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道時光

馬超和

眼下，火車仍然是便捷的交通工具，它載著人們奔赴各地，或開始夢想，或了卻心愿。很多年了，我雖本分地生活在一個狹小而閉塞的區域，然而也有過夜以繼日地在火車站排隊買票的經歷，真實地感受過節前節后「一票難求」的困頓。

被鐵軌承載的記憶，是在我的青春歲月。第一次坐火車，是初上大學。那時候，火車通常走得很慢，像負重的蝸牛，時不時還發出鏗鏘有力的吼叫。武威站到寶雞站，也就八百多公里路吧，愣是晃悠了20多個小時。車廂里，乘客們操著各地方言說著話兒，像嘈雜的微型集市。行李架被塞得滿滿當當，煙味兒，汗味兒，腳臭味兒，還有泡麵味兒，混雜在一起，充斥著狹窄的空間，甭提讓人有多難受了。中途上車，一般沒有座位，有個寬裕的站的地兒都不錯。眼疾手快的，全然不顧體面，在座位底下鋪個單子，蜷在上面睡覺。旅途通常很枯燥，每個人都會給自己找點事做：要麼戴著耳機聽音樂，要麼向著光亮讀雜誌，要麼三五個湊在一起打撲克，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夜晚，有座位的人鼾聲如雷，沒座位的人蹲坐得腰困腿麻。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沿途的景緻同家鄉的不大一樣，因此，我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沿途的風景，絲毫不覺得厭煩。跟我相比，我身邊的那些乘客要從容得多。他們長年奔波在外，坐火車是他們謀求生計的重要一環，是他們的家常飯和必修課。他們經常在這綠皮車廂里迎來朝暉送走晚霞，他們比平常人更加了解出門在外的苦楚，更加明白「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也許是我的表現令他們想起了數年或數十年前的自己，他們對我這初次遠行的「生瓜蛋子」格外關照，他們坐一會，起身動動，讓我在座位上歇歇。而我也表現得十分乖巧，本分地充當著一名忠實的聽眾，聽他們傾吐打工生活的苦辣酸甜。

大二寒假，我和一個同系但不同專業的女生結伴坐客車到平涼，準備坐晚上十二點左右的火車到武威。大西北的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在大街上逛，在候車大廳里待，都不是辦法。我們開了間鐘點房，卻遇到了治安突擊檢查。面對民警，我們出示了證件，說明了情況，還是不能取得信任，只好電請院系領導予以證明（我倆都是院系的學生幹部）。後來，此事不知怎麼的被同學們知曉了，自然成了大家競相演繹的母本。所幸那時候還沒有四通八達的微信「朋友圈」，不然可就糗大了。

大學畢業，列車載著我奔向新的起點，開始新的尋覓。我選擇的是經濟實惠的硬座。在我看來，卧鋪，那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我家境貧寒，囊中羞澀，自然不能奢望，即便偶爾一次。我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但我也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我謹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多麼睏乏，眼睛都瞪得像銅鈴，儘管我清楚，我只是個剛剛畢業的窮學生，沒啥貴重的東西值得那些喜歡不勞而獲的人惦記。

火車上的飯菜一如既往，沒什麼特別，價格卻賊貴——通常是普通餐館里的兩三倍，甚至更高。我自然沒有能力去消費，只好在上車前購置充足的瓶裝水和泡麵聊以應付。我心事重重，無心搭理外面的景緻，故而天空中不管是布滿燦爛的朝霞或火燒雲，還是陰沉沉的一片，都跟我關係不大。

那時的日子過得很恓惶：到達時沒人迎接，離開時沒人送別，悄悄地來，寂寂地走。若干年後，在曾經停留的地方，沒人記得我曾經來過，甚至自己都有點恍惚了。事實證明，別人眼裡的五彩斑斕，自己不一定能夠適應。有時候，因為某種心理作怪，也會在人前口若懸河地誇耀一番，以期充充門面，但終歸是冷暖自知，甘苦自知。所以，在青春和激情隨著聲聲汽笛遠去的日子裡，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陳說自己在外面混得有多開時，我從來不羨慕，不是我心如止水，而是我不確定其中有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又有多少成分可以相信。

來往在鐵路線上，我覺得讓人最難以忍受的是班次誤點：滿心想著痛苦即將終結，可事實卻大相徑庭，當時當境，一分一秒都是那般漫長。常來常往的人們很淡然，不慌不忙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彷彿火車晚不晚點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他們的這種心境讓我很羨慕。

有一年國慶去銀川玩，考慮到從武威到銀川坐火車只有六小時車程，又都是空調車，就買了硬座。平時上班，忙起來一坐四五個小時也是常有的事，可坐在這座位上，卻有說不出的難受，儘管很睏乏，卻怎麼都睡不著，許是在相對安逸的生活環境里浸泡得久了的緣故，人變得嬌氣了許多。

不管年輕與否，奔波都是件勞心勞力的事兒。我不知道，那些長年往返在鐵路線上的乘務人員，在家休息的夜晚，聽不到列車行駛中發出的聲響，感覺不到列車經過軌道接頭時的輕顫，是否能安然入睡！前些日子，有人在微信朋友圈裡發了一組圖片，標題是「火車上的奇葩睡姿」。看過之後，我不禁莞爾，發布者未免有些大驚小怪了——但凡在火車上有些經歷的人，誰沒有遇到過幾個所謂的奇葩，欣賞過幾次所謂的絕技。其實，那也沒什麼——累到了極點，睡覺才是王道。

過去的景色再美，再讓你流連，也已過去，終究漸行漸遠。你可以自我安慰：我以後還有機會。可事實上，你沒有了先前的心境，就看不到先前的風景——錯過了，便是永遠地錯過了。有時想想，人生不就是一列全速向前的火車么？不要想著重新來過，要珍視相遇，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