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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重讀 | 沈從文: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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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柏子

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

於是客人可以上岸了,從一塊跳板走過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碼頭石級上,一端搭在船舷,一個人從跳板走過時,搖搖蕩蕩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麼搖搖蕩蕩上岸了。

泊定的船實在是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的矗到空中,桅子上的繩索像糾紛到成一團,然而卻並不。

每一個船頭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藍布短汗褂,口裡噙了長長的旱煙桿,手腳露在外面讓風吹——毛茸茸的像一種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嘍啰毛腳毛手。看到這些手腳,很容易記起「飛毛腿」一類英雄名稱。可不是,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繩索掯定活車,拖拉全無從著手時,看這些飛毛腿的本領,有得是機會顯露!毛腳毛手所有的不單是毛,還有類乎鉤子的東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為表示上下全是兒戲,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繩索,一面還將在上面唱歌,那一邊桅上,也有這樣人時,這種歌便來回唱下去。

昂了頭看這把戲的,是各個船上的夥計。看著還在下面喊著。左邊右邊,不拘要誰一個試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則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發癢,又不能隨便爬上桅子頂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婦發笑,便開口罵人。

「我的兒,摔死你!」

「我的孫,摔死了你看你還唱!」

「……」

全是無惡意而快樂的笑罵。

仍然唱,且更起勁了一點。但可以把歌唱給下面罵人的人聽,當先若唱的是「一枝花」,這時唱的便是「眾兒郎」了。「眾兒郎」卻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頭看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氣的。

可是在這情形中,有些船,卻有無數黑漢子,用他的毛手毛腳,盤著大的圓的黑鐵桶,從艙中滾出,也是那麼搖搖蕩蕩跌到岸邊泥灘上了。還有作成方形用鐵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帶,有魷魚,有藥材……這些東西同搭客一樣,在船上艙中緊擠著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應當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還家,各自找客棧,各自吃喝。這些貨物卻各自為一些大腳婆子走來抱之負之送到各個堆棧里去。

在各樣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閑之又閑的一類人在。這些人住到另一個地方,耳朵能超然於一切嘈雜聲音以上,聽出桅子上人的歌聲,——可是心也正忙著,歌聲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盞紅風燈以後,那唱歌的人便已到這聽歌人的身邊了。桅上用紅燈,不消說是夜裡了。河邊夜裡世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著雨,刮著風,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聽雨聲風聲,江波吼哮如癲子,船隻縱互相牽連互相依靠,也簸動不止,這情景在是常有的。坐船人對此決不奇怪,不歡喜,不厭惡。因為凡是在船上生活,這些平常人的愛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種趣味,同晚日與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們全不會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須勉強分成兩種或三種,這分類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與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與灣口岸,這於水手們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問,牛肉比酸菜合乎這類「飛毛腿」胃口,船在碼頭停泊他們也歡喜多了!

如今夜裡既落小雨,泥灘頭滑溜溜使人無從立足,還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這是其中之一個,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依然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小心小心的走過跳板到岸邊了。先是在泥灘上走,沒有月,沒有星,細毛毛雨在頭上落,兩隻腳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無從了——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存在。

燈光多無數,每一小點燈光便有一個或一群水手,燈光還不及塞滿這個小房,快樂卻將水手們胸中塞緊,歡喜在胸中涌著,各人眼睛皆眯了起來。沙喉嚨的歌聲笑聲從樓中溢出,與燈光同樣,溢進上岸無錢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時,便如其他世界一樣,反應著歡喜的是詛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們詛咒著,然而一顆心也搖搖蕩蕩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滾的危險,全各以經驗為標準,把心飛到所熟習的樓上去了。

酒與煙與女人,一個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誇耀於世人的三樣事,這些嘍啰們卻很平常的享受著。雖然酒是釅冽的酒,煙是平常的煙,女人更是……然而各個人的心是同樣的跳,頭腦是同樣的發迷,口——我們全明白這些平常時節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說下流話的口,可是到這時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於心各樣對女人的諂諛言語,獻給面前的婦人,也能粗粗鹵鹵的把它放到婦人的身上去,腳上去,以及別的位置上去。他們把自己沉浸在這歡樂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女人則幫助這些可憐人,把一切勞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挪去。放進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醉麻。在每一個婦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樣作著那頂切實的頂勇敢的好夢,預備將這一月貯蓄的金錢與精力,全傾之於婦人身上,他們卻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他們的生活,若說還有使他們在另一時反省的機會,仍然是快樂的吧。這些人,雖然缺少眼淚,卻並不缺少歡樂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為了上岸去找尋他的幸福,終於到一個地方了。

先射門,用一個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著哨子。

門開后,一隻泥腿在門裡,一隻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胳膊纏緊了,在那新刮過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臉上,就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

這種頭香油是他所熟習的。這種抱人的章法,先雖說不出,這時一上身卻也熟習之至。還有臉,那麼軟軟的,混著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個濕的舌子了,他咬著。

女人掙扎著,口中罵著:

「悖時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婊子尿沖你到洞庭湖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斷!」

「我才要咬斷你……」

進到裡面的柏子,在一盞「滿堂紅」燈下立定。婦人望他痴笑。這一對是並肩立著,他比她高一個頭,他蹲下去,像整理櫓繩那樣扳了婦人的腰,婦人身便朝前傾。

「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

「推你媽!」婦人一面說,一旁便搜索柏子身上的東西。搜出的東西便往床上丟去,又數著東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捲紙,一條手巾,一個罐子——這罐子裝什麼?」

「猜呀!」

「猜你媽,忘了為我帶的粉嗎?」

「你看那罐子是什麼招牌!打開看!」

婦人不認識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對美人兒畫框。把罐子在燈前打開,放鼻子邊聞聞,便打了一個嚏。 柏子可樂了,不顧婦人如何,把罐子搶來放在一條白木桌上,便擒了婦人向床邊倒下去。

燈光明亮,照著一堆泥腳跡在黃色樓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張耳聽,還是歌聲與笑罵聲音。房子相間多隻一層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煙聲音還低一點聲音也可以聽出,然而人全無閑心聽隔壁。

柏子的縱橫腳跡漸幹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燈光依然光明,將一對橫擱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說你是一個牛。」

「我不這樣,你就不信我在下頭是怎麼規矩!」

「你規矩!你賭咒你乾淨得可以進天王廟!」

「賭咒也只有你媽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婦人所說,粗鹵得同一隻小公牛一樣。到後於是喘息了,鬆弛了,像一堆帶泥的吊船棕繩,散漫的擱在床邊上。

肥肥的奶子兩手抓緊,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一點不差,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婦人望到他這些行為發笑,婦人是翻天躺的。

過一陣,兩人用一個煙盤作長城,各據長城的一邊燒煙吃。

婦人一旁燒煙一旁唱《孟姜女》給柏子聽。在這樣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煙,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給你聽,近來下頭媳婦才標得要命!」

「你命怎麼不要去,又跟船到這地方來?」

「我這命送她們,她們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輪到我。」

「輪到你,你這……好久才輪到我!我問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輪到我?」

婦人嘴一扁,舉起煙槍把一個燒好的煙泡裝上,就將煙槍送過去塞了柏子的嘴。 省得再說混話。

柏子吸了一口煙,又說,「我問你,昨天有人來?」

「來你媽!別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還算到你這屍……」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灘上泡壞了,你才樂!」

「是,我才樂!」婦人說著便稍稍生了氣。

柏子是正要婦人生氣才歡喜的。他見婦人把臉放下,便把煙盤移到床頭去。長城一去情形全變了,一分鐘內局面成了新樣子。柏生的泥腿從床沿下垂,繞了這腿的上部的是用紅綢作就套鞋的小腳。

一種丑的努力,一種神聖的憤怒,是繼續,是開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灘上慢慢的走著,手中拿的是一段燃著火頭的廢纜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圍三尺遠近,光照前面的雨成無數返光的線。柏子全無所遮蔽的從這些線林穿過,一雙腳浸在泥水裡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雖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說忘雨的東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熱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則頭上的雨與腳下的泥,全成為無須置意的事了。

這時婦人是睡眠了,還是陪別一個水手又來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種事情,誰知道。柏子也不去想這個。他把婦人的身體,記得極其熟習:一些轉彎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墳起與一些窟窿,恰如離開婦人身邊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說得出尺寸。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蟥一樣釘在心上。這就夠了。他的所得抵得過一個月的一切勞苦,抵得過船隻來去路上的風雨太陽,抵得過打牌輸錢的損失,抵得過……他還把以後下行日子的快樂預支了。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後也將高高興興的作工,高高興興的吃飯睡覺,因為今夜已得了前前後後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夠兩個月咀嚼,不到兩月他可又回來了。

他的板帶錢已完了,這種花費是很好的一種花費。並且他也並不是全無計算,他已預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錢,作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錢,得到些什麼,他是不去追究的。錢是在什麼情形下得來,又在什麼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這個來比較。總之比較有時像也比較過了,但結果不消說還是「合算」。

輕輕的唱著《孟姜女》、唱著《打牙牌》,到得跳板邊時,柏子小心小心的走過去,所以預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為老闆娘還在喂小船老闆的奶,聽到哄孩子聲音,聽到吮奶聲音。

辰州河岸的船各歸各幫,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 可是每一隻船,把貨一起就得到另一處去裝貨。因此柏子從跳板上搖搖蕩蕩上過兩次岸,船就開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選自《沈從文全集(第九卷)》

北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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