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時評丨是什麼製造了全民教育焦慮？

程征雲 /

江西省南昌市象湖實驗學校副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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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不公是最大的不公。下一步全面深化教育改革，必是以最大限度地實現教育公平為目標。由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少數學校的優先發展政策，使得它們在獲取教育資源時總是佔盡了先機。再加上家長的虛榮心與愛心，將孩子們送進這些所謂的名校、重點校、示範校就成了頭等大事。

可以毫不避諱地講，正是教育發展、學校發展的不均衡引發了數十年來的全民教育焦慮。一直以來，人們與教育有關的一點美好想象，已經被這種教育所引發的「全民焦慮」所取代。

行文至此，我很自然想起一件事。

雖已放暑假，前幾天學校竟然到訪了十來位即將升入初三學生的家長，清一色的中老年婦女。不用說，她們不是學生的媽媽就是奶奶。這也是特有的現象，關注孩子學習的通常都是婦女，至少因為孩子的學習問題走到前台的男人沒有女人多。她們都是來自一個班的學生的家長，在我辦公室里向我表達了同一個疑問：孩子的班導因家庭情況決定下學期不再留在學校任教了，下學期到底誰來接手這個班？她們臉上寫滿的焦急與憂慮，充分表現出這件事對她們來說是多麼重要。她們中的代表一直在我面前說著兩三個教師的名字，一直強調如果要換老師一定要是這些老師裡面的某一位。為了安撫她們焦急的情緒，我告訴她們：「我會將你們的意見帶到校務會上去，相信學校在安排工作時會考慮你們的意見。」她們還不放心，七嘴八舌地反覆強調：「初三是很關鍵的一年，決定著孩子能不能升上重點高中。所以，一定要安排一個認真負責的老師才好！」我說：「任何一個接手了這個班的老師都會認真負責的！」她們的情緒稍稍安頓了一些，但還是希望之後能繼續與我保持交流與溝通。她們要去了我的 QQ 號碼，添加了我的微信。隨後我也適時表達了一下自己的觀點：「在孩子學習這個問題上，不要過於放大教師的作用。要注重孩子在學習上的主觀能動性，要對自己的孩子充滿信心。要相信自己的孩子無論是誰來教，都終會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我知道我的回答不能讓她們感到滿意，更不能扭轉她們在孩子教育問題上的既定看法。她們傳遞給我的是一種深層次的與中國小教育有關的焦慮。

無獨有偶，前幾天，一位同事轉發了一個微信視頻給我，據稱是原浙江大學教授某給學生做演講的視頻。作為名校的名教授，他表現出自信滿滿、真理在握的姿態，是很自然的。或許也是因為這點，引得網友們紛紛傳播這個演講視頻，範圍不可謂不廣。該教授在演講中不乏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處，直言當下基礎教育把孩子們都搞「殘廢」了。輸送給高校的都是「殘廢品」，讓高校教育怎麼搞？且不論這種「搶佔道德高地」的姿態是否妥當，發表這種棍掃基礎教育一大片的觀點收到的直接效果必然是學生與家長的茫然與焦慮。

基礎教育該何去何從，這位教授在演講中隻字未提。或許這並不是他演講的主題，他近乎振聾發聵的「吶喊」，或許只是為了引發基礎教育界的一番警省。

當下這種幼兒教育國小化，國小教育中學化，中學教育大學化的做法到底獲得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誠然，反思是必須的；人的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意志、思考之習慣（該教授所言「殘廢」應該是指當代大學生缺乏這些氣質或能力吧？其雖未提及，但言下之意當是如此）也固然從小就應該培養。可是，完善人格之形成與綜合素質之鍛造，實非學校教育一家之功，而是家庭、學校、社會綜合作用於生命個體的結果。言此，不是要迴避基礎教育所存在的種種問題，而是要直面一個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問題：當下的基礎教育是不是承載了許多它本身無法承載的東西？在教育資源尤其是優質教育資源還很缺乏的情況下，學校對於專家乃至民眾的教育期望總有力不從心之感。

家長寄升學之望於基礎教育之師、大學寄精英培養於基礎教育之校、社會寄合格公民促成於基礎教育之時，彷彿基礎教育是解決人的一切問題的去處、是包治「靈魂百病」的「良藥」、是強健「精神軟骨」的「良鈣」。反之，一切與人的教育有關的問題都可以從基礎教育找到根源。

真是這樣嗎？我想，全社會正是以「苛求」基礎教育的方式表達著對基礎教育重要性的「肯定」，通過批判甚至「棒喝」的方式表達著對基礎教育的關切。可是與當下高等教育的「圈地運動」和備受尊崇的狀態相比，社會對於基礎教育的財力與資源的投入和精神上的支持與尊重都難以望其項背。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基礎教育工作者在負重前行的同時，仍然要目光灼灼於眾望所歸的重點、名校，終日營營於一題一分之得失。想要分出時間與精力關心一下學生心性的「健康發展」，實屬不易。

在基礎教育中，那些重點、名校有清楚明白的標準；那些比賽的排名、學生活動中的「優秀」表現是看得見的成績。這些都很容易被發現與評判。然而學生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強大之內心、創新之思維這些東西太「虛」了，看不見進步，更不好比拼。有人甚至直言，學生的獎次、排名、能否考進名校等就是這些「虛」的東西的具體表現、最佳說明。能考進所謂重點、名校的學生永遠是少數，獲得認可的也永遠是少數，受到否定的永遠是大多數。以這種方式界定與評判學生的優秀與成長，不全民焦慮才怪！

其實，關於基礎教育這麼宏觀的話題，怎麼都輪不到人微言輕的我輩坐下來「高談闊論」。而且闊論多了，確有空談誤教之嫌。縱如此，作為一名基礎教育工作者，對於當下教育傳遞給社會的焦慮感，不能不做一番思考，不能不適時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

謹以為，要掃除瀰漫在全社會的教育「焦慮」，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著力。

首先，必須加快基礎教育優質均衡發展的步伐，取消所謂重點學校的界定和名校的評定。因為真正的名校不是教育主管部門以文件定義、以權力冠之的，真正的名校是「無冕之王」。它不需要任何部門的認定，其影響力自然而然地彌漫在學生甚至公眾心際。教育主管部門對部分學校任何政策的傾斜和任何方式的界定都只會導致家長的盲從，加劇學校造成的辦校壓力，甚至干擾學校決策層的辦校思維，這也是當下社會教育焦慮的根本誘因。

第二，必須加快優質教育資源的建設與調集，加大薄弱學校優質資源的投入。教育主管部門必須主抓這項工作，統籌兼顧、平衡各方。要使轄區內每一所學校既均衡發展、建設相當、資源共享，又各具特色、各備內涵、各有社會影響力；使孩子們在轄區內的任何一所學校就讀都有認同感、歸屬感，都能找到自己學校引以為豪的地方。提升每一所學校硬軟體水平，使它們實力相當而又內涵各異、特色鮮明，是為了滿足學生不同的成長需求，更是培養和維護公民尊嚴的根本保證。

第三，必須儘快取消學校升學率等相關排名，更要儘快叫停學生的考試成績排名。這些將學校或學生進行優劣排序、分類的行為是有損孩子自尊心的做法。如果要讓每一位孩子都能熱愛自己的學校，都能以自己就讀的學校為榮（這種心靈上的歸屬感對孩子的學習與成長都是有益的），就必須停止這種做法（基礎教育學校尤其不應這樣做）。這應該作為教育主管部門維護教者尊嚴、學生自尊的底線。當下不少家長對孩子的教育充滿著焦慮，都緣於這種比較。作為教育主管部門不應助長這種片面比較所引發的社會焦慮，它會引導原本就不太積極、不太開闊的家庭教育向更消極、更狹隘的方向發展，從而導致失敗教育的高發與多發。

第四，必須儘快在中國小明確培養目標——中國小的辦校目的、教育目標不應只關注分數、升學率等具體指標。我們的中國小教育是培養合格的現代公民，是面向每一位孩子的，而不是只培養少部分能考上重點、名校的「社會精英」的。在教育觀念上，作為教師，要警惕步入培養學習優等生的陷阱，必須倡導和鼓勵孩子去做一個習慣良好的普通人，而不是強調一定要去做一個強於別人的不平凡的人。老師應該告訴家長們：請鼓勵你的孩子去做一個內心溫暖、興趣廣泛、健康成長的普通人，不要讓你的孩子成為只認學習、不認成長的「學霸」。教師必須跟學生明確的是，做一名合格的現代公民是教育培養的底線，更是做人的基本要求。中國小教育必須讓孩子們明白，怎麼樣才算是一名合格的現代公民。（關於合格現代公民的概念，應該是值得每一位教育工作者去研究的課題。）

我想，如果紮實地做到了以上四點，有序地推進相關工作，關於教育的焦慮雖不至於完全消失，但必定會漸漸由學校教育轉移到家庭教育上去。那樣的話，會更廣泛地促使家長更新教育觀念、反思家庭教育，也會促使家長在孩子教育問題上摒棄虛榮作派、採取務實姿態。可以大膽地講，只要每一位教育工作者努力從從消解自己身上的教育焦慮做起，在可預見的未來，基礎教育的黃金時代必然會真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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