是燈下黑,眼前的擔架上躺著的人竟然是蘇而已,她的腦袋被一個方框一樣的醫療器械固定著,大夫說她胸骨骨折不能說話。

她握著他的左手看著他,星星般玲瓏的眼神,柔情似水。

張欣,江蘇人,生於北京。1969年應徵入伍,曾任衛生員、護士、文工團創作員,1984年轉業。199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作家班。現任廣州市文藝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州市作家協會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喉》《不在梅邊在柳邊》《狐步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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