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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重讀 | 我們所做的是對的

有疑說:

物理學家費曼的這些經歷,徹底根治了我的矯情病,與其在煽情的橋段中自我感傷,還不如忠實內心的真實感受。

1

艾蓮是個很好的姑娘。

她是納沙縣羅倫斯中學的校刊編輯,彈一手優美的鋼琴,非常有藝術美感。她有時來我們家做些裝飾,像壁櫥上的小鸚鵡之類的。後來,我家的人對她越來越熟了,她和我父親常去樹林里繪畫,我父親像許多其他人一樣,在年紀比較大的時候才有閑情開始學習繪畫。

艾蓮和我開始互相影響、塑造我們倆的性格。她來自的家庭彬彬有禮,非常顧及別人。她教我也學會顧及別人,可是,她的家庭覺得出於好心或禮節性的不誠實是正常的。

我一向認為一個人要有「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的態度,我們要聽取別人的意見,加以考慮,但如果我們覺得他們的看法是錯的,那就沒什麼好顧前怕后的。艾蓮一下子就接受了我的想法。她很容易就同意在我們倆的關係中,我們應該互相徹底誠實、直言相談、徹底地坦蕩。這果然有效,我們非常相愛。我們的感情是一種我聞所未聞的。

在那個夏天之後,我去了在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我未能去哥倫比亞大學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歧視性的規定——每個學校有限定的配額來招收猶太人的孩子。)我收到朋友的來信,說,「你該瞧瞧艾蓮是怎麼和赫羅一起出去玩了……」,或者「你在波士頓的時候,她在做如此……在干那般……」。嗨,我在波士頓也有時帶姑娘出去,可那一點也沒什麼,我知道這對艾蓮也一樣。

暑假到了,我留在波士頓做了一份臨時工作,任務是計算某種摩擦力。克萊斯勒汽車公司正在發展一個新技術,可以達到超級拋光效果,我們要做的是測驗這方法究竟好多少。(結果是這「超級拋光」並不怎麼樣。)

艾蓮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也找了份工作,那地方離我大約二十英里,她的工作是照顧小孩。我父親擔心我會花太多的時間和艾蓮在—起,以致於影響學業,所以勸說她放棄了她的工作機會(或者是勸我說服了艾蓮,我有點記不清了。)那時代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年輕人要先把事業發展到相當程度才能結婚娶親。

那個夏天,我和艾蓮只會了幾次面。我們約定我畢業后馬上就結婚。那時我已經認識艾蓮有六年了。直到現在談起當時我們是多麼相愛,我還是有些哽咽。我們確信無疑我們是不能再默契合配的一對了。

2

我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每逢假期我都回家去看望艾蓮。有一回,艾蓮的頸部隆起一個鼓包,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自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可那鼓包並不疼,她也沒太在意。她去找她當醫生的叔叔,得到的處方是用油擦擦便可。

過了一陣,鼓包開始變大變小,她開始發燒,而且越來越糟糕。她的家庭醫生覺得該送她去醫院了。診斷說她有傷寒熱。我得知后立刻找出醫學文獻,把有關的內容全念了一遍,就像我現在一直做的那樣。

我去看艾蓮的時候,她正處在隔離期,我們都要穿上特別的消毒大褂才能進去。正好她的醫生在場,我問他威德實驗結果怎麼樣,(威德實驗是診斷傷寒熱的最準確的方法,它探查的是糞便中的傷寒菌。)醫生說,「結果是陰性的。」

「什麼?這怎麼可能?!」我說,「這煞有介事的消毒隔離什麼的,可你們壓根都沒能查到傷寒菌?沒準兒她患的根本就不是傷寒熱!」

結果是醫生找艾蓮的父母去談話,他們又告訴我不要干擾醫生的工作,「說到底,畢竟他是醫生,而你只是她的未婚夫。」

從那以後,我發現那種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而且當別人提出建議或批評時,還認為那是一種侮辱。現在我明白了,可當時還沒有。我真後悔,當初我應該強硬些,應該告訴艾蓮父母那個醫生是個笨瓜——他確確實實是——他根本不真懂他的本行。可在當時,她的父母說了算。

過了一陣,艾蓮明顯地好轉了,腫塊變小了,熱度也沒了。可過了幾周,腫塊又復出。這次艾蓮換了個醫生,他在艾蓮腋下和腹股溝也查到了腫塊,他說病症似乎出在淋巴系統,他還不能確診是什麼病,因此要和其他醫生會診。

我立刻又跑到大學圖書館,查到了「淋巴系統疾病」,一章:「淋巴結腫大一般表明(1)結核菌疾病,診斷很簡單……」我想這肯定不是艾蓮患的病,因為醫生們在診斷時遇上了這麼多麻煩。

於是我接著念其他病的章節:淋巴水腫,淋巴腫瘤,等等,似乎都是奇怪的不同形式的腫瘤。在我仔細閱讀之後,才知道淋巴水腫和淋巴腫瘤的惟一區別是前者的患者能活下來或至少活一段時期,而後者的患者則很快死亡。

我儘速地讀完了所有淋巴系統疾病的章節,結論是艾蓮大概是患了不治之症。然後我又有點自嘲,「大概閱讀了醫書的人有一半都會覺得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吧!」於是我又仔仔細細念了—遍,還是未能找到任何其他解釋。問題嚴重了。

接著我去參加每周在帕美樓的茶會,和平時一樣地與物理學家交談,儘管我剛剛發現艾蓮十有八九是患了絕症。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好像我有兩個完全不同、互不干擾的心思。

我去醫院看艾蓮的時候,告訴了她那個笑話——不懂醫學的人看醫書以後都覺得自己快完蛋了。然後我說我覺得面臨的是非常大的困難,從我所閱讀的,她很可能是患了某種絕症。然後我給她講了每一種可能的病的情況。其中也有何傑金氏病。

她下一次見到醫生時,問道,「會不會是何傑金氏病呢?」然後她到下一家醫院,病歷上有了醫生的手筆,「何傑金氏病?」從那兒我得知那醫生也不比我多懂幾分。醫院又給艾蓮做了無數的檢查,都圍繞著這「何傑金氏病」,還有專門的會診。我記得坐在外邊的走廊里等結果,一個護士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艾蓮出來了。突然,從會診室里衝出了個醫生,奔到我們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告訴我,你有沒有吐過血?有沒有咳過血?」

護士嚷嚷著,「走開!走開!這樣的問題怎麼能問病人啊!」邊說邊把她推開了,護士轉過來對我們說,「他是旁邊醫院的醫生,參加會議總是找麻煩。這種問題不該來問病人的!」我當時腦子沒轉過來。那醫生其實是在探討某一種病的可能性。我要是聰明些的話,應該去問他懷疑的是什麼病。

最後,在經過了反反覆復的討論之後,醫生告訴我最大的可能是何傑金氏病。他說,「病人會時好時壞,慢慢越變越糟。現在還沒有任何辦法治療它。過兩年後病就致命了。」

「這真是個不好的消息,」我說,「我會告訴她這些情況。」

「不!不!」醫生說,「我們不想引起病人的不安,我們會告訴她患的是腺熱。」

「不!不!」我回答道,「我和她已經討論過了何傑金氏病的可能性,她完全可以把握自己的。」

「她父母不想讓她知道,你最好先和他們談談。」

回到家,所有的人都對我大加勸說,包括我父母,我的兩個阿姨,家庭醫生。他們都拚命堅持,如果我告訴艾蓮這個好姑娘她患了絕症,那將是無法理解的最大的蠢事。他們驚恐地問,「難道你要做這麼一件天理不容的事嗎?」

我說,「因為我們早有約定,一輩子徹底開誠布公、直面任何困難。躲躲閃閃有什麼用?她要問我她生的什麼病,我不會撒謊的!」

「天哪!多孩子氣!」他們驚呼——哇啦,哇啦,哇啦。他們都對我施加壓力,說我大錯特錯。我相信自己是對的,因為我和艾蓮談起過這種絕症,而她毫無問題去面對它。我明白最好的做法就是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可最後,我的11 歲的小妹妹跑了過來。滿臉淚水,邊哭邊打著我的胸脯,說艾蓮是多麼可愛的姑娘,而我是個多麼愚蠢又固執的哥哥。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屈從了。

我寫了一封分手的情書給艾蓮,一直隨身帶著。萬一艾蓮發現我撒了謊而不再理我,我可以給她這封信。

3

上帝從不讓事情順利,總是把它弄得充滿波折。我去醫院看望艾蓮,她坐在病床上,周圍是她的父母,都顯得心神不寧。她看見我,臉上的陰雲一下子飛散了,說,「現在我可知道互相徹底坦率是多麼可貴了!」她對她父母點了點頭,說,「父母告訴我病症是腺熱,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們。理查德,現在你告訴我,我患的是腺熱還是何傑金氏病?」

「你得的是腺熱,」我說,內心如死去了一般。這太糟了——實在太糟了!她的反應特別簡單,「噢,好,這下我相信他們了。」因為我們已經建立了很深的信任,她就完全釋然了。看上去一切都解決了,都順理成章了。

她的狀況好了一些,醫生允許她回家。大約一周后,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理查德,我有事要和你說,你趕快來。」

「行。」我確認了那封信還在衣袋裡。我預感到什麼事要發生了。

我走進她的房間,她說,「坐下。」我坐在她的床沿。「好,現在告訴我,」她說,「我患的是腺熱還是何傑金氏病?」

「是何傑金氏病。」我伸手去衣袋裡摸那封信。

「天哪!」她說,「他們一定把你逼苦了!」

我剛剛告訴她患的是絕症,而且承認說了謊,可她馬上想到的是什麼呢?——她全想的是我。我無地自容,把那封信給了她。

「你理應堅持的,」她說,「我們是對的!」

「真對不起,我難過極了。」

「我能理解你,理查德,只是以後再也別那樣了。」

原來,她在二樓她自己的房間里,偶爾,她會像小孩一樣躡手躡腳溜到樓梯口,聽下邊大人們在說什麼。她聽到她母親哭過好幾次。她回到床上琢磨著,「要是我患的是一般的腺熱,母親幹嗎那麼傷心地哭呢?可理查德也說是腺熱,那一定沒錯。」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會不會理查德也說慌了呢?」她又琢磨這怎麼可能。非常令人驚奇地,她很快想到一定是她父母強擰著我說謊了。

她面對這種困境非常平靜,安祥地說,「好,我患了何傑金氏病,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普林斯頓給了我一個獎學金,可按規定要是我結婚的話就會被停止,我們知道何傑金氏病的進程:它有時會緩解一些,艾蓮可以回家住;過一陣它又會惡化,她必須住院。這樣來回來去大概會延續兩年。

我想,儘管我還在攻讀博士學位,我可以在很出名的貝爾實驗室做一些研究。我們可以在紐約皇後區租一間房子,那兒離貝爾實驗室旁邊的醫院不遠。我們可以幾個月後在紐約結婚。那天下午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4

自那以後,我們知道兩人一起可以面對任何事情。經歷了這番,再也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難倒我們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來臨,我當時正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被吸收進了製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數月之後,我剛拿到博士學位就向家裡宣布要結婚。

父親憂心忡忡。從我呱呱墜地,他就精心培育,希望我成為一個快樂的科學家。他覺得我那時結婚還太早,會耽誤我的事業。父親一直有個怪念頭,要是一個男人出了什麼事,他總是說,「注意他背後的女人。」他覺得女人是男人的最大危險。男人們一定要提防女人,不可心軟。當父親聽到我要和患肺結核的艾蓮結婚,又多了一層擔心,怕我會被傳染上。

整個家族,叔叔、阿姨、所有的人都擔心之極。他們請來了家庭醫生,向我解釋結核病是非常危險的,我準會被傳染上的。

我說,「告訴我這病是怎麼傳播的,總會有辦法的。」艾蓮和我已經非常非常小心了:我們不能接吻,因為口中會有結核菌。

然後家人開始向我解釋說,當初我和艾蓮相約畢業后結婚時,還不知道現在這種情形。誰都會理解一個不明情況的婚約並不是真正的婚約。

我從來沒有過他們那種發瘋的念頭,即和艾蓮結婚是因為以前我向她保證過,我連想都沒那樣想過!儘管沒有一張證書,沒有結婚登記,我們相愛甚篤,早已在感情上結婚了。

我反問,「要是一個丈夫知道妻子患了肺結核就棄她而去,難道你們會覺得是個合理合情的事嗎?」

諸人中只有我的一個阿姨覺得結婚也不見得是壞事,其他人全都竭力反對。不過到那時,我早已經嘗到過家裡給的勸告有那麼多錯,我堅持自己的觀點。我毫不費力地拒絕聽從他們的勸阻,我行我素。他們怎麼講也沒用。艾蓮和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從那時起每個周末我都去看艾蓮。有一次公共汽車晚了點,醫院已經不許探視了,而附近又沒有旅館。我正好穿著一件很舊的羊皮襖保暖,就找了個空地睡了一夜。由於怕別人早上起來看見我,所以我在遠離別人房子的地方安頓下來。

第二大早上醒來,我才發現這原來是個大垃圾堆!我自覺傻乎乎的,不禁大笑起來。

在工作日,我會常常收到艾蓮的來信。有時她會弄一個拼字遊戲,剪散了裝成一袋子寄來。這時,軍隊的郵檢便會給我一個警告單「請告誡尊夫人這裡沒有時間玩遊戲!」我從來沒有告訴艾蓮,因為我很樂意於她玩遊戲,儘管有時把我陷入令人發笑而又窘迫的局面。

在五月的一天,洛斯阿拉摩斯所有的信箱都被塞進了報紙,成百成千遍地都是。打開報紙,上邊印著巨大醒目的字樣「舉國上下歡慶理查德·費曼的生日啦!」

艾蓮在和整個世界做遊戲,她有許多時間去琢磨,看雜誌,然後訂這訂那。她總是變些新花樣。(她大概從常去看她的我的同事尼克·麥特波力斯那兒得了不少幫助吧。)艾蓮身在她小小的屋子裡,心卻在世界上。寫著不著邊際的信,寄來各式各樣的東西。

一次她寄來一本做炊具廣告的書,裡邊的炊具全碩大無比——大概是供監獄這種人口眾多的地方使用的吧。從風扇、爐鉤、到大盆大盤,應有盡有。我暗想,「見鬼,這有什麼用?」這使我想起早先還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時候,她寄給我一本大船的廣告,上邊是戰艦、遠洋輪之類。

我去信說,「你打什麼主意呢?」

她回信說,「我在想,等我們結婚時,可以買條船。」

我寫道,「你瘋了?!也太不著邊際了吧!」

不幾天,又有一本廣告寄到我這兒。這回是富人們用的那些十幾米長的遊艇、帆船。她的夾條上寫,「既然你無意買上次廣告書里的大船,或許我們可以買這樣的。」

我去信,「聽著,你還是不切實際!」

不久,另一本廣告又來了,是賣各種小汽艇的。我寫道,「太貴啦!」

最後,我接到她的條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理查德,你一直在說不。」原來,她的一位朋友有一條舊的手搖木船出賣,標價15 美元,艾蓮想買下來,以便夏天時我倆可以泛舟。

唉,經過這麼多折騰,誰還能說「不」呢?

正當我在琢磨那本炊具廣告的用意時,第二本又到了——做的廣告是供中小旅店用的炊具。幾天之後,又來了一本,是家庭炊具。

當我周六去看她時,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她郵購了一個十八英寸的小烤爐。

「我想咱們可以烤牛排呢!」她說。

「胡扯!我們怎麼可能在這屋裡烤牛肉?煙啊、火啊的……」

「噢,不,」她說,「你只要把爐子支在外邊的草地上,每周日就可以烤牛排了!」

那醫院正對著貫穿美國的66 號公路!「不行!」我說,「我是說,那麼多的汽車、卡車來來往往,行人走來走去,我怎麼可能大模大樣在草地上烤牛排?」

「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她開始用這來折磨我了!)

「好吧,」她說,一邊拉開了桌屜,」我們可以互相讓步,你不必戴大廚師的帽子和手套好了吧?」

她晃著那種真正職業大廚師用的帽子、手套,然後她說,「把圍裙穿上試試!」圍裙打開,上面赫然印著「烤肉大王」之類傻乎乎的字樣。

「行了,行了!」我嚇慌了,「我去草地上烤肉好了!」於是那以後的周六、周日,我就只好到66 號公路邊去烤牛排了。

5

艾蓮的身體越來越弱。她父親從紐約來看她。在二戰期間,做這樣的長途旅行是很花錢的。可他知道艾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摩斯,「你最好馬上來。」我預先早就和我的一個朋友克勞斯·法希安排好,有緊急情況時可以借他的車,儘快開到醫院。我開車上路,讓兩個人搭上車,以防萬一需要幫忙。

果不其然,我們開到聖塔菲時,一個車胎爆了,搭車的和我一起換了備用胎。可當我們開出聖塔菲時,備用胎又爆了。正巧附近有個修車鋪。我記得我在耐心地等修車師傅先修排在我前面的車,可那兩個搭車的知道情況緊急,便跑去向修車師傅解釋,他立刻先把我的車胎補好了。我們決定不等他補備用胎了,因為那會有更多的延遲。

我們又上路了。我有些後悔方才太急於趕路,都沒對修車師傅說幾句感謝的話。在離醫院大約50 公里處,又一個車胎爆了!我們只好把車扔在路邊,搭車去醫院,然後再打電話給拖車公司。

我在醫院見到艾蓮的父親,他在那兒有幾天了,」我再也受不住了,」他說,「我回家去了。」他太難過了,徑直走了。

我最後見到艾蓮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神志也有些迷糊了。她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的,大多數時候直瞪瞪地注視前方,偶爾會環視周圍一下,呼吸艱難。有時她的呼吸會突然停止,好像在咽下什麼東西似的,然後又開始呼吸。如此延續了好幾個小時。

我出去走了一會兒。我覺得很奇怪,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的感覺並不像平時人們講的那樣悲痛欲絕。也許我在騙自己?當時我自然不會心情很好,可也並沒有特別地悲傷,大概是我們很久以來早巳明白,這一天終會來到。

這一切很難解釋。假如有長生不老的火星人來地球,看見我們這些叫做人類的動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卻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會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心理問題——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況下活著。可是我們人類就是這麼活著,我們在死的預期下歡笑、玩樂、生活。

對於我和艾蓮來說,和一般人的區別不過在於他們有五十年,而我們只有五年。這只是一個量的不同——根本的心理問題其實是一樣的。如果我們覺得「別人能有五十年,比我們更幸福」,那倒是會有區別。可我們並不這麼想。

人實在沒有必要弄得自己悲苦無比,去抱怨「為什麼我這麼背運?上帝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究竟我做了什麼會招來這報應?」——如此種種。如果一個人能真正理解現實,理解整個現實,那麼上述的抱怨便毫無意義。所有發生的,存在的都是無法預期無法改變的,只是生命中的偶合罷了。

我和艾蓮有過多麼快樂的幾年!

6

我回到她病房,心裡想象著此時她身體里發生的那些生理變化:肺功能衰竭導致氧氣不能充分進入血液,腦缺氧便會神志迷糊,心臟微弱,反過來又讓呼吸更困難。我一直預計在各器官都衰竭的時候會有突然間的總崩潰。可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愈弱,直至停止——不過在那以前,還有一次很微弱的呼吸。

值班護士證實艾蓮確實亡故了,然後就走了,因為我想單獨和艾蓮在一起。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在她額頭上吻了最後一次。

我驚奇地發現,她的頭髮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過了一陣想想,其實這並不奇怪,因為頭髮的氣味沒有理由會改變。可在當時,這對我是個小小的驚詫:在我想來,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生了,可是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第二天我去喪葬場。一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幾個從艾蓮手上摘下的戒指,問我,「你要不要再看你妻子一眼?」

「這是什麼……不,不用再看了!」我嚷道,「我剛才看過她!」

「是的,可現在她被化妝過了。」

喪葬場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徹底陌生的。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已經空卻的軀殼塗脂抹粉呢?我不想再見艾蓮,那會讓我更難受。

我打電話從拖車公司那兒要回了車,把艾蓮的遺物收拾好放在後座上,讓一個人搭上車,往洛斯阿拉摩斯開。

還沒到10 公里,啪,又一個車胎爆了。我開始破口詛咒起來。搭車的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光瞧了我一眼,「只不過是一個車胎爆了,是吧?」

「沒錯,可是一隻,一隻,又一隻!」

我們換上備用胎,以很慢的速度開回了洛斯阿拉摩斯,也沒去修那隻壞胎。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在洛斯阿拉摩斯的朋友們。我不想讓別人都陰沉著臉,問我艾蓮的故去。有一個人問我情況如何。我說,「她死了。你的工作進展怎樣?」他們一下就明白過來我不想把悲傷傳染開來。

一天晚上,我夢見艾蓮,我馬上說,「不,不,你不能到夢裡來!你已經不再活著了!」過了些天,我又夢見艾蓮。我又說,「你不能到夢裡來!」

「呵,不,」她說,「我騙你了。其實我是對你厭煩了,才策劃了這一切,以便我可以脫身。可現在我又喜歡你了,所以就回來了。」我的意識和自己在鬧彆扭。總有一天我們會能夠解釋,為什麼他媽的在夢裡她會依然活著!

那時,我準是在心理上扭曲了自己,我一顆眼淚也沒掉。

直到一個多月後,我在橡樹城的一家商店裡看見了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蓮一定會喜歡的,」頓時不能自己,潸然淚下。

本文有所刪減,節選自《費曼-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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