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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地理五千年的波瀾壯闊里,有兩條直線堪稱神一般的存在。
一條叫「愛輝—騰衝一線」。
在人肉大數據的時代,沒有核心思想的指導,也缺乏自然科學重大項目基金的資助。胡煥庸老師在草稿本上一筆一筆,算出了人口分布規律。用一篇老牌核心期刊論文,奠定了一生的成就。
另一條叫「淮河—秦嶺一線」。
它的學名是「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線」,對後來的社會產生更加深遠的影響。地理考生們前仆後繼、噗通跪倒,仰天長記這條線象徵的九點意義。豆腐腦的味道劃線而治,甜派和鹹派爭論百年仍無定論,口味統一成為南北方家庭幾代人未能完成的心愿。
對於春天的認識,也迥然不同。
北方人直爽。一年四季是電扇的四個檔,擰一下就完成切換。冬天把炕火燒旺,一家人,一瓶酒。瓜子殼一地,吐沫星子滿屋。突然有人一扭頭,「卧槽」,窗外「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南方人憂鬱。講究「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里三層外三層裹成粽子,跺著腳,相互勸多方「多喝點熱水」。尤其江南,春天是一場又一場細雨挑染而成。處女座的上帝要用低溫固定住顏色,等到調色滿意,才用一聲響雷讓大地解凍。
迎接春天的習俗,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南京人的儀式感最為特別而濃烈。
據說飛行員在天空俯視,春天裡的南京全都低著頭。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南京人的頭大,地球引力在春季發生了某種變化。這中間,有80%的人低著頭是在玩手機。剩下的20%,卻是在找路邊的野菜。
我一度認為,語文課本編寫者的水平有限,理解錯了杜牧老師的良苦用心。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傷心的原因,其實並不完全是思念先人。比如在南京,人們就會因尋不到野菜而失落和憂愁。
自古以來,南京人就對野菜滿懷痴迷和熱愛。古人說「南京有三怪」,不管版本怎麼變化,「不吃葷菜吃野菜」早就奠定歷史地位,排名長期處於「老頭怕老太」、「下雨逢禮拜」的前面。
近幾年一起跑步的朋友,常常愛去一家叫做「情憶草原」的館子。可那一望無垠想象中的綠色,於我是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青春年少嗜肉時,滿懷期待爬上餐桌,未及提筷淚先流。桌子上真是一片草原,足夠宋冬野養下千軍萬馬。
由於冬季的氣溫低而濕度大,南京並不適合保存新鮮食材。肉類需要用鹽腌制,掛在屋檐下晾曬保存。雖然地處南方,但冬季基本沒有蔬菜能生長。在大棚和物流尚不發達的年代,南京人體內的鹽分指標頻頻爆表。
尤其是過年的時候。走親訪友,吃來吃去就是那麼幾樣。七天假期下來,藥房里的潰瘍貼被一搶而空。嘴部細胞質壁分離,憑藉嘴角的爛瘡,就能互認老鄉。
這個時候,噓寒問暖界的清流——熱水也只能悶悶不樂,憋出一句「臣妾也做不到啊」。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南京人只好舉頭思果蔬,低頭找野菜。漫山遍野,掐頭去尾,給每一株野菜,都取了一個溫暖的名字。
南京城的野菜種類繁多,號稱「七頭一腦」。聽上去腦滿腸肥,誰相信誰悲催。排名不分先後,分別叫做:枸杞頭、馬蘭頭、小蒜頭、苜蓿頭、薺菜頭、豌豆頭、香椿頭和菊花腦。
在粗獷的北方大地,蔬菜只是個吃肉的幌子。比如我第一次見到北方炒菜的時候,就無比讚歎北方人的智慧,一切都可以用木須的名義,讓黃瓜和肉一起翻炒。
南京人做蔬菜講究「一清二白」,多放一點調料都覺得是罪過,真正把「淡出個鳥來」發揮到極致。
菜葉在高溫翻炒時,面色不改,汁液漫流。一股清香,通體透明。稍加煸炒燜鍋,一盤大自然就新鮮出鍋。甘甜,清爽,不如肉的味道猛烈,但能夠讓舌尖反覆回味,咂摸整個雨夜。
待到多年之後回想,我才明白杜牧用「豆蔻年華」形容少女的良苦用心。就像《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她一定是清甜嫩滑的馬蘭頭,而不是堅硬發膩的木須肉。
只不過,人在年少輕狂時不懂得欣賞本初。
已經記不清,我曾在多少個春風醉人的傍晚,憤怒間掀桌而去。甩下捧碗追隨的媽媽,用盡全身的委屈去哭喊,「我又不是牛,為啥總讓我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