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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祛魅時代的異象

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卡達萊,是在西方很有影響的作家,但在不大受關注。王安憶曾在兩年前的復旦大學中文系講過他,意猶未盡,今天又為文匯報寫來這篇長文。推薦知難而進地讀完,一定會有收穫。

——編者

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故事從軍人身上起頭。「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已成為開篇的名句,多少小說隨即跟進——從未來出發追溯過去,時間上製造迴旋,更別緻的,追溯是在一件全不相干的細節,於是,敘事就被納入隱喻中,一徑進行下去。《誰帶回了杜倫迪娜》里的斯特斯的軍級要低一階,只是上尉,但奧雷利亞諾這個「上校」是在野的部隊,斯特斯上尉則是公國親王的地方隊伍,政府軍的性質。小說中寫他身穿「地區上尉的制服」,又一處寫到他的斗篷:「領子上親王所屬的公務員徽章上印著狍子的一隻白角。」他的工作是向親王負責,親王則向大主教負責,以此可見國家體製為教會轄下的軍人政權,這也和《百年孤獨》相仿。

文學史大概就是這樣套接起來的。寫於1966年,三年後的196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百年孤獨》,引燃「拉美文學大爆炸」,成燎原之勢,晚生的大陸小說,也在八十年代中期,奮起直追,趕進熱浪。不止是因為諾貝爾獎吧,許多獲獎的人和作品隔年就沒入寂然,所以,一定另有特殊貢獻。是否在於西方敘事文學主流之外,開闢新支,為現代主義提供又一個模型?它將寫實與虛擬的壁壘鑿開一線,天塹變通途,人稱「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里,也有一路神秘隧道,《紅樓夢》,如要命名,是否叫做「真若假時假亦真」?在儒家的道統中,操老莊的法器,自由來去,不是一般的天賦可以到達的境界。「魔幻現實主義」的條件比較具體,或者說物質性比較強,我以為,主要有兩項:一是民間傳說;二是社會生活資料。資本經濟覆蓋全球的今日世界,處於邊緣的隔絕的地域,自給自足的邏輯運行,恰巧為「魔幻」提供了「現實主義」。地處南美的哥倫比亞與南歐的阿爾巴尼亞,某種程度上條件相仿,就像一種生物細胞裂變,在不同時間空間發生,是極有可能的。晚生於1936年的伊斯梅爾·卡達萊在1980年完成《誰帶回了杜倫迪娜》,借鑒《百年孤獨》也許更是自然而然。

加西亞·馬爾克斯

倘若有心,在閱讀中會發現一些頗有意味的巧合。《呼嘯山莊》,希克厲為報復卡瑟琳嫁埃德加·林敦,誘惑林敦家的姑娘,埃德加的妹妹伊薩貝拉私奔,來到呼嘯山莊的蜜月頭一夜,似曾相識,那就是莎士比亞的《馴悍記》,新娘隨新郎入住洞房的情形,那任性的姑娘是如何被調教的?我相信艾米莉·勃朗特一定讀過莎士比亞的戲劇,勃朗特的家裡會有一間書房,就像林敦的畫眉山莊,小孩子們成日價在書房裡讀啊寫的,逢年過節,還會自導自演戲劇。從莎士比亞那裡獲得靈感的作者不在少數,就像畫家們向《聖經》和希臘神話攫取題材。寫作是創造不假,可終究一步一步走來,後人難免踩到前人的腳印里。就像方才說的「套接」,或者人們所稱的「魔盒」,一層套一層。「魔盒」的說法來自哪裡,有點讓人生疑,倒是俄羅斯套娃的形象很生動。比如,《浮士德》,歌德自1774至1831幾近六十年時間完成;事實上,之前二百年,1587年,就有根據同一位歷史人物寫作的故事書《魔術師浮士德博士傳》;接踵而至的1588、1599、1674、1725,相繼有各種寫作問世;在此同時,《魔術師浮士德博士傳》譯成英語,由英國劇作家馬洛改編劇本,於1588年出版,搬上舞台,於十七世紀巡演德國,回到家鄉,再經本土化改造演出,到歌德的時代,浮士德已經走進坊間民里,成為通俗戲和木偶戲,今天全世界讀到的《浮士德》就在此時萌生。敘事藝術的流傳中,明清小說中遇到唐傳奇的人和事,再從唐傳奇中窺見魏晉「鬼神志怪書」痕迹,亦是常有的邂逅。即便天書《紅樓夢》,紅學家們多承認從俗文學《金瓶梅》脫穎。就這樣,歌德的《浮士德》出世了,這一位浮士德令人想到《巴黎聖母院》的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同樣的飽學之士;同樣的對知識不滿足;克洛德副主教將世界真相的發現寄予鍊金術,正符合浮士德的前史和命名,鍊金術師,其時投射在助手瓦格納身上,瓦格納有一間實驗室;二者同樣受魅惑,這魅惑同是女體,浮士德的那一位叫格蕾辛,克洛德的則是著名的艾絲米拉達;在浮士德,魅惑的惡魔變形為獅子狗,克洛德的魅惑來自無名的力量,卻也化身畜形,一隻金色角白色身的小山羊;魅惑的主角都以悲劇收場,但歸向不同,也是出身使然。艾絲米拉達是吉普賽人,更可能是娼妓的私生女,被吉普賽人調包,最終被判女巫處以極刑。格蕾辛來自平民家庭,她的命運比較接近市井社會裡,不規矩的女兒常有的下場——綽約中,彷彿顯現出幾重疊影。格蕾辛受浮士德支使誤殺母親,哥哥且死在浮士德劍下,情景很像哈姆雷特與愛人俄菲麗亞的哥哥歐提斯決鬥的一場,前者是為母報仇,後者為父親。歌德當然看過莎士比亞戲劇,梅菲斯特帶浮士德去看戲,說是「魔女世界」,但人擠人的,分明是勾欄瓦舍,浮士德不也說「這簡直有點像是集市」,大約就是歌德幼年在法蘭克福看戲的經歷。場次的標題「瓦爾普吉斯之夜的夢」,以及人物和情節,明顯來自《仲夏夜之夢》。也有可能是相似的歷史階段所致,原始社會就是野蠻的,的春秋戰國不也是,刀起刀落,劍來劍去,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一重影,又有一重——格蕾辛娩下嬰兒,溺死後被判罪關進牢獄,浮士德則自顧自尋歡作樂,是不是有些類似托爾斯泰《復活》中瑪絲羅娃的遭遇?聶赫留朵夫到獄中看望瑪絲羅娃,也像浮士德探監格蕾辛。還有雨果《悲慘世界》里的芳汀,芳汀的孩子沒有死,活了下來,懺悔贖罪的也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另一個,冉阿讓,救世的理想在十九世紀文學中人格化了,似乎也意味著世俗化的小說逐漸取代詩劇的位置。由於印刷術的發明進步,紙質的小說書傳播更加廣泛和流暢,寫作者參照的資源也就越來越豐富。狄更斯《老古玩店》的開頭,向晚時分,「我」在街頭散步,遇見問路的小姑娘,這一場景在二十年後的俄國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也是開頭部分出現了,氣氛憂鬱,故事也更為哀戚。不幸生於俄國的黑暗時代,陀斯妥也夫斯基無論命運、身體、性格都是低沉的,在工業革命勃興中出道的前輩狄更斯,則元氣旺盛,一派欣欣向榮。

文學史大約就是這樣瀰漫開來,氤氳般涌動,邊界是模糊的,又是錯落的,也許在很長時間段的重複之後方才突破一點,冒出新元素,所謂鋪路的石子,指的就是這種重複。在重複中增量,同時介入個體的經驗和想象,最後達到質變。所以,並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漸趨漸進。

伊斯梅爾·卡達萊,《誰帶回了杜倫迪娜》作者

好,回到《誰帶回了杜倫迪娜》,斯特斯上尉在睡夢中被敲門聲叫醒,得到報告,弗拉納也家遠嫁到波希米亞的女兒杜倫迪娜回來了。新婦歸寧本是自然的事,奇異在杜倫迪娜自稱是哥哥康斯坦丁接她回家,而她所有的哥哥,包括康斯坦丁,全在三年前和諾曼底軍隊的作戰中身亡。弗拉納也是阿爾巴尼亞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貴族的光榮家世以驍勇善戰和源遠流長立名,受到冊封,小說中沒有任何關於時間背景的交代,我們或者決定故事發生在虛擬的歷史之中,但有些細節卻又透露出寫實的跡象。比如「諾曼底軍隊」,比如羅馬天主教和拜占庭正教的對峙……無奈我對阿爾巴尼亞這一民族國家了解有限,雖然曾有一度政治結盟,有一首歌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唱的就是我們和他們。前面說過,我們假定故事發生在教會轄下軍人政權的公國,政治和行政已經相當成熟,軍人維持國家秩序,教會掌控意識形態,無論天主教還是東正教,都建立在祛魅的文明基礎上。這個「祛魅」不是從唯物主義無神論出發,也不完全是科學,與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不盡相像,而是對魔鬼撒旦的警覺,維護上帝的旨意行施大地,所以,這一樁詭異事件上升到了教會之爭,成為某一派攻訐另一派的口實,同時證明自己的正統地位。在此壓力之下,就必須調查真相,釐清事實,以正視聽。

從某種角度說,這也可以視作破案小說,特殊的地方在於,是用實證的方法推斷靈異事件。靈異事件真的發生了,無可置疑,實證的壁壘嚴絲合縫,沒有一線通融的罅隙。這就是斯特斯的為難所在,上尉極盡努力,企圖打開兩個空間的入徑。他睡意未醒,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去往弗拉納也家的宅第,白色的花瓣飄落,就像方才晨夢的延續。混沌曖昧的氣氛貫穿辦案的全過程——太陽是憔悴的,天下著寒雨,或者下雪,滿目霜色,小灌木在風中抖瑟,田野荒蕪,和杜倫迪娜的交談猶如兩個夢遊者對話……魔幻與現實的邊緣變得模糊,似乎為穿越鋪設道路,可是,俗諺道,看山跑死馬,可望而不可即。鑿通兩界哪裡這麼容易,需克服重重屏障。這部一百三十頁漢字譯文的小說,任務就在突破阻礙,從此方到達彼方,現在,事情剛剛開頭。

也許,比較前輩馬爾克斯,伊斯梅爾·卡達萊是拘謹的寫實主義者,馬爾克斯可以讓美麗的雷麥黛絲升天,後者卻樣樣要求合乎實際。不能就此以為卡達萊缺乏想象力,有那麼多的民間傳說、神仙志怪充斥聽聞,升天的奇迹不難發生,難的是作決定,需要還是不需要。而且,我想南美和巴爾幹半島的山地生態不同,熱帶的溫濕度,氤氳瀰漫,物種奇特,分泌著致幻的荷爾蒙,異象疊起。馬爾克斯的名言,魔幻是拉丁美洲的現實,我想,大部指民族命運,也有一小部分指的是自然地理吧。山地國家阿爾巴尼亞,屬亞熱帶地中海氣候,夏季干,冬季雨,稼穡以旱地植物為主,生長期長,種類相對有限,現實的質地要緊密堅硬。「魔幻」就像石頭上開花,需要極強悍的鼎力。所以,《百年孤獨》里,「魔幻」與現實相應相生,融為一體;在這裡,《誰帶回了杜倫迪娜》,「魔幻」是為出發,向現實挺進。

首先一件事,斯特斯上尉向當事人杜倫迪娜詢問,究竟誰帶你回家?答案是哥哥康斯坦丁。傳言變真,再不能回過頭去裝不知道。魅惑的空氣遍地起煙,帶著一股憂傷,流動在模糊地帶。接下來,還能做什麼呢?去墓地。杜倫迪娜說,康斯坦丁送她到母親門前,兀自轉身向著那裡,消失了背影。

墓地是死者長眠的地方,同時供生者祭奠與悼念。它代表了生者和死者的隔離和聯接,繼而抽象到人世和冥界的邊境,於是又成為隱喻。但斯特斯卻是作實地勘查,搜索證據。事情變得滑稽,可斯特斯的態度是:「我沒想到這樣荒謬的事,我腦中是其他的事。」這「其他的事」是什麼事?能否消除不真實感,至少,使可笑變得嚴肅些?從「其他的事」回到本來的事,也就是客觀性上,康斯坦丁的墓有什麼異常嗎?石板似乎移動過了,這又說明什麼呢?作者顯然不打算寫一個靈異故事,斯特斯顯然被設計成理性主義者,他對墓地發下誓言:「我會找到這個人」,可視作向異象宣戰,要注意,他說的是「人」!然而,很微妙的,他的副手,一名下級公務員,旁觀者清,認為上司他——「會越過自己的許可權」。此時此刻,邊界又出來了,靈異和現實兩座壁壘拔地而起,斯特斯上尉,事實上,是作者伊斯梅爾·卡達萊,有沒有力量超越,解開疑團。

現在,斯特斯的思路清楚了,破解異象的關鍵是找人。查詢的命令下達到所有的旅店和驛站,有沒有看見過年輕的一男一女,同騎或者各自騎一匹馬,打尖或者喂馬。副手——這個人物浮出水面,越來越多地發表意見,副手告訴他的上司,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在「雲中穿行」。斯特斯的回答大有深意,他說:「別的人,有權利那麼認為,但是我們不能。」「我們」是誰?教會國家的公務員,必須對靈異現象說「不」!

杜倫迪娜嫁去的中歐小城,波希米亞地區的伯爵領地,距阿爾巴尼亞的娘家路遠迢迢。母親曾三次派信使送去消息,前兩個中途折返,第三個一去不回。不期然間,卻有人成功帶回杜倫迪娜,究竟是誰?印象在反覆追問下變得更加模糊,或者說,杜倫迪娜神情恍惚,惟一清醒的是,回家的願望。和《百年孤獨》布恩蒂亞家的女兒一樣,凡嫁出去的都要回來,不同是布恩蒂亞家的回來了,這裡的卻回不來。其中頂讓人扼腕的一位瑪利亞·瑪曇伽,因思鄉而頹喪,死在了異地。杜倫迪娜回來了,從進家門的一刻就病倒,不久於人世,和母親一同逝去。母女倆的喪事很盛大,阿爾巴尼亞的一門貴族弗拉納也隕落了。葬禮的儀式有一幕似曾相識,那就是哭喪女。一百年前,法國作家梅里美小說《柯隆巴》,柯隆巴就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哭喪歌女,她在父親葬禮上的哭喪歌傳遍四野八鄉,成為「流行歌曲」,歌曲的內容,為父親申冤,是一份廣而告之的陳情書,為將來的復仇作輿論準備。之後,她帶哥哥參加鄰人的殯葬,所唱的那一曲,則是戰前動員,激發起哥哥被文明馴化了的原始人血性。科西嘉島與阿爾巴尼亞隔著亞平寧半島和亞得里亞海及奧特朗托海峽,但同屬地中海地區,科西嘉島是法國的飛地,地緣上且與義大利緊鄰,義大利語是他們的方言,阿爾巴尼亞曾被義大利佔領,民情風俗貫通融合極是自然。在弗拉納也家族最後兩位後人的葬禮上,哭喪女的輓歌呈現出杜倫迪娜回家的完整解釋,這解釋建立在超現實的基礎上,其實,在更早些時候,守墓人也向斯特斯提起過,只是被忽略了。就是說,康斯坦丁在妹妹婚禮上,向母親承諾一定要將妹妹帶回來,生前未及兌現,身後就從墳冢里起來,帶回了杜倫迪娜。哭喪歌就像謠言一樣迅速傳播,用斯特斯的話說:「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一個傳奇正在誕生。」這一幅圖畫令我想起鬼話,鍾馗嫁妹,多麼旖旎又瑰麗啊!但是,在祛魅的時代,卻是疑雲密布,陰霾籠罩。

斯特斯是不相信傳奇的,必須將傳奇合理化才能接受,「作為一個法律的僕人」,他自我認定道,「這意味著這種哭悼代表了比它看起來更多的東西,它想自己充當法律。」斯特斯的不安是本質性的,關乎對世界的認識。他自始至終被一股憂鬱的情緒控制,這也是小說選擇他的視角敘述的原因吧,敘述者的眼睛決定了故事的格局。覲見大主教的路途,風景凄楚,彷彿「原野穿上了喪服」,就像哥白尼的「日心說」顛覆「地心說」,腳底下的土地在塌陷。心情糾結,理性和感性打著架,一邊說「荒唐」,另一邊呢,分明有一股更為吸引的力量在抬頭。

大主教的指令很簡單,必須找到帶回杜倫迪娜的人,「要是找不到,就要創造一個出來!」惟其如此,才可消除「異端邪說」。簡而言之,證明嫌疑人清白,必須找到真兇。

事情強行推到現實主義的世界,頓時變得紛攘起來,一堆具體的庶務放在面前,倒是將斯特斯從虛無的黑洞拯救出來。公布指令,通緝和逮捕可疑分子;派出人馬出發波希米亞,調查杜倫迪娜離開的情形;幾乎前後腳的,波希米亞來人了,於是就要接待。來人帶來杜倫迪娜臨走前的留言,寫道:「我和哥哥康斯坦丁走了。」這留言證實了「異端邪說」,後面卻有兩個模糊字跡:「如果」,於是肯定的語氣又變成假設性的了,如果,所謂的「哥哥」是另一個「康斯坦丁」,一個情人,來人不是說,新嫂嫂在婚姻中一直很寂寞!「康斯坦丁」只是即興杜撰,她並不知道哥哥們都死去了。這時候,致力於閱讀家族檔案的副手也有了新線索,杜倫迪娜和康斯坦丁兄妹間早已存有著亂倫的傾向,《百年孤獨》的飛絮又揚起了。巴爾幹半島上的古老民族,人稱「山鷹之國」,山地和丘陵佔四分之三,大約有點接近老子的理想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外族侵入改變樸素的原生態,也許特別適合《百年孤獨》的種子著床。但是,具體到個人,同一形式還是顯現出不同的內容。《百年孤獨》的「亂倫」暗示著單一血緣的遺傳使生命枯萎,這裡呢,副手描繪他的發現:「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夜晚,他從墓中起來,去完成他一生都夢想的事情」,似乎從時間的隧道里釋放出原始的情慾,經歷大洪水,種族滅絕之後,人類重新啟動生育繁殖,起源學意味的行為。不一定影射文本外的什麼,只是內部的自圓其說。就這樣,副手為異端事件提供又一個假設,將正在邁向客觀世界的真相又引回異度空間,並且,增添一項瀆神的罪狀:亂倫。連斯特斯都不能容忍了,他感覺到人們已經喪失理智,這才是異端真正的威脅。就像《悲慘世界》里的沙威,「法律的奴隸」,放走冉阿讓,違反信守的原則,只有死路一條。

「山鷹之國」阿爾巴尼亞風景

我想,斯特斯越過沙威,接近初級階段的克洛德·弗羅洛,以及浮士德,他開始面對世界的不確定性。克洛德·弗羅洛們是自覺地向宇宙自然探索,斯特斯在智慧和求知慾上都略遜一籌。倘若不是發生誰帶回杜倫迪娜的疑案,又身負公務要職,需要向公國和教會交代,他本不必遭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他不僅要尋找或者說「創造」帶回杜倫迪娜的人,還不停地計算十三天的路程如何在晝夜之間完成。時間是客觀的存在,伸縮的地帶只在主觀,要麼是杜倫迪娜因思鄉病神志迷亂,或者就是,她在撒謊。斯特斯似乎也受到蠱惑,巫術已經在發散它的魔力——他發現,或者他的妻子發現,他愛杜倫迪娜,杜倫迪娜出嫁時他鬱鬱寡歡,杜倫迪娜回來心中充滿溫柔,聽到副手猜測杜倫迪娜和兄弟亂倫則勃然大怒,就像克洛德·弗羅洛對艾絲米拉達,浮士德對格蕾辛,她們——總是她們,美麗的女性,誘發正人君子的邪念,妨礙他們得道。斯特斯也是從她,從杜倫迪娜開始,變得動搖,成了個騎牆派。

通緝帶回杜倫迪娜的人終於有結果,一個推銷聖像的行販,各項條件都符合「創造一個」的要求。斯特斯並無成就之感,甚至感到失望,他寧願讓真相在兩可之間,現實世界和靈異世界的通道處於模糊地帶,不要作抉擇,不要非此即彼。因此,在審訊中,他出爾反爾,先是脅迫嫌疑人承認事實;一旦承認,並且編織了完美的過程,時間的斷口都對齊了,卻下令動刑,懲罰他欺詐,試圖矇混過關;同時呢,且向上級部門作結案報告,開啟審判程序。等待審判的日子裡,斯特斯格外憂鬱,他真的越來越像克洛德·弗羅洛,如《悲慘世界》的描寫——「一個刻苦、莊重、陰鬱的教士」。斯特斯差不多也是如此:「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對哭喪女的歌唱,卻持寬容態度,彷彿魔鬼撒旦正在上身,換一種說法,正在從一個公務員向哲人嬗變。浮士德在書齋里抵抗梅菲斯特引他入歧途;克洛德·弗羅洛掙扎在聖母院的穹頂底下;斯特斯則是在街上的新旅店。

新旅店是康斯坦丁生前與朋友們聚會的地方。這些年輕的小夥子被人們戲稱「康斯坦丁的弟子」,他們在一起討論各種嚴肅的話題,很像一個地下思想小組。這樣的組織活動,我們曾經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阿爾巴尼亞電影中目睹,其中最著名的有一部,《寧死不屈》,女孩子看到她愛慕的人彈奏吉他,驚訝又譏誚地說:革命者還彈吉他!成為當時的流行語,升華了革命的美學。斯特斯成了新旅店的常客,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他們的頭,即導師康斯坦丁熱衷的話題「承諾」,如今被討論繼續。斯特斯第一次聽見「承諾」兩個字,出自守墓人口中,康斯坦丁的母親站在兒子墓前,譴責他違背諾言,沒有將妹妹杜倫迪娜帶回娘家;然後在哭喪女的輓歌中反覆詠嘆,「你把你的諾言怎麼了,你把你的諾言埋在你身邊了嗎?」

新旅店的思想者們,認為現行的「一堆強制性的規則」,應取代以一種更合理有效、非物質的、「來自人內部的法律」,這一內部法律的軸心,就是「承諾」。許多犯罪都是從不遵守承諾發生,康斯坦丁發下誓言,不管發生了什麼,他也一定會踐行諾言。事情遠兜近繞,又落到誰帶回杜倫迪娜的疑案,此時,斯特斯提出一個問題,他說,如康斯坦丁持無神論思想,不相信基督復活,而是將救贖寄予每個人的自律,又怎麼解釋他自己的復活呢?姜還是老的辣,這話說到要害了。年輕人的反駁多少是偷換概念,他們說:你們和我們身處的緯度不同,「他,我們大家,在我們話語和思想當中,都看到了在一個新的緯度里的另一個世界,一個由承諾統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會不一樣。」話說到這裡,靈異世界與現實世界似乎又開闢另一條通路,那就是從形到形而上,好比愛因斯坦相對論,理論可以解釋,卻無法實現,在此反過來,實際行不通,理論行得通。

最後的機會到了,就是宣判大會。究竟是誰帶回杜倫迪娜,將揭開真相。

修道院的內庭臨時搭建起公審會場的格式,大主教、親王、高層官員坐在看台,底下是平民百姓,辦案人斯特斯上尉受委派報告案情。中世紀的歐洲,有許多審判巫術的法庭,然而,由國家公務員出任調查。新旅店年輕人答非所問的說法,兩個緯度,現在,要由一個緯度解釋另一個緯度了。對於斯特斯,則是抉擇的時刻。這真是個倒霉的人,倘不是發生這一件奇迹,他本可以安然度過一生,現在,卻要拷問世界觀。經過冗長的陳述細節,終於作出結論,就是,康斯坦丁帶回了杜倫迪娜,承諾的說法來了,「新的倫理法則」也來了,看起來,他接受了新旅店的啟蒙,決定以信仰來詮釋異相。靈異事件最終並沒有回到靈異世界,而是穿越現實存在,抵達思想——人們說:「主啊,我們的思想還有什麼地方去不了啊!」概念還是被替換了,從這一緯度過渡到那一緯度,一則民間傳說蛻變成小說。

2017年7月21日 上海

本文刊於2017年8月16日《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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